《青崖白鹿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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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崖白鹿记-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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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后,沈瑄和璎璎拿出祭祀的粽子,用彩线穿了,一只只投入湖中。虽然自幼移居此岛,故乡楚地端午祭屈夫子的旧俗,沈瑄兄妹从来记得清清楚楚。每年祭完,又总不免一番思乡之情。夜色沉沉,湖上晚风挟着水草清气扑面而来。璎璎忽然说把乐秀宁做的莲茎手钏儿忘在船里了,沈瑄便回湖岸边去找。 
小船系在芦苇丛边一截树根上,沈瑄探着身取出了手钏儿,刚要转身,蓦的看见船舷上挂了一片黑纱。 
沈瑄心里一惊,旋即走入水中,轻轻拉过那黑纱,又顺势望前探去,摸到一只细腻冰凉的手。他更不迟疑,慢慢的把那人从芦苇丛里拉了出来,抱到岸上放下来。一袭黑衣,正是荷塘中的那个女子。 
星光淡淡,照着她脸色苍白。沈瑄摸她手腕,微微的还有一缕沉脉,急忙抱起她向茅屋奔去。 
乐秀宁和璎璎一阵忙碌,为那女子换了衣裳,放在床上。沈瑄煎好一服药给她灌下,她却仍是昏迷不醒。众人此时方看见她的面容,原来竟是个清雅绝俗的少女,年纪才不过十五六岁。只见她双目紧闭着,长长的睫毛覆在毫无血色的面颊上,令人不由得心生怜意。 
“她睡过一晚,明日就会醒来。”沈瑄道。 
乐秀宁皱着眉道:“这小姑娘是什么人?小小年纪,功夫竟如此之高。” 
沈瑄当然不知道。桌上放着少女的长剑,剑鞘很旧了,样式古朴。沈瑄轻轻抽出长剑,只觉剑体轻盈剔透,寒光隐隐逼人,分明是一把宝剑。剑柄上刻着两个古篆:“清绝”。 
乐秀宁忽道:“我看那几个青衣人,跟那天棋社里害死我爹的……倒像是一伙的。”她回到自己房中,取来那只翠绿的绢帕,层层打开,里面除了那日在湖边尸体上拔下的那四枚金针,还有害了她父亲的那根黑针。三人注视一会儿,沈瑄道:“阿秀姐姐,你曾告诉我这金针是天台派的致命暗器绣骨神针。而那天杀害舅舅的人,也说他们用的这黑铁针是绣骨针。那末总有一边的人,并不真是天台派的。” 
乐秀宁轻道:“不错,我也早就在猜测这一点。” 
沈瑄又道:“其实那天要了舅舅性命的,还是那一掌。掌印不深,但却含有一种厉害的剧毒,后来我翻遍了各种医书也不知此掌的来由,也找不到这毒的解法。……而这根黑针,虽然厉害,却也只是一时凝住人血脉,运功破解之后会寒毒攻心,但一两个时辰内也不会致命的,比起着金针来,可就差得远。” 
乐秀宁道:“所以,我的杀父仇人,很可能只是冒充天台派,是么?” 
沈瑄点点头。 
乐秀宁叹道:“可他们又是什么人?”她不由自主的望了望床上昏迷的少女,道:“也许她知道。” 
  
可是三天过去了,那少女仍然昏迷不醒。她身上既无伤痕,沈瑄便疑心还是那天被铁链击伤了头,于是分开她的长发细细检查起来。乐秀宁见了便道:“你还道她那时真是被打伤了么?那也不过是诱敌脱身之计。想来那飞刀之人,必是十分了得,她不想纠缠便三十六计走为上了。” 
沈瑄不禁苦笑,心想真是的,倘若那少女被击中,当时就要昏过去的,怎会到了这里。忽然,在乌黑的发丝之中,他看见一丝纤细的淡紫色的草茎,心中一动,急问道:“这是哪里来的?” 
乐秀宁望了一眼道:“是水草罢?那晚给她更衣时,她的头发里缠了不知多少,连脖子上都是。我和璎璎梳了半天……” 
沈瑄已然奔了出去,湖边的岩石上,还挂着几缕那晚弃下的水草。沈瑄拣起一片草叶,沉吟片刻,脱下长袍,用衣带缚住口鼻,跳入湖中,一忽儿沉入水底,不见了踪影。 
一顿饭的功夫,沈瑄才从湖中出来,手里擎着一段紫色水草。璎璎见了,不觉惊呼:“这是孟婆柳?” 
原来,沈氏兄妹自幼就听附近的渔民讲过,这葫芦湾深水里,有一种极厉害的紫色水草,叫孟婆柳,相传服食之人,可以将往事故人忘的干干净净。后来沈瑄读医书,也读到这种毒草,学名忘忧,致人昏迷,重者一睡不醒,纵然醒过来,也会失了记忆。然而迄今这种怪毒仍是无药可解。本来沈瑄和璎璎在此住了十多年,也从未真的见过孟婆柳。这少女却不知怎的,看来被水下一大丛孟婆柳缠住以至溺水,又吸进了一些,于是就不省人事了。 
沈瑄又为她灌下一碗醒神的药汤,却也自知于事无补。众人都望着帐中沉睡的人影,心想不知她吃了多少可怕的孟婆柳,中毒到底有多深。这样美丽的少女,倘若真的就此长眠,岂不令人扼腕叹息…… 
  
夜色深沈,沈瑄仍是睡不着,走到草厅里点起一盏孤灯,抚起琴来。总是心中抑郁,一曲又一曲,浑然忘了时辰境地。弹着弹着,忽然又变成了那日在湖上听到得洞箫曲,恍若重入明月芦花,一弦一声,历历在耳,竟然将那日的曲调一毫不差的全弹了出来。 
曲终韵散,心中犹自一片空旷清凉,忽然听见背后一声幽幽的叹息。 
沈瑄回过头去,只见一个飘飘然的玄衣人影从门边过来,走到灯下。那人一双明澈的秀目,如谷底一泓清泉,幽深不可测,——正凝望着他。沈瑄不觉心中一震,竟一个字也说不出。 
那人道:“我梦中听见你弹这曲子,就起来看看。你是谁?” 
沈瑄这才明白过来,这正是那个昏迷的少女,竟被自己的琴声唤醒。不觉欢道:“你终于醒了。” 
少女道:“我睡了很多天么?这又是什么地方,我怎么在这里?” 
沈瑄道:“这是葫芦湾,在下的寒舍,你四天前在湖上落水被救到这里来。” 
少女道:“葫芦湾……落水……”不解的摇摇头,“我不知道。” 
沈瑄有些紧张:“姑娘贵姓?” 
少女眼神一片茫然:“姓什么?我……我不知道。”沉吟半晌,仍是摇着头:“我怎么不知道?” 
沈瑄的心顿时坠入了冰窟:她真的失去记忆了。 
只见那少女满脸惶惑,浑身颤栗起来,喃喃道:“真的不记得了……我是谁……怎么会……” 
沈瑄不忍,忙道:“没有关系,你睡了这样久才醒过来,自然不太清醒。明日便会好的。” 
少女咬着嘴唇,不知所措的立在那里。沈瑄心想,若让她回去睡,只怕又醒不过来,犹豫片刻便道:“我弹琴给你听好吗?”少女听见,便低下头,在椅子上坐下来。 
沈瑄揉了揉弦,静默一回,仍是弹起刚才那只箫曲来。可是心神总也宁静不下来,弹了一半变戛然而止,再也接不下去。忽然身后箫声悠然响起,清幽无限,续着断曲吹了下去,与那日湖上的调子分毫不差,只是隐然又有凄凉的意味。“原来那湖上的吹箫人就是她啊……”沈瑄望着那少女,静静的坐在那里低吹着一只洞箫,月光如水,泻在她的垂肩长发上。他竟忍不住胸中痛楚起来。 
  
“你连自己叫什么都不记得了吗?”乐秀宁循循善诱。 
少女还是只有摇头。 
璎璎却道:“我知道她叫什么。你看她的剑上写着‘清绝’二字。”沈瑄道:“清绝显然是剑名。”他拿起那只洞箫端详起来,箫身碧绿,上面斑斑点点,居然是用湘妃竹做的。古来制箫多用紫竹,从未见过用湘竹做的,何况吴越之地也没有湘竹生长。那少女的口音却又分明是台州人。沈瑄寻思着,忽然看见箫身上隐隐有字迹,依稀是个离字。璎璎也看见了,叫道:“原来你叫离儿。”那少女淡淡一笑。
 沈瑄却看出那其实只是一首诗,诗句被摹挲已久,早就模糊了,仅辨认出四个字“离”、“泪”、“去”、“时”。 
  
离儿从此便留在小岛上,与璎璎和乐秀宁住在一处。她自醒来之后,身体便已恢复了,神智亦清醒如常,甚至武功也一毫没有丧失。她有时在芦苇丛上练习轻功剑术,那三人都看的赞叹不已,她也只是轻轻一笑。但是从前的事情,她却仍是一点也没有记起来。幸而岛上的日子恬淡平静,离儿的过去想不想的起来,似乎也无关紧要。四人都以兄弟姐妹相称,每日一同起居,却也其乐融融。 
不过沈瑄从未放弃过要治离儿的病。他翻遍了洞中的医书,又下了几次水,采来一大堆孟婆柳,试着配了十几味药,仍是一点也不见效。自从离儿来到之后,乐秀宁便不再教沈瑄武功了。沈瑄知道她自忖不及离儿武功高强,不愿卖弄,便也不以为意。离儿箫技精湛,意蕴悠远,浑出天然。可是她竟然并不懂乐律。沈瑄便依着七弦琴,教她五音十二律。离儿不日就学会了看着琴谱弹奏。她自爱听琴,便要向沈瑄学习琴技。沈瑄欣然答允,二人每日晚饭后就在草厅内教习。桐庐附近的桐君山上盛产梧桐,沈瑄进山采来一段上好的桐木,为离儿作了一只短琴。离儿根基甚好,一两日内就弹得一曲《小重山》,指法虽然嫩稚,却也飘飘摇摇,另有一番意蕴。学了一个多月,竟已将《离鸿操》弹完,悠然自有深意。 
如此过得一段日子,花朝月夜,相安无事。只是沈瑄始终找不到孟婆柳的解药,离儿的病终究治不好。每当念及于此,沈瑄心中便是无尽的怅然。 

第五回 烟霭隔花容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忽然醒了,沈瑄发现自己脸上凉凉的,睁眼却看见一只手在为自己擦拭血迹。夜色沉沉,衬的离儿那张脸显得更加苍白。她轻声问道:“你现在觉得怎样?”沈瑄待要坐起来答话,胸前一疼,又倒在草垫上。离儿赶快扶住他,急道:“别乱动啊,你伤得这么重。”旋即又伤感的说:“我若早一点看见是你,也不会……瑄哥哥,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沈瑄一时激动,也说不出话来,只看见离儿一脸关切,心下暗暗欢喜:原来她终究是对我好的。离儿见他不语,从袖中取出一枚银色的药丸来塞入他嘴里。沈瑄吞了下去,只觉得又冰又凉的跟那金针没什么分别。但过了一会儿,寒气渐渐化开散入四肢百骸,变作一种谷底幽兰山中晓雾般的清芬,令人精神大振。沈瑄问道:“是绣骨金针的解药么?” 
离儿嫣然一笑,道:“这只绣骨金针上根本就没毒。我那时不得不刺你一针,才瞒得过钱世骏他们。你疼不疼?”说着两眼望着他眉间的伤痕。 
沈瑄摇摇头。离儿坐到他身后,两手抵住他背部的穴位。沈瑄知道她要为己运功疗伤,便调理气息,静候她的内力送过来。忽然,只听见离儿轻呼一声,两手猛地缩回去。沈瑄回头一看,只见她瞪着自己,神色颇为奇异。“怎么啦?”沈瑄问。 
离儿呆了呆,道:“没什么。我……我不知道如何给你运功。倘若是我伤了,你要救我,会如何做?” 
沈瑄略一沉思,随即将运功调理的法门一一道来,离儿记在心里,便又一次将中指抵在他背上。这一会她似乎十分的小心翼翼,沈瑄只觉她的内力来的极为和缓,自己的丹田中却油然生出一股气脉与之应和,两下翻滚交融。过了一顿饭功夫,竟觉得好了许多,几乎能站起来走路了。 
离儿见他这一会儿工夫就好了大半,心里十分欣慰,取出几件衣服道:“这四周都是丐帮的人,不过我已经将他们点倒了,你快换身衣服逃走吧。” 
沈瑄点点头称谢,忽然看见离儿倚在门边,待走不走,眼神怪怪的,遂问道:“离儿,你要对我说什么事情吗?” 
离儿低下头,含含糊糊的说:“瑄哥哥,我……我想跟你一起走。” 
沈瑄见状,心中一动,道:“他们对你不好?” 
离儿点点头,忽而又摇摇头,只是说不出话来。 
沈瑄道:“那我们回葫芦湾,好么?” 
夜色朦胧,看不清离儿的脸,只觉得她的眼睛如星星般一闪一闪的,言辞也飘忽不定:“我,我老是住在你家里……会不会……你……” 
沈瑄道:“离儿,只要你愿意,在葫芦湾住……住多久都没关系。”他本来想说,你可以住一辈子,只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只得临时改口。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又道:“无论你住多久,我都陪着你,好不好?” 
离儿不语,过了良久,低声道:“很好。” 
沈瑄心中一阵激动,欢喜得就要去握她的手,可又不敢,只好痴痴凝望着那个楚楚的形影。离儿忽然抬起头来,不想正撞上他的目光。两人一阵羞愧,相视而嘻。 
沉默了许久之后,离儿终于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回去取了东西就来。”身子一晃,在夜色中消失了。沈瑄换好衣服,犹自觉得恍恍惚惚如身在云端。她说“很好”,那是什么意思呢?感怀于心的事情,一瞬间就到了眼前,未免显得太过容易,太过虚幻,不足以作为长久的依凭。“这不是梦罢?”走到门外,凉风一吹,忽然记了起来:“阿秀姐姐交代的事我却忘了。”可是乐秀宁的话并不翔实,他此刻满心里全是柔情蜜意,也就旋即把乐秀宁的吩咐抛在脑后。四顾无人,心想这还是在钟山脚下,不知离儿的住所在哪里,离这儿远不远? 
忽然道上几骑人马飞驰而过,为首一个银鞍白马,雪白鲜亮的披风在夜色中十分耀眼。这群人在街对面一扇门前停下,一人跳下马叩门。过了一会儿,一个仆佣出来问道:“是罗浮山汤公子到了吗?” 
那个白衣人道:“正是在下。”那仆人鞠躬道:“汤公子请进,九王爷今天下午接到公子的帖子,现在在书房等候公子多时。” 
沈瑄这才吓了一跳,原来对面就是钱世骏的寓所,却不知离儿为什么去了半日还不回。其实离儿并未走多久,只是他自己心里过于急切,便是一刻三秋了。沈瑄忍不住,悄悄的绕到旁边的一个偏门溜进去。这里只是钱世骏临时的住所,也没有几间房,却不知离儿在哪一间。沈瑄看见一间屋子亮着灯,便轻轻走到那窗下,向里窥探。 
只见那白衣人站在房间正中,却是背对着沈瑄。钱世骏一边倒茶一边说:“汤兄为何这时才到,上午的盟会可惜汤兄不在,小弟深为遗憾。” 
汤慕龙道:“其实我早就到了,只是暂时不想露面而已。”说罢转过身来望着钱世骏。沈瑄这时才看见他的庐山真面,暗暗吃惊:天下竟有这样的人,钱世骏也算得仪表堂堂了,可跟汤慕龙比起来简直俗不可耐。不用说他的面貌如何出众,但见他此时也不过一袭素净白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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