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书 上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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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书 上册-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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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东郭先生,非公所得而拟也。东郭先生专发挥阳明先生“良知”之旨,以继往开来为己任,其妙处全在不避恶名以救同类之急,公其能此乎?

    我知公详矣,公其再勿说谎也!

    须如东郭先生,方可说是真不容已。近时唯龙溪先生足以继之,近溪先生稍能继之。

    公继东郭先生,终不得也。

    何也?

    名心太重也,回护太多也。实多恶也,而专谈志仁无恶,实偏私所好也,而专谈泛爱博爱;实执定己见也,而专谈不可自是。公看近溪有此乎?龙溪有此乎?况东郭哉!此非强为尔也,诸老皆实实见得善与人同,不容分别故耳。

    既无分别,又何恶乎?公今种种分别如此,举世道学无有当公心者,虽以心斋先生,亦在杂种不入公彀率矣,况其他乎!其同时所喜者,仅仅胡庐山耳。麻城周柳塘、新邑吴少虞,只此二公为特出,则公之取善亦太狭矣,何以能明明德于关下也?

    我非不知敬顺公之为美也,以“齐人莫如我敬王”也。

    亦非不知顺公则公必爱我,公既爱我则合县士民俱礼敬我,吴少虞亦必敬我,官吏师生人等俱来敬我,何等好过日子,何等快活。但以众人俱来敬我,终不如公一人独知敬我;公一人敬我,终不如公之自敬也。

    吁!

    公果能自敬,则余何说乎!

    自敬伊何?

    戒谨不睹,恐惧不闻,毋自欺,求自傲,慎其独。孔圣人之自傲者盖如此。

    若不能自敬,而能敬人,来之有也。

    所谓本乱而求未之治,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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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焚书14

    是理也。故曰“壹是皆以修身为本”。此正脉也,此至易至简之学,守约施博之道,故曰“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又曰“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又曰“上老老而民兴孝”,更不言如何去平天下,但只道修身二字而已。

    孔门之教,如此而已,吾不知何处更有不容已之说也。

    公勿以修身为易,明明德为不难,恐人便不肯用工夫也。

    实实欲明明德者,工夫正好艰难,在埋头二三十年,尚未得到手,如何可说无工夫也?龙溪先生年至九十,自二十岁为学,又得明师,所探讨者尽天下书,所求正者尽四方人,到未年方得实诣,可谓无工夫乎?公但用自己工夫,勿愁人无工夫用也。有志者自然来共学,无志者虽与之谈何益!近溪先生从幼闻道,一第十年乃官,至今七十二岁,犹历涉江湖各处访人,岂专为传法计欤!盖亦有不容已者。彼其一生好名,近来稍知藏名之法,历江右、两浙、姑苏以至秣陵,无一道学不去参访,虽弟于之求师,未有若彼之切者,可谓致了良知,更无工夫乎?然则公第用起工夫耳,儒家书尽足参详,不必别观释典也。解释文字,终难契入;执定己见,终难空空;耘人之田,终荒家穰。愿公元以刍荛陶渔之见而弃忽之也。古人甚好察此言耳。

    名乃锢身之锁,闻近老一路无一人相知信者。柳塘初在家时,读其书便十分相信,到南昌则七分,至建昌又减二分,则得五分耳。及乎到南京,虽求一分相信,亦无有矣。柳塘之徒曾子,虽有一二分相信,大概亦多惊讶。焦弱侯自谓聪明特达,方子及亦以豪杰自负,皆弃置大法师不理会之矣。

    乃知真具只眼者举世绝少,而坐令近老受遁世不见知之妙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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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4焚书

    至矣,近老之善藏其用也。

    曾子回,对我言曰:“近老无知者,唯先生一人知之。”吁!我若不知近老,则近老有何用乎!惟我一人知之足矣,何用多知乎!多知即不中用,犹是近名之累,曷足贵欤!故曰“知我者希,则我贵矣”。吾不甘近老之太尊贵也。近老于生,岂同调乎,正尔似公举动耳。乃生深信之,何也?五台与生稍相似,公又谓五台公心热,仆心太冷。吁!何其相马于牝牡骊黄之间也!

    展转千百言,略不识忌讳,又家贫无代书者,执笔草草,绝不成句;又不敢纵笔作大字,恐重取怒于公。书完,遂封上。

    极知当重病数十日矣,盖贱体尚未甚平,此劳遂难当。

    但得公一二相信,即刻死填沟壑,亦甚甘愿,公思仆此等何心也?仆佛学也,岂欲与公争名乎,抑争官乎?皆无之矣。公倘不信仆,试以仆此意质之五台,以为何如?以五台公所信也。若以五台亦佛学,试以问之近溪老何如?

    公又云“前者《二鸟赋》原为子礼而发,不为公也”。夫《二鸟赋》若专为子礼而发,是何待子礼之厚,而视不肖之薄也!生非护惜人也,但能攻发吾之过恶,便是吾之师。吾求公施大炉锤久矣。物不经锻炼,终难成器;人不得切琢,终不成人。吾来求友,非求名也;吾来求道,非求声称也。公其勿重为我盖覆可焉!我不喜吾之无过而喜吾过之在人,我不患吾之有过而患吾过之不显。此佛说也,非魔说也;此确论也,非戏论也。公试虚其心以观之,何如?

    每思公之所以执迷不返者,其病在多欲。

    古人无他巧妙,直以寡欲为养心之功,诚有味也,公今既宗孔于矣,又欲兼通诸圣之长:又欲清,又欲任,又欲和。既于圣人之所以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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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焚书34

    往开来者,无日夜而不发挥,又于世人之所以光前裕后者,无时刻而不系念。又以世人之念为俗念,又欲时时盖覆,只单显出继往开来不容已本心以示于人。分明贪高位厚禄之足以尊显也,三品二品之足以褒宠父祖二亲也,此公之真不容已处也,是正念也。却回护之曰:“我为尧、舜君民而出也,吾以先知先觉自任而出也。”是又欲盖覆此欲也,非公不容已之真本心也。且此又是伊尹志,非孔子志也。孔、孟之志,公岂不闻之乎!

    孔孟之志曰:“故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谋焉则就之,其尊德乐道不如是,不足与有力也,”

    是以鲁谬公无人乎于思之侧、则不能安子思。孔、孟之家法,其自重如此,其重道也又如此。公法仲尼者,何独于此而不法,而必以法伊尹为也!

    岂以此非孔圣人之真不容已处乎?

    吾谓孔、孟当此时若徒随行逐队,施进旅退,以恋崇阶,则宁终身空室陋巷穷饿而不悔矣。此颜子之善学孔子处也。

    不特是也。分明撼克明好超脱不肯注意生孙,却回护之曰:“吾家子侄好超脱,不以嗣续为念。”乃又错怪李卓老曰:“因他超脱,不以嗣续为重,故儿效之耳。”吁吁!生子生孙何事也,乃亦效人乎!

    且超脱又不当生子乎!

    即儿好超脱,故未有孙,而公不超脱者也,何故不见多男子乎?我连生四子俱不育,老来无力,故以命自安,实未尝超脱也。公何诬我之甚乎!

    又不特是也。分明憾克明好超脱,不肯注意举子业,却回护之曰:“吾家子侄好超脱,不肯著实尽平常分内事。”乃又错怪李卓老曰:“因他超脱,不以功名为重,故害我家儿子。”

    吁吁!卓吾自二十九岁做官以至五十三岁乃休,何曾有半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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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4焚书

    超脱也!

    克明年年去北京进场,功名何曾轻乎!

    时运未至,渠亦朱尝不坚忍以俟,而翁性急,乃归咎于举业之不工,是而翁欲心太急也。世间工此者何限,必皆一一中选,一一早中,则李、杜文章不当见遗,而我与公亦不可以侥幸目之矣。

    夫所谓超脱者,如渊明之徒,官既懒做,家事又懒治,乃可耳。今公自谓不超脱者固能理家;而克明之超脱者亦未尝弃家不理也,又何可以超脱憾之也!既能超脱足追陶公,我能为公致贺,不必憾也,此皆多欲之故,故致背戾,故致错乱,故致昏蔽如此耳。且克明何如人也,筋骨如铁,而肯效颦学步从人脚跟走乎!

    即依人便是优人,亦不得谓之克明矣。

    故使克明即不中举,即不中进士,即不作大官,亦当为天地间有数奇品,超类绝伦,而可以公眼前蹊径限之欤?

    吴少虞曾对我言曰:“楚倥放肆无忌惮,皆尔教之。”我曰:“安得此无天理之谈乎?”吴曰:“虽然,非尔亦由尔,故放肆方稳妥也。”吁吁!楚倥何曾放肆乎?且彼乃吾师,吾惟知师之而已。

    渠眼空四海,而又肯随人脚跟定乎?

    苟如此,亦不得谓之楚倥矣。大抵吴之一言一动,皆自公来,若出自公意,公亦太乖张矣。纵不具只眼,独可无眼乎!吾谓公且虚心以听贱子一言,勿蹉跎误了一生也。

    如欲专为光前裕后事,吾知公必不甘,吾知公决兼为继往开来之事者也。一身而二任,虽孔圣必不能。故鲤死则死矣,颜死则恸焉,妻出更不复再娶,鲤死更不闻再买妾以求复生子。

    无他,为重道也;为道既重,则其他自不入念矣。公于此亦可遽以超脱病之乎!

    然吾观公,实未尝有传道之意,实未尝有重道之念。自公倡道以来,谁是接公道柄者乎?他处我不知,新邑是谁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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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焚书54

    公之真脉者乎?面从而背违,身教自相与遵守,言教则半句不曾奉行之矣。以故,我绝不欲与此间人相接,他亦自不与我接。何者?我无可趋之势故耳。吁吁!为师者忘其奔走承奉而来也,乃直任之而不辞曰,“吾道德之所感召也”

    ;为弟子者亦忘其为趋势附热而至也,乃久假而不归曰,“吾师道也,吾友德也”。吁!以此为学道,即稍稍有志向着,亦不愿与之交,况如仆哉!其杜门不出,非简亢也,非绝人逃世也;若欲逃世,则入山之深矣。麻城去公稍远,人又颇多,公之言教亦颇未及,故其中亦自有真人稍可相与处耳。虽上智之资未可即得,然个个与语,自然不俗。黄陂祝先生旧曾屡会之于白下,生初谓此人质实可与共学,特气骨太弱耳。近会方知其能不昧自心,虽非肝胆尽露者,亦可谓能吐肝胆者矣。

    使其稍加健猛,亦足承载此事,愿公加意培植之也。

    闻麻城新选邑侯初到,柳塘因之欲议立会,请父母为会主。余谓父母爱民,自有本分事,日夜不得闲空,何必另标门户,使合县分党也?

    与会者为贤,则不与会者为不肖矣。

    使人人有不肖之嫌,是我辈起之也。且父母在,谁不愿入会乎?

    既愿入会,则入会者必多不肖,既多不肖,则贤者必不肯来;是此会专为会不肖也。岂为会之初意则然哉,其势不得不至此耳。况为会何益于父母,徒使小子乘此纷扰县公。县公贤则处置自妙,然犹未免分费精神,使之不得专理民事;设使聪明未必过人,则此会即为断性命之刀斧矣,有仁心者肯为此乎!盖县公若果以性命为重,则能自求师寻友,不必我代之劳苦矣。何也?我思我学道时,正是高阁老、杨吏部、高礼部诸公禁忌之时,此时绝无有会,亦绝无有开口说此件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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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4焚书

    我时欲此件切,自然寻得朋友,自能会了许多不言之师,安在必立会而后为学乎!此事易晓,乃柳塘亦不知,何也?若谓柳塘之道,举县门生无有一个接得者,今欲趁此传与县公,则宜自将此道指点县公,亦不宜将此不得悟入者尽数招集以乱聪听也,若谓县公得道,柳塘欲闻,则柳塘自与之商证可矣,且县公有道,县公自不容已,自能取人会人,亦不必我代之主赤帜也。反覆思惟,总是名心牵引,不得不颠倒耳。

    答邓明府

    某偶尔游方之外,略示形骸虚幻人世如此,且因以逃名避谴于一时所谓贤圣大人者。兹承过辱,勤恳慰谕,虽真肉骨不啻矣,何能谢,第日者奉教,尚有未尽请益者,谨略陈之。

    夫舜之好察迩言者,余以为非至圣则不能察,非不自圣则亦不能察也。已至于圣,则自能知众言之非迩,无一迩言而非真圣人之言者。无一迩言而非真圣人之言,则天下无一人而不是真圣人之人明矣。

    非强为也,彼盖曾实用知人之功,而真见本来面目无人故也;实从事为我之学,而亲见本来面目无我故也。本来无我,故本来无圣,本来无圣,又安得见己之为圣人,而天下之人之非圣人耶?本来无人,则本来无迩,本来无迩,又安见迩言之不可察,而更有圣人之言之可以察也耶?

    故曰“自耕稼陶渔,无非取诸入者”。

    居深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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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焚书74

    木石居而鹿豕游,而所闻皆善言,所见皆善行也。此岂强为,法如是故。今试就生一人论之。生狷隘人也,所相与处,至无几也。间或见一二同参从入无门,不免生菩提心,就此百姓日用处提撕一番,如好货,如好色,如勤学,如进取,如多积金宝,如多买田宅为子孙谋,博求风水为儿孙福荫,凡世间一切治生产业等事,皆其所共好而共习,共知而共言者,是真迩言也。于此果能反而求之,顿得此心,顿见一切贤圣佛祖大机大用,识得本来面目,则无始旷劫未明大事,当下了毕。此予之实证实得处也,而皆自于好察迩言得之。故不识讳忌,时时提唱此语。而令师反以我为害人,诳诱他后生小子,深痛恶我。不知他之所谓后生小子,即我之后生小子也,我又安忍害之。

    但我之所好察者,百姓日用之迩言也。

    则我亦与百姓同其迩言者,而奈何令师之不好察也?

    生言及此,非自当于大舜也,亦以不自见圣,而能见人人之皆圣人者与舜同也;不知其言之为迩,而能好察此迩言者与舜同也。今试就正于门下:门下果以与舜同其好察者是乎,不与舜同其好察者是乎?自然好察者是乎,强以为迩言之中必有至理,然后从而加意以察之者为是乎?愚以为强而好察者,或可强于一时,必不免败缺于终身,可勉强于众人之前,必不免败露于余一人之后也。此岂余好求胜,而务欲令师之必余察也哉?盖此正舜、跖之分,利与善之间,至甚可畏而至甚不可以不察也。

    既系友朋性命,真切甚于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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