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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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骚- 第2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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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光启道:“请吴阁老仔细对比一下此墨卷的首题与其他六题的笔迹,首题的笔迹与该考生在其他卷子上的笔迹粗看形似,细看还是能看出差别的,首题的小楷书法偏软,不经意间流露二王笔意,可以说是功力深厚,而除了这首题,其他各题包括二场的诏论、三场的策问的小楷书风是统一的,端谨中偶露奔放之姿,论书法其实平平,算不得佳,不如首题的书法,而且还能看出来,这首题书写人是故意模仿这位考生的小楷笔法,有意压抑了自己的长处,再从墨色看,虽然都用的是松烟墨,但只要不是同一砚中的墨,那就能看出墨色的细微差别,磨墨时间的长短、缓急,对墨色都有影响——”

徐光启侃侃道来,吴道南、刘楚先、张鹤鸣诸人整日与笔墨打交道道数十年,细看之下,自然知道徐光启说得很有道理,但笔墨的细微差别毕竟不能当作证据的,首卷完全可以与其他卷子不是一砚墨嘛,至于说笔迹差异这也很难说,除非很明显的差别,否则同一个人在不同时间写的字有些差异也是很正常的,《春秋》二房的房官魏广微就指出了这一点——

徐光启道:“除了正卷,还有草卷,下官提议调该考生的草卷来验看。”

考生的正卷和草稿都要交上来,正卷从受卷官处移交弥封官,草卷就留在受卷官那里保存,草卷不写卷头——

弥封官是礼部正五品郎中周应秋,松江府金山卫人氏,周应秋勃然作色道:“徐大人这是何意,是疑心周某在弥封时作弊吗?”

徐光启拱手道:“周大人,下官绝无此意,只是为场屋公正计,此卷疑点实多,理应找出草卷对照一下,若草卷与墨卷相符,那吴阁老他们也好安心拆封唱名写正榜,否则若真出了差错,作为落卷可是要发回考生手里的,到时那考生一看,这首题根本不是他所作,闹将起来只怕不好看。”

周应秋冷笑道:“哪一科没有落第考生发疯闹事,何曾见落第考生一闹事就要追查考官责任的——徐大人只怕是另有居心吧。”

朝廷为存考官体面,阅卷过程中出现的一些小差错都不会追究,象有些考生拿到落卷。发现考官只点读了他首艺的前四行,考官如此不负责任,但考生除了发牢骚,又能奈何呢——

徐光启道:“我辈考官,奉皇帝之命为国取士,严谨公正是应有之义,这份考卷除了首题违式,其余无论是四书题八股、春秋题八股。还是诏论策问。《春秋》一房四百二十一份考卷,无出其右者,吴阁老、刘院长也是为惜才计。这才将此卷留下,待查明无误再决定是取中还是黜落,这有何不可。周大人为何就要牵扯到另有居心上去,难道做事就不能有一颗持中公正之心吗?”

周应秋冷笑道:“人人皆以为自己公正,那谁不公正!”

“徐赞善如此关心这份考卷,莫非知道这位考生是谁?”

说话的是魏广微,魏广微与徐光启是同科进士,癸丑科会试二人同为春秋房阅卷官,因为徐光启从魏广微黜落的考卷中选了三份荐上去并且最终都取为进士,魏广微自感失了颜面,从此衔恨。造谣说徐光启在天津卫侵占农田的就是这个魏广微——

徐光启修养甚好,毫不动怒,指着弥封完整的墨卷道:“这墨卷下官也是这时才看到,而且弥封未拆,下官如何能知道这考生的姓名,莫非魏大人知道?”

魏广微细长眼睛眯起,森然问:“徐大人此话何意?”

徐光启淡淡道:“魏大人问我识不识得这考生。我说不识,然后反问魏大人一句,有何不可?”

吴道南皱眉道:“至公堂上,不得争执。”

弥封官周应秋自然知道这份考卷是谁的,这时听魏广微与徐光启争执。心念电闪,向吴道南、刘楚先拱手道:“吴阁老、刘尚书。诸位考官都在此,不妨做个见证,现在就把这份墨卷拆封,看看是哪位神通广大的考生,犯了先帝庙讳还能被阅卷官荐到至公堂上来的?”

周应秋这是想将堂上众官的注意力从考卷转移到考生上来,他知道徐光启与张原有个共同的老师焦竑,只要揪住这一点,徐光启就有口难辨——

徐光启虽不敢十分确定这考卷是张原的,但岂会上周应秋的圈套,说道:“现在是论考卷,不是论考生,场屋从来没有未确定录取前就拆弥封的规矩。”

魏广微冷笑道:“这些墨卷是按红号草榜从外帘调取来的,难道不都是已经录取了的吗,没录取的墨卷出现在这里,这又是什么规矩?”

吴道南开口了:“把这份考卷写入草榜是我决定的,有什么责任我来承担,现在就请周郎中、徐赞善和受卷官李郎中一道去外帘调草卷来验看,如何?”

周应秋刚才一路咳嗽着走到堂外去吐痰,回来道:“吴阁老,草卷八千份,俱未编号,这要去对照文字,将查到何时,岂不误了写榜,贡院大门外可是有八千举子翘首以待啊。”

“晚一个时辰发榜亦无妨。”吴道南是决心要把这事查清楚了,吩咐道:“多派两个文吏,就对照首场第二篇的‘是故君子’题,对得上破题就可,此卷破题是——”翻开卷子一看,念道:“忧以终身,所怀在善忧之圣矣。”又重复念了一遍,问:“三位记住了没有?”

徐光启与李郎中都说记住了,周应秋最慎重,走到吴道南身边,仔细看那卷子,轻声念诵了两遍“是故君子”的破题,这才与徐、李二人往堂外走去,却又踅回来道:“吴阁老、刘尚书,誊录此份朱卷的誊录生要先拘禁起来才行,不然恐致畏罪潜逃。”

周应秋一反先前的态度,似乎站到了徐光启一边,认定那誊录生从中舞弊陷害了——

吴道南摇手道:“是否舞弊陷害尚不确定,岂可乱抓人,先去验了草卷再说,三位大人,快去快回。”

周应秋、徐光启、李思诚三人去后,至公堂上安静下来,众官面面相觑,往科这时候已经是拆封墨卷、高声唱名、欢声笑语写正榜了,而今科发榜前夕却是这般景象!

众官默坐无语,单等周应秋三人取了草卷来验,陡听至公堂后面一片嘈杂喧嚣声,隐隐听得有人喊:“失火了,失火了!”

众官大惊,纷纷出堂观望,嘈杂声来自聚奎堂方向,聚奎堂靠近贡院北端,离至公堂有小半里远,就是失火也威胁不到这里,再看火势,并未蹿上屋檐,只明晃晃好似那边多点了几盏灯笼,料想火烧得并不大,众官稍稍放心,有监临官赶去指挥号军灭火,原以为那火好很快就能扑灭,不料也烧了小半个时辰那火光才渐渐黯淡下去——

刘楚先望着聚奎堂方向的火光,对吴道南低声道:“吴阁老,那失火处似乎就是保存墨卷和草卷的屋舍。”

吴道南长眉颤动,涩声道:“好厉害的手段,这京师内城、天子脚下,就由得这些人胡作非为吗。”命巡场御史和誊录官立即去把那个名叫卓笑生的誊录生揪来问话——

又等了两刻时,受卷官李思诚和徐光启、周应秋三人回来了,三人都参与了组织号军救火,这时都是烟薰火燎有些狼狈的样子,李思诚脸色极为难看,向吴道南、刘楚先两位主考官请罪道:“下官疏于防护,致使保存的草卷大半被毁,墨卷也烧掉了百余份,下官明日就引咎辞职。”

徐光启叹道:“剩下的一小部分草卷因为救火泼水,已经糊成一团,无味辨认了。”

吴道南一言不发,回到至公堂上,等巡场御史和誊录官回话,誊录官先回来了,禀道:“吴阁老,名叫叶笑生的那位誊录生遍寻不获,想必已趁失火混乱时逃逸。”

吴道南拍案道:“立即追查,一定要抓到这个叶笑生。”

誊录生、对讲生都是从京城附近州县的生员中招募的,有名有姓,逃不了的,但现在,该如何写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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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书友们的意见和鼓励,小道都看着。

 第三百六十八章 一石二鸟

已经是亥时末了,正榜却还一个字没写!

贡院失火只要没烧伤人命那就算不得什么大事,烧毁了草卷也并不很要紧,因为草卷不用发还给那些落第考生,问题是有一份需要查验的草卷被烧掉了,虽说还有个誊录生为线索,但那誊录生已经畏罪潜逃,在没有抓获审问之前,这份违式考卷的清白该怎么证明?两位主考官又该如何处置这份明显是遭人陷害、却又苦无证据的考卷呢?

还有,方才这场火不但烧毁了全部的草卷,还连带着把墨卷也烧毁了一百多份,明日放榜后那一百多位领不到落卷的考生岂肯甘休,落第本就心情恶劣,这下子更有理由指责科场不公徇私舞弊了,可以想见,万历四十四年丙辰科会试将是朝野非议最多的一科。

至公堂上的气氛极为压抑,众考官和外帘官都默不作声,只待主考官吴道南下决定——

吴道南年近七旬,须发皆白,颧骨高耸,双颊干瘪,脸上的老年斑很明显,眼睛却是炯炯有神,神情严厉,他环视堂上众官,半晌不说话——

存放草卷的屋舍突然起火,这显然与至公堂上某一位甚至几位官吏有关,这些人正是得知要查草卷,才临时起意命人去烧毁证据,放榜前夕是贡院最放松的时刻,都是贡院里面的人,偷偷丢个烛火进去烧那一堆不甚重视的草卷不是难事,至于这火为什么早不烧,那自然是作弊陷害者也没有想到事情会闹到这一地步,因为首题犯讳肯定是要黜落的,待落卷发出去,那考生就是大喊大叫首卷被人调换了,但又有谁会信,就是信了又如何,翰林院磨勘考卷只针对中式的,从来不会去调查一份落卷。因为这样先例开不得,不然的话一个个落第考生都要求复查,那就混乱了——

但让作弊陷害者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一份首题违式的考卷竟能凭借二、三场制艺的出色让阅卷官大起惜才之念,一路荐到主考官案头,又有徐光启这个做事极其认真的人的坚持,最终矛头指向草卷——

吴道南已经把前因后果都想清楚了,这次舞弊陷害固然是针对那位尚不知姓名的考生。但对他这个主考官的影响也极大。这些人肯这么花心机手段不惜违犯律法来对付一个考生,那这个考生显然不是一般的考生,应该是与朝中高官大有干系的。浙党的、宣党的、齐党的,或者是东林党人的子弟?这次若没有徐光启的坚持,看似唱名、写榜会正常进行。但当那个考生拿到被人调换了的墨卷,怨恨不平可想而知,自会利用其在朝中的关系大造舆论,冤气最终会撒到他这个主考官头上,不管其背后势力大小,对他吴道南总非好事,他就会因为主持一场会试而莫名其妙得罪一批人,他本与首辅方从哲不算和睦,宣党又视他为仇敌。那他以后在内阁的日子会更不好过,这是一石二鸟的毒计啊——

“啪啪”两声脆裂响,庑下两支大红蜡烛爆出两朵灯花,压抑的气氛似有松动,吴道南开口了:“开始拆号、唱名、写榜。”

众官面面相觑,副主考刘楚先问:“吴阁老,那这份考卷怎么处置?”指了指长桌上那份首题违式的墨卷。

吴道南道:“这份考卷的首题虽然无法以草卷来验。但被人调换陷害是显而易见的,那个逃跑的誊录生必须要抓获归案,而这份墨卷依红号草榜名次不变。”

依先前填好的红号草榜名次不变,这份考卷就是第六名——

监临官李嵩提异议道:“吴阁老,这不合规制啊。把这犯先帝庙讳的卷子取中,如何让天下士子心服。”

另一位监临官周师旦也附和李嵩的异议。周师旦李嵩是都察院监察御史。

《春秋》一房房官张鹤鸣道:“这犯讳明显是有人故意陷害,这桩案子最终也会水落石出,岂能明知考生被冤屈却视若无睹?”

李嵩道:“在没有确凿证据前,说什么被冤屈都只是猜测,是作不得数的。”

周师旦道:“犯讳的卷子倒是白纸黑字,证据确凿。”

两个正七品监察御史很是坚持原则,在内阁辅臣面前毫无怯色,大明的言官就是这么犀利。

徐光启一直在考虑草卷被毁后怎么证明此卷的清白,这时说道:“考卷作弊法有所谓活切头、蜂采蜜、蛇脱壳这些法子,下官以为请有经验的纸匠、装裱匠应该能看出这卷子的隐秘。”

弥封官周应秋暗暗心惊,冷笑道:“谁又能保证那些低贱匠工没有被人收买。”

吴道南是确信此卷是被陷害的,不动声色道:“作为丙辰科礼闱总裁,老夫有权决定黜取,诸位不要多言,各就各位,开始写正榜。”

周应秋当然不甘心,说道:“吴阁老既一力作主要录取这份违式之卷,那以后若闹出什么风波,下官可不敢担责任。”

吴道南很疑心这个弥封官了,说道:“该是谁的责任就该谁承担,内、外帘官各有其责,现在不要多言,书吏开始核对朱、墨卷。”

便有数名书吏上前,一一核对朱、墨卷编号,核对无误后就开始拆号、唱名,按惯例从第六名拆号起,第六名就是这份饱受波折和争议的考卷——

堂上众官百余双眼睛都盯着拆封书吏的那两只手,看着那弥封被撕去,露出了墨卷的卷首,在拆号书吏身边的另一位书吏看着那卷首,大声唱名道:“浙江省绍兴府山阴县乙卯科举子张原,年十九岁,本经春秋。”

满堂俱寂,远处贡院大门外的喧嚣隐隐传来——

堂上众官中的大多数人都听说过张原的名字,少年才子、八股名家、山阴名门、状元弟子、翰社社首,小小年纪很会惹是生非,把姚宗文的堂弟搞到流放充军,把董玄宰搞得几乎身败名裂,这份考卷竟然就是张原的!

魏广微斜睨着徐光启,嘿然道:“原来如此,果然是同门肯出力啊。”

徐光启不答话,心里波澜起伏:遭陷害的果真是张师弟。会是谁对张师弟有这样的仇恨?

副主考刘楚先道:“把墨卷取来给我看。”

书吏将这份墨卷呈上,刘楚先仔细看了看卷首的字,这上面的字迹与二场、三场墨卷的文字相同,与首场二到七题的字迹也相同,就是与那份犯讳的首卷的字迹有点不同,但若说是被割截了考卷,可却丝毫看不出割截的痕迹,对着烛火看。也看不出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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