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几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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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虹几度-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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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
  少年把脸贴在百子的背上。
  〃说谎。说什么谎话!孩子?我不是孩子吗?〃
  〃小宫不是孩子了。〃
  百子似乎感到一股暖意从小宫的脸上直渗到自己的后背,心跳得厉害起来。
  〃我母亲是生我以后死的,可是小宫想在我生孩子之前杀了我?〃
  百子不由充满了温柔。
  〃姐姐,你是在撒谎吧。〃少年又重复了一遍。
  〃不是撒谎。我是不可能撒这种谎的。〃
  〃嗯——〃
  少年的脸和手都从百子的身上离开了。
  〃姐姐,不是我的孩子吧。撒谎!一定不是我的孩子!〃
  〃噢!小宫……〃
  百子像被泼了一盆水。
  〃是吧?姐姐,不是我的孩子吧。我还是个孩子呢。〃
  百子冰冷的心在颤抖。
  〃是的。是我的孩子。不是小宫的孩子……〃
  〃讨厌。〃
  竹宫站在那里,从身后五六步看着百子。
  〃姐姐撒谎。我是不会受骗的。〃
  他两手捂着脸。
  〃啊——〃
  他喊了一声,从房间跑了出去。
  百子一动也没动。
  百子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被启太拥抱,松开以后,心底深处涌起难以形容的憎恶和悲哀的情景。
  竹宫少年是由于嫉妒而离去的呢?还是由于卑怯而逃走的呢?
  〃我还是个孩子呢。〃
  只有这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话,冷冰冰地留在百子的耳中。

  青木的新茶室的客人,只有水原和百子两人。
  水原从银阁寺、法然院回来,顺便到这里看看茶室。他不是来谈茶室设计的,但是还是说:〃不过,首先从设计者来看,茶室的设计好像也是穿西服进来,不太……〃说着,扭头看了一眼百子,〃这样,麻子来的话,她也是穿西服……〃
  〃哎呀,主人就这样,茶道礼法也不怎么样。〃青木笑着说,〃最近在一个家具店听说,喜欢茶道的人多起来了,想要请茶客的人多得很。他们一边看着参考书,一边学做茶道礼法。师傅在洗茶器处——指导。据说那人又高又胖,把锅盖拿起来放下去的时候用力太大,把不知是'黄濑户'还是'织部烧'的放锅盖的陶具'啪'地一声压碎了。〃
  水原也随声附和地说:〃那是蛮力气。真是闻所未闻。〃
  〃是啊。是位东京人。他的大名很快就威震京都。〃
  〃可是,把放锅盖的陶具压碎是常有的事吧。〃
  〃完全不是。即使让你把它压碎,也是压不碎的。〃
  青木把锅盖往那上面放了两三次,发出很大的声响。
  〃说起西服,我们问了里千家的师傅,听说现在来师家的客人,男的也几乎都是穿西服。据说在战前,穿西服进师家的门就显得不谐调,没规矩,客人感到有些难为情……〃
  〃可是,据说近来在银座的小流氓中学习茶道也很时髦。小流氓来到银座的家具店,见到志野陶瓷茶碗,问原价多少钱……〃
  〃我们也和他们差不多吧。但是,在战争中孩子被抓走,房屋被烧毁,隐居京都,也想附庸风雅,请人建一个茶室,又爆发了朝鲜战争。〃
  〃但是,利体虽说在桃山时代,也是战国时代以后的人。吉并勇也写过这样的诗。〃
  〃利休的时代没有原子弹。另外,请人设计防空壕也许比茶室更要紧。〃
  〃我作为一个建筑匠,去看了广岛、长崎的惨状。看了那里以后再看京都,走在街上也感到不寒而栗。那些只能一头出入的死胡同,在原子弹爆炸中是最可怕的吧。〃
  〃是啊。那就吃着烫豆腐,老老实实地等着那可怕的事情……〃
  青木一边点茶一边说。
  〃南禅寺的豆腐店很近,我经常自己去。坐在荷花已经枯萎的泉水旁边的折凳上,一点一点细细品味,红叶飘落,日暮降临。忘记了附近有自己的家,养成了独斟自饮的怪癖。在茶室也不知不觉迷迷糊糊,自己吐了,真丢脸啊。〃
  壁龛里挂着《过去现在因果经》。有十八行。水原知道这是青木在京都得到的,说好要看一看。
  〃因果经,这是你爸爸要看的。〃青木把身子转向百子。
  〃壁龛里是天平时代的画经。我家的茶道用具不太谐调,这是由于你爸爸的关系。不过,由于你爸爸是茶道会的行家里手,所以风格不谐调的地方反而显得更有趣。〃
  〃8世纪的日本的画经,放在自己设计的壁龛上,这幸运是不可思议的。〃
  〃当今,佛画虽然有点过时,但是也作为启太的供品吧。百子小姐也来了……〃
  百子看见那些淳朴而亲切的偶人般的小佛像,心里不由一阵绞痛。
  青木用小圆竹刷为百子搅着茶,说:〃后来看启太的日记,感到父亲对儿子有许多事情没有很好地了解,没有很好认识到儿子的真正价值。对死去的儿子的留恋使内心感到很孤单。父子之间就是这样的吧。〃
  〃也许是那样。我和女儿之间,也是这样的。〃水原答道,没有看百子。
  〃噢,如果两个人都活着的话,那我们的谈话就完全不同了。〃
  〃那——怎么样呢?〃
  〃当着百子小姐的面说有点……启太活着的时候,水原先生对百子小姐和启太的爱情是同意的吗?〃
  青木仍低着头,把茶碗放到百子那里,说:
  〃请用吧。〃
  〃谢谢!〃百子向前挪了挪身子。
  水原嗫嚅地说:〃噢?听你这么一说,我也不是完全不知道。那——我说那是百子的自由吧。〃
  〃是吗?那么你好像是同意了,谢谢你。〃
  〃嗳。〃
  〃我几乎是一点也不知道。这也是不了解儿子的其中的一点。然而,在启太死后我同意了。我这随心所欲的做法,给百子小姐带来了麻烦。就说是为儿子祈冥福也罢,说是父亲的忏悔也罢,总之好像是让人与死人打交道。今年春天在左阿弥见面时,我向百子小姐致谢和道歉,并说,已经过去的事,就当没有这回事……百子说,事情并没有过去……这话一直记在我的心里。〃
  〃那么,我也明确表态,同意百子爱府上的启太。〃水原说。
  〃谢谢。但是,水原先生和我,都是在启太死后……〃
  青木用胖乎乎的手擦了擦茶碗。
  晚饭是回到客厅吃的。观赏庭园的红叶,还是在客厅为宜。
  是辻留的茶道精美菜肴。
  百子心里很乱,觉得菜肴也没有什么味道。
  水原趿着高齿木履,下到庭园,又向茶室走去。
  〃大门两侧篱笆的茶梅开花了。〃
  水原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青木若无其事地看着百子。
  〃百子小姐,请在京都住些天吧。〃
  〃好。谢谢您。〃
  〃夏二常到你家去,受到关照。〃
  〃是的,以后再确认一下……〃
  〃噢,知道了。〃青木闪着毫无老态、炯炯有神的目光。忽然他的眼睛又像布了一层阴云,说:〃百子小姐,你有什么可担心的吗?〃
  百子一下子红了脸,感到被人看透了心事。
  〃啊——人有什么事情的话,一般都是打算商量的。百子小姐,无论什么事情尽管说吧。我对一切事情都不会吃惊的。我已经是超现实的人了,实际上好像是已经自杀的人了。〃
  百子把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交叉地放在腹部。
□ 作者:川端康成
第十三章 河岸
一 
  ——琐事之所以使我们宽慰,是因为琐事使我们苦恼。
  这句话,百子嘟哝好多次了。
  她认为一切都是生活琐事。
  竹宫少年的死,难道不是一件生活琐事吗?
  百子没有生下竹宫少年的孩子,难道不也是一件生活琐事吗?
  实际上,百子之所以现在还这样活在世上,就是因为百子的养母——麻子的生母——把氰酸钾换成砂糖之故。不过如此而已。这是何等细小的琐事啊。
  ——重病痛感死之将临,以深深自责之心,深感事情严重,而忽然领悟到并非如此。
  这句话,百子也是知道的。
  重病,不仅指身体的病,也指心里的病吧。
  百子就屡次有过心里的重病。现在也正患着这种病。自己生母的死,使得自己心里的病无药可医,接着又是恋人启太的死,难道不是使心里的重病更加严重吗?
  大凡人的语言——不,就连上帝的语言,大抵都能做出随自己意愿的解释。同时,无论陷入怎样的窘境,也能找出无数为其辩护、辩解的适当的言词。
  但是,那成为痛切的真实感受的语言,存在于痛切的体验之中。
  启太第一次拥抱百子之后,说:
  〃哎呀,你不行啊,你……〃
  当百子告诉竹宫少年〃我怀上了小宫的孩子〃时,竹宫说:
  〃那不是我的孩子。我还是个孩子呢。〃
  竹宫说完,逃走了。
  这句话的可怕之处,只有百子本人明白。
  这两人都已经死了。好像是受到了自己说的话的惩罚。好像自己说的话宣判了自己的死刑。
  启太战死了。竹宫少年自杀了。
  而且,加上百子肚子里怀着的孩子,一共死了三个人。
  〃不过,启太的战死,不是由于我的缘故;小宫的自杀,也许不是由于我的缘故。〃
  百子自己嘟哝着。
  〃启太死时,我自己也想死的。吃了砂糖幸免于死,不是由于我的缘故。小宫死前,我也想让小宫把我杀了的。由于他掐我脖子的手松开而得救,也不是由于我的缘故。〃
  无论是谁的缘故也罢,或者不是谁的缘故也罢,总之三个性命消失了,这是事实。
  但是,百子还活着。
  〃你是不该死的人……〃
  百子自己好几次像唱歌似的念诵,那回声在心海鸣响,使心海澄澈。
  这是为爱而苦恼、跳入濑户内海自杀的诗人生田春月吟咏恋人诗中的一行。
  自己去赴死的诗人对那女人唱道:
  你是不该死的人
  你是生命之恋的妻子
  他写下了这样的绝笔。
  〃你是不该死的人。〃
  竹宫少年死后,百子联想到竹宫少年说麻子的类似的话。
  〃只要她活着,我即使死了也是高兴的。〃
  百子听到这句话时,曾申斥竹宫,并反问:〃你是来杀我的?〃竹宫少年死后,这句话更深地印刻在百子的心里。
  同时,在百子的心里,这句话使百子进一步追溯到百子的生母的自杀。
  在母亲自杀的这个冰冷的世界上,百子对于启太和竹宫两人的死,既没有罪孽感,也没有悔恨。似乎燃烧着对于水原愤怒的火焰。
  但是,百子把自己青春的女人之身所许给的两个男人都死了。
  两人都不是自然的死,而是暴死。这该怎么说啊!
  况且,两人都没有完全得到百子的女人之身而终结了生命。这该怎么说啊!
  当时的百子和现在妙龄的麻子所处的时代不同,即使麻子也许正在读《完全的结婚》或《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可百子想,麻子能理解自己的心情吗?
  然而,来信告诉竹宫少年自杀消息的,却是麻子。
  麻子绞尽脑汁,把信写得像简单的报告一样。
  据说竹宫少年是在箱根的山里死的。
  百子想,他一定是选了和自己有关系的地方。
  百子带着竹宫,早春时节去了芦湖,初夏时节去了强罗,少年可能是在那一带的山上死的吧。而麻子的信中只是说在箱根。
  少年没有留下遗言、日记以及任何文字。
  也许是写后又撕了。但是,从他死前连一封信也没给百子寄来的情况看,也许根本就没有写什么。想来,竹官也不是写日记的那种性格。
  百子连一张明信片也没给竹宫寄过。这也实在是奇怪的。
  两人之间就是这样的关系吗?
  可以说,不肯留下一点文字的证据,这倒像是竹宫少年的性格。
  她感到虚无而渺茫,可是反而又感到他死后的纯洁、充实和实在。
  百子并非不知道,死人留下的遗言大体都有虚伪和粉饰的成分,不过是伪装真实的虚妄而已。
  所有的动物和植物,都是不留下任何语言而死去的。岩石和水也是这样。
  百子想吃氰酸钾而却吃了砂糖的时候,也没有写下遗言,而且把以前的日记等也烧掉了。
  〃小宫,你什么也没说呀。〃
  百子读着妹妹的信,不由对少年的沉默双手合十,而且落了泪。
  〃你家里的人一定不满意吧。不过,我是这样就可以了。小宫,谢谢。〃
  麻子在信里写道:百子还是暂时不回东京为好。
  〃精明的小姐,感谢你的提醒。你是不杀人的吧。〃
  据说麻子给竹宫上了坟。
  〃为什么?是替姐姐死?是替姐姐谢罪?〃
  据说祖祖辈辈的陈旧的墓碑,和美丽的少年很不相称。
  少年进入了百子的体内,抚摸着百子的肌肤。少年的胳膊紧紧搂着百子的脖子。少年没有在坟场。现在哪里也没有他。
  但是,百子不由感到毛骨悚然,有些浑身发抖。
  竹宫的孩子离开百子的身体而死去的同时,孩子的父亲——那个少年不是也死去了吗?
  麻子也没有告诉少年自杀的日期和时间。
  但是,百子面前划过一道闪电。
  〃那时候,也许小宫也死了,一定是这样。〃
  那时,百子的体内流出了血。一个生命消失了。
  虽然不知道那个孩子是男是女,但是父亲和孩子离开箱根和京都,在同一时间相互呼唤着死去,这是何等神秘的吻合啊。
  如果有阴间的话,那颇具女态的少年——这位父亲,一定是怀抱着形体尚不完备的带血的婴儿彷徨在黄泉路上吧。
  〃我还是个孩子呢。〃父亲嘟哝着……
  百子确实也把竹宫当做孩子,没把他放在眼里。在某些地方有所麻痹。她做梦也没有想过要怀上一个竹宫的孩子。
  这个少年离父亲这一名称大概还相距很远。
  这样的少年成为父亲,这大自然的生命力,或者说造物者的神力,使百子像被神圣的鞭子抽打一般大吃一惊。
  但是,她打算生下这个孩子。当然,作为父亲的竹宫是不指望的,是自己一个人的孩子就可以。而且,她准备离开父亲的家。
  虽然对向竹宫坦率地说出来感到有些为难,但是也不能一直隐瞒到底吧。想和少年分手之后,才发觉自己有了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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