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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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长留-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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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老臣也都跪下求情。 
有什么好吵的?有什么好闹的?环视四周,偌大的殿堂上,就只有我,还昂然独立。 
龙椅上那人,看不清表情,沉了声音,一字一顿地道:“忠奋侯,还不快点给丞相大人赔礼道歉。” 
柳大人半边脸还是肿的,却已经有些儿得意的样子。曾祖父和一群老臣却频频向我递眼色,焦灼无比。 
鸦雀无声。 
都等着看谢长留如何应付。 
我冷笑一声,慢慢开口,务求每一字每一句都清晰可辨——我说:“长留一生,还不曾如此快意过!” 
一阵巨响,重华猛的站起来,大手一挥把御案上的东西全扫到了地上。那声音重重的击在我心上,引起一阵颤栗。抬头看看重华,十年了,我从没见过他那样盛怒的表情!一直相信他爱我,一直相信他会因此包容我所有的顽桀……但,突然有点不敢确定…… 
“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天子明堂,岂容得你无法无天?!”他咬着牙开口,声音低沉得让人不由得发抖:“朕,要你马上向国丈赔罪!” 
血色一点点从脸上褪尽,下意识的攥紧拳头,这才发现原来指尖早已冰凉得自己都心惊。朕?国丈?明堂?一阵昏眩,身体不受控制的微微晃动着,竭尽心力才勉强站住,目光漫漫掠过曾祖父、柳丞相等人,着落在那个人身上,那样严厉地看着我的,可还是我的重华?那样的柔情蜜意,那样的私心相许,那样的旖旎春光,原来都敌不过一句“天家尊严”! 
假的…… 
都是假的…… 
我的风光,原来只到今日…… 
也罢,这些,我统统都不要了。 
我灼灼地看定他,笑:“你好——!”转身就望外走。 
“你要去哪儿?!给我回来!” 
我只是大步流星的走,头也不回,有两个侍卫想要拦住我,被我一手一个远远扔了出去,长戟落在地上,闪着白色寒光。除此之外,一片干净。 
推开门,沈江看见我吃了一惊:“小侯爷?” 
“我想喝酒……” 
他愣了愣,点着头:“我这就去拿。” 
“不必了”,我拉住他:“我想喝你家乡的花雕。” 
沈江的家乡是一个叫迷津的地方,不远,骑马两天一夜就到了。 
小小的镇子,贴地卷过的疾风,连天都是昏黄的,无端的萧条。迷津是一条河的名字,不大,但是湍急而汹涌,就像坐在街边那个无名老人终日不离手的胡琴,悠悠儿的一线牵着,渺渺的荡着……渡口有一片海棠,明艳动人,和沈江离京后莫名生动起来的年轻脸庞一样,都原不该是属于这里的东西。一般出现得突兀。 
但我还是看得目不转睛。 
那家小酒铺就在街尾,走不到百米就是渡口,据说当垆的老板娘没嫁人那会儿也算得方圆几十里出了名的美人儿。去了才知道,原来那里的花雕,比那天晚上喝过的更烈,更辣。从早到晚,我和沈江都各自抱着一坛酒,有生以来不曾喝得畅快淋漓。喝醉了就俯在桌上一觉睡到天亮。老板娘也怪,只管收桌子关门,只当没看到店里还有两个酒鬼。 
第三天,沈江问我:“小侯爷,你……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我顿了顿,正不知道如何答他,邻桌传来压低了的苍老的笑声。我回过头,那人戴了一顶箬笠,随随便便披了件蓑衣,一壶酒,一个杯,自斟自饮。 
“啊,是渡口的艄公。”沈江小声告诉我。 
我一挑眉。 
那人拿筷子敲着酒杯,用走了调的沙哑嗓子唱起来。 
“风前横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着冠。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尽清欢。黄发白花相牵挽,付与时人冷眼看——” 
唱完了,抬眼瞪着沈江:“自是伤心人别有怀抱,何预卿事?还只管问个不休!真是叫人扫兴!” 
又斜眼看着我:“有美当歌,有酒且醉,才是好男儿!来来来,我敬你三杯!” 
《谢长留》八 
说完了,自己抬头连干了三杯,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拍,径自走了。 
沈江的脸微微的红了。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山林之远,却也不乏高人,想必也是伤过心的人,才知道伤心时最难得就是片刻安宁。 
一阵马蹄声传来,越来越近,整个小镇都在那马蹄声中微微震动着。我收了笑——就知道他一定不放过我。 
几百骑人马把酒铺团团围住。穿的都是禁军服色。重华一身月白锦袍排众而出,我眯起眼睛,忍不住看得入神:马上那个男子,气宇轩昂、英俊挺拔,如此光彩夺目!——他,曾经,是“我的”…… 
沈江吃了一惊,还是直觉地挡在我前面:“小侯爷,这是怎么回事?” 
重华看着我:“他已经不是小侯爷了!” 
言简意赅。 
我冷笑:“这样劳师动众,不知道皇上用的是什么理由?” 
他不答话,阴着脸翻身下马,走过来,一巴掌甩在沈江脸上,头也不回的吩咐:“拉下去!” 
“谁敢!”我大喝一声,抢上一步。 
“谁敢?”他往前一步,抓住我的手,写满怒意的目光对上我的眼睛:“朕贵为天子,处置一个小小的侍卫难道还要你同意?来人!拉下去!” 
看着沈江被推到一边跪下,我气急:“你想怎么样?” 
“你说呢?”他猛地加大了手上的力道:“一想到你居然跟别的男人跑了,我就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 
我不由失笑:“沈江是个好男儿,长留何德何能?自问是配不上的。”我甩开他的手,退开两步,直直地跪下去:“谢长留自知罪在不赦,愿听凭陛下处置,但这次私自出京全是臣一个人的主意,与沈江无关,皇上若是还记得半点昔日的情分,就请放了沈江,不要为难他。” 
重华的声音不知为什么有些不稳:“起来!不许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 
我抬头看着他,惨然一笑:“长留何尝愿意这样和说话?只是今非昔比,由不得人了。” 
他伸出来扶我的手僵在半空,许久,像要把五脏肺腑都掏出来似的长叹了一声:“长留……长留……我该拿你怎么办……” 
我慌张地别开头,迷津惯有的疾风“唰”的卷过,夹杂着的沙尘迷住了远处的海棠。一双手带着主人的体温落在肩上,不顾我的抵抗,固执地把我拉起来。“回去吧。”他说,向回走去,旁边一早有人把缰绳必恭必敬地捧在手上。 
心情有些交错——那样骄傲的人,究竟是为了什么,背影,落寞到几于平静。 
“皇上……”一个参将小心翼翼地问:“沈侍卫怎么办?” 
“放开他。”他脚下略顿了顿:“升正四品,即日赴西羌李御使帐前效力……兵部那边就不用去报到了,这就起程吧。” 
我放了一颗心,转过身,沈江迷离地注视着我。我一把抓起桌上酒坛,大步走过去把酒往他怀里一送——就像那个半个天空都是红色的夜里我做的那样——:“来,干了!” 
他陡然红了眼眶:“小侯爷,往后,沈江怕是不能再陪你喝酒了……” 
我咬咬牙,仰头把剩下的花雕大口大口地灌下去,那酒香随着凉凉的液体快速的流下、留了一身。把酒坛狠狠掷开,我笑着拍他的肩膀:“男子汉大丈夫,不做兴扭扭捏捏的!你记得——‘儿当成名酒当醉’!将来你成了一方名将,我就到你鞍前效力,再和你一起喝酒!岂非一等一的快事?!” 
沈江点着头,有些哽咽,却还是笑:“是!沈江受教了!小侯爷,今后,你自己多保重!” 
我有些怅然,回过头,重华在马上等我。以前的事,发生了就没有办法,爱错了人,伤过了心,谁又有那时间和精力回头一一来弥补?谁有那样能耐?不过放尔自生自灭,过得个三年五载,又别是一样海阔天空…… 
那天,我这样回答沈江:“你放心。昨日种种,我都不计较,但,从今日起,我一定好—好—地—保重!” 九 
我还是回去了。 
不过不是嵌春殿。 
白水湖在皇宫的最西面,隔着层层叠叠的雕梁画栋和嵌春殿遥遥相望。每次朝着东边一抬头就可以看到嵌春殿巍峨而妩媚的倩影,远远的,淡淡的,不甚分明,犹如此厢的水气。那是我住了十年但已经不属于我的地方,收藏了我一呼百应的历史,圈住了蜿蜒四时的佛手香味,此时冷眼看去,都是往昔。 
重华每天都来看我,或早或晚,或一次或两次。来的时候我通常在睡觉——自从不用上朝,我每天大半的时间就在睡觉。守在屋外片刻不离的侍卫总是一再向我强调:“没有皇上的命令,谢大人您哪里都不能去。”何必让他们为难?所以我能不动就不动,有时干脆一睡一天,决不寻衅滋事。无聊时我就让御膳房做一大桌酒席,摆在湖边的水亭里,叫上几个当班的侍卫一起吃吃喝喝。半个月下来相安无事,彼此竟也共事得极其愉快。酒酣之际,有一两个口快的,大着舌头对我说:“谢大人,你在金銮殿上当着文武百官殴打皇亲,抗旨不遵,接着又在圣驾前动了手一走了之。皇上只削了你的爵位,停了你在朝里的差事……” 
“还罚了我外公一年的俸禄,官降三级,对了,还把我软禁在这里。”我加上一句。 
他连连点头:“嗯,嗯,是,软禁,要不,咱们也那个福气可以跟谢大人一块喝酒哇!不过话说回来,皇上对您可真是天恩浩荡!没的说了!” 
“哦?”我一挑眉,有点好奇。 
“可不是?要换了别人,别说削职了,就是杀头,那也是轻的了!” 
原来如此! 
我笑:“你们慢慢喝,我好像有点醉了……” 
我起身离席,慢慢走回去,直到他们的喧哗声全被夜幕遮掩住。停下步子,此起彼伏的虫鸣细细地响着,牵引着稍远处的蝉噪。初夏,向来是我最爱的季节。小时候,常玩得忘了时间,入夜后,嵌春殿里里外外就满是提着宫灯到处找我的人。怕被那些什么宫女太监侍卫奶娘的,罗里罗嗦的念上一顿,只好继续躲下去,直到听见重华的声音,这才一跃而出,得意洋洋地躲在少年身后,只等他说:“长留,又玩疯了?……饿了吗?我一直在等你呢。回去吧!……” 
“长留。” 
我抬起头,重华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前面。 
“回去吧……” 
“啊。”我应了一声,漫不经心地跟在他身后。 
重华一路都没有说话,进了门,还是先给我倒了杯水。然后坐下来。 
“长留,你怪我吗?”半天没说话,一开口就问得突兀。 
我不作声,只是看着他。 
他默然一会,继续说:“我知道你怪我。但你说我又能怎样呢?柳丞相再有什么不是,他好歹也还是国丈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你就给他难堪,你要我怎么收场?我急急忙忙地赶去嵌春殿,结果发现你居然跟沈江一走了之,你知道我心里有多痛苦吗?那几天,我到处派人去找,我好怕……怕我再也找不到你,怕你真的跟别的男人走了……我没有一天睡得着觉,连水都喝不下去,什么都不做,就只是等你的消息……我不要你恨我!长留,你知道吗?” 
我不带一点语气地开口:“我不恨你,也不怪你。” 
重华有些惊疑,不太确定地叫着:“长留……” 
我对他一笑:“只是有些事,以前不明白,现在我懂了。比如说,以前我总以为字字句句一旦说了就是真的,其实,能不能信守很多时候都要看时机和条件的,所以还是不要当真的好。很简单,但事不临头,往往是不会明白的。所以,这次如果换了是我,我也许也会这么做。我不怪你。” 
“长留……”重华喃喃地挣扎的开口,他的表情痛苦而焦灼,有纠葛着的憾恨和细微的绝望。 
十 
“长留……”重华喃喃地挣扎的开口,他的表情痛苦而焦灼,有纠葛着的憾恨和细微的绝望:“你还爱我吗?” 
爱? 
不爱? 
这倒着实难住了我。 
逡巡着无法开口——我细细地想着,在脑子里把十年的时间一天一天地数过来,我们的恩怨情仇如此简单,他要的结果,加加减减几个回合便水落石出……但,要不要告诉他?暧昧不明的前尘,或是水落石出的尴尬与萧瑟,究竟哪一个比较从容?还是,两个人都在求一个明白?我有点迟疑…… 
也是,从来意气风发,如今了断,也当爽快! 
“你知道,我从不自欺。所以我不瞒你。” 
“我还爱你。只是这里——” 我拉起他的手,按在心口的地方,对他一笑:“已经荒芜了。” 
重华的双肩渐渐颤抖起来。他猛的站起来,大步往外走。 
我叫住他:“长留不能找回荒废了的韶光,只求皇上能还长留自由身。” 
他停下,默然了许久才轻声回答:“只要我在一天,就永远不许你离开!” 
等他去得远了,我冷笑一声,慢慢阖上门。只要他在——他总是这么自信!于是想起那句“重过闾门万事悲,同来何事不同归。”我猜大凡人间佳偶、齐眉爱侣,不是生离便是死别,反正总也逃不过这一天,要是真能有同来并且同归的那反倒是异数了。心有灵犀!心有灵犀!——一点灵犀莫非真够一世所用? 
且容我爱他如风行水上…… 
偷听了那些下人的谈话才知道,朝里虽然没什么明显的变动,但曾祖父在这两个月里为了几件小事已经被当朝训斥了好几次,卞家上月新添的幼孙也没有依以前的惯例赐爵,可见是风光不再了。败落的势头明眼人一看便知。虎视眈眈的柳丞相倒是父凭女贵,风头正健。 
夜半无人,我忍不住便暗暗含恨,早知道只有这几年的风光,一早便该好好恃宠而骄,一辈子有一次“狭天子以令诸侯”也不枉了此生。真是辜负了那几年青春年华! 
我啧啧惋叹。 
可惜现在再想,已是太晚。 
十一 
可惜现在再想,已是太晚。 
如今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我日思夜想的就是怎么逃出生天。“只要我在一天,就永远不许你离开!”——我才廿岁,风华正茂,如日当空,难不成真要一生困死在这白水?!我开始留意守卫换班和各处的配置情况,可惜自从那晚之后,白水的戒备森严了很多,我也不能随意走动,好几天下来还是一无所获。 
“难道真的出不去了?”我喃喃自语。——我在湖心水榭小憩的时候,向来是不许旁人靠近的,因此也不怕被人听见。 
“要出去也不是不行。”一把清脆的女声陡地接上来。 
“什么人?”我骇了一跳,连忙回过头。 
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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