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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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骚- 第2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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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日船到苏州,范文若、文震孟诸人也都在等着张原到来,要同道进京,冯梦龙落榜,神情萧瑟,张原少不了要安慰一下好友,把酒言欢——

十一月初二,张原诸举人的三条船由句容河入秦淮河,午后未时过聚宝门水关,忽听右岸街市人声鼎沸,有人喊着:“我等教民,愿为天主而死!”

张原大吃一惊:南京教案爆发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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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四十五章 是拿来还是排外?

张原正在篷窗下教王微怎么合龙门,这是龙门账最关键的部分,要做到进缴等于存该,两边合得上就表示账目做对了,否则就是哪里出了差错,就要去查,从杭州到南京这一路来张原每日都要教王微一个时辰的龙门账,现在王微基本算是学成出师了——

听到“我等教民愿为天主而死”的喊叫声,张原吃惊地推开篷窗朝秦淮河右岸张望:冬月初二的午后,金陵上空阴霾欲雪,临河街道约有五、六十人手举小黄旗在摇旗呐喊,自南向北列队游街,这些人衣着都比较朴素,但其中有些人表情夸张狂热,喊叫得声嘶力竭,旁边围观民众如堵,闹哄哄一片——

张原命船工就近泊舟,他要上岸去看看,他有利用天主教之处,那些不远万里来到大明的传教士都可称得上学有所长的外国专家,要充分利用他们的学识为大明服务,一味排外绝对是大明的损失,在不违反律法的前提下对各种思潮、宗教包容并蓄才是大国的气度——

张岱的船、范文若的船、翁元升的船,见张原的船泊在右岸,便也都泊下,十八位举人纷纷上岸,张原大步上前拦在这一队摇着小黄旗的天主教徒前头,大声问:“请问王丰肃王会长何在?”

张岱、范文若诸人也都站在张原身边,就是不明白张原要干什么——

游行队伍停了下来,为首一人悲愤道:“王会长、谢神父被礼部的沈侍郎派人抓起来了!”

摇小黄旗的群情激愤,大喊大叫,说要去礼部衙门请命,甘愿与王会长一同关押受罪——

张原道:“诸位莫叫喊,听我一言——在下是王会长的友人,不知王会长犯了何事被礼部拘禁?”

为首那人道:“新任礼部侍郎沈大人禁止王会长传教,昨日借王会长私藏鸟铳火器指使巡城御史将王会长和谢神父抓走——”

张原听到“鸟铳”二字,心道:“该不会是王丰肃要送我的那两支燧发枪吧?”当即高声道:“诸位教友,天主教义讲求忍让、谦逊、安静。//  //看书就来《破风文学》可你们现在这样上街游行、大叫大嚷、惊扰市民,这是有悖天主教义的,你们这样无助于释放王会长,只会加重他的罪过,你们听我一言,立即散去,只留一人为我向导,我去礼部见沈侍郎。一定要求释放王会长。”

这些教众听张原说得有理。而且似乎也懂点天主教义,有人便问:“书生何人,如何识得王会长?”

张原心想自己要帮助王丰肃那就不可能隐姓埋名。拱手道:“在下山阴张原——”

话还没说完,人群“哄”的一声,纷纷道:

“原来是山阴的少年才子张原。四元连捷啊,都道是文曲星下凡,了不得!”

“他还是江南第一文社翰社的社首,松江董翰林都惧他三分,去年在国子监毛监丞就因为得罪了他就给革职了——”

“旧院花魁王微都追到绍兴去了,一年了还没回来,想必是做了张大才子的妾,啧啧,艳福啊。”

“……”

张原没想到自己在南京名声这么大。只说了“山阴张原”四字就引来这一片喧嚣议论,为首那个天主教徒又惊又喜道:“原来是山阴张公子,王会长向我等说起过张公子,张公子对我圣教——”

“闲话少说。”张原打断这人的话,吩咐道:“赶紧让教众散去,你们若把事情闹大,那我也帮不了王会长。赶紧散去,赶紧散去。”

为首这位姓孙的天主教徒急忙回身劝导那些教友,有些人依言便往回走,有些人还站在原地观望——

张原厉声道:“你们再不散去,是想把王会长逼上绝境吗!”

这时。从围观人群中走出一个西洋人,却是张原在杭州见过一面的那个法兰西传教士金尼阁。过来与张原见礼,张原毫不客气地指责:“金司铎,这些教众是你鼓动起来的吗,你可知道这样对天主教伤害有多大!”

金尼阁赶忙用生硬的大明官话辩解道:“这是教友们为营救王会长自发之举,鄙人正是赶来劝阻的——”

张原道:“那赶紧让他们解散,你我再议营救王会长之策,这样聚众游行会更遭人忌,仇视天主教的势力正愁找不到借口发难。”

在金尼阁的劝说下,游行教众终于散去,张原邀金尼阁与那个姓孙的天主教徒一起上了他的船,船离了聚宝门水关顺流而下,临河街道那些看热闹的民众也各自散了——

船舱小厅内,金尼阁向张原说了王丰肃被捕经过,那两支燧发枪还真是这次排挤天主教的导火索,当时王丰肃在教堂花园向教众展示泰西火器的犀利,试射燧发枪,就被人告发说天主教徒要聚众叛乱,昨日沈榷就知会巡城御史来抓人了——

金尼阁愤愤不平道:“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就算没有那两支燧发枪,沈侍郎也会另找借口向南京耶稣会发难,那沈侍郎极端仇视我圣教。”

张原听说过这个沈榷沈侍郎,沈榷是浙江乌程人,是浙党主力,与他族叔祖张汝霖有往来,天主教在大明的传教方针是补儒抑佛,这是利玛窦所主张的,因利玛窦博闻强记、学贯中西的个人魅力,很得到一部分开明官绅的欣赏,天主教的传播也由此在大明打开局面,这自然遭到佛教徒和信佛的官员的忌恨,沈榷曾拜在杭州栖云寺莲池大师座下为俗家弟子,反对天主教尤为激烈,他就主张将西方传教士全部驱逐出境、信徒一律罚作苦役,这沈榷是个极端保守并且偏激的人——

“张相公,武定桥到了——”

船头的薛童欢快地叫了起来,跑进船厅问张原:“张相公,我们先回幽兰馆吗?”

张原就请黄尊素陪金尼阁说话,他走进舱室对王微道:“修微先回幽兰馆看看,我现在要去礼部衙门,不,先去拜见焦老师。”

王微应道:“好。”又问:“那相公夜里来旧院吗?”

张原道:“若过了二鼓没来,你就不要等,我肯定是有事耽搁了。”说着。伸手摸了一下王微的脸颊,光洁如瓷釉。

王微嫣然一笑:“那我等相公到三鼓。”

姚叔早已收拾好行李,与薛童、蕙湘在武定桥上岸,王微最后下船,看着十八举人四条船鱼贯从桥下过,仰头看天,轻声自语:“这天是要落雪了啊。”

……

张原诸人在止马营埠口泊下,这时已经是午后申时三刻。张原让金尼阁和那孙姓教民留在船上。他与大兄张岱,还有黄尊素、文震孟去澹园拜见焦竑,黄尊素去年在南监曾被祭酒顾起元指派到澹园助焦竑编著《国朝献征录》。而文震孟曾听过焦竑讲学,算是焦竑的半个弟子,所以要前去拜见。其余范文若人等就不冒昧登门了——

到得澹园,那应门老仆喜道:“张公子来了,我家少爷方才还说起张公子呢——少爷,少爷,山阴张公子到了。”

澹园茶厅很快走出三个人来,居中是焦润生,大笑道:“介子,我料这两日你该到南京了,哈哈。文起兄、真长兄,你二位也一起来了,好极。”

边上两人是罗玄父和阮大铖,阮大铖高中应天府乡试第十九名,九月回了桐城一趟,又赶回南京,要与张原、焦润生等人同道赴京应试——

略一寒暄。焦润生领着张原三人到后面藏书楼见其父焦竑,七十六岁高龄的焦竑依然精神矍铄,见到张原、黄尊素、文震孟,很是愉快,拾起案头一卷《焦氏笔乘》对张原道:“你的翰社书局甚好。这书我看了一遍,只有两处错字。其余纸张、刻印俱精。”

张原道:“这两处错误学生也看到了,已经令书局重新刻版,书还没印出来,翰社书局今年凭借刊印老师这两卷书名声大振啊,不然一个新创的书局很难立足。”

焦竑听张原这么说,大悦,博学大儒也很在意自己的书卖得好不好啊。

张原随即向焦老师说了方才在聚宝门看到的那一幕,并说王丰肃那两支火枪是他托王丰肃从泰西带来的——

焦竑奇道:“你要鸟铳作甚?”

张原道:“那两支鸟铳是泰西最新式的燧发枪,学生是想以此来改良我大明军队的火器。”

焦竑赞道:“很好,你与徐子先可谓是不谋而合,都是想借泰西人的智慧来为大明朝子民谋福利,徐子先在天津卫试种番薯、玉米和土豆,想在西北贫瘠干旱的土地推广栽种,他上月还有信来,他已知你乡试抡魁,请你入京赴试途经天津时务必与他一晤,他说渴盼之至啊,哈哈,你二人年龄相差三十多岁,却能如此意气相投,实是罕有。”

张原含笑道:“师出同门嘛,徐师兄我是一定要拜会的。”心道:“师兄徐光启是我少有的同志,有徐师兄在,吾道不孤。”

焦竑知道张原向他说燧发枪事的用意自然是要请他帮助解救王丰肃,说道:“南京礼部侍郎沈榷是六月上任的,礼部尚书李维桢九月中风不能理事,南京礼部现由沈榷掌部事,沈榷此人颇想有一番作为,他对天主教徒蔑视佛法、不拜祖宗、不敬孔子极为不满,屡次申斥,这次是抓到王丰肃把柄了——”

张原道:“然这把柄却是因学生之故,学生是一定要向有司申明的,还请老师从中斡旋。”

焦竑道:“沈侍郎与我有点交情,我可以把沈侍郎请来商议,但我有一言,张原你要转告王丰肃这些耶稣会士——”

“老师请讲。”张原恭恭敬敬道。

焦竑道:“因徐子先之故,老夫对天主教义略有了解,并无甚精深高明之处,只其天文历法、术数机械颇有可观,我所重者就是他们的格物致知之学而非他们的教义,想必你也是——”目视张原。

张原道:“是。”

焦竑点点头,继续说:“但这两年来王丰肃在南京传教过于张扬,他在正阳门内建了新教堂,巍峨宏丽,公开举行各种天主教仪式,男女教民时常聚会,读经祈祷,甚至捧着神像招摇过市。已引起很多官绅和民众的不满,更有甚者,此前天主教民依然可以祭祀祖先、祭拜孔圣,但现在都禁止了,信天主就不得祭祖祭孔,也无怪沈侍郎这些官绅极为不满了,当年利公在世,天主教这些都是不禁的。利公称得上是泰西大儒。学问渊博,气量恢宏,不是王丰肃这些人能比的——”

张原心道:“利玛窦是非常有远见的。对大明现状看得也透,知道在儒佛道并行千余年的中国传播新教之难,所以一向是科技先行、小心谨慎。走开明士绅的上层路线,但利玛窦去世后,继任耶稣会东方区会长的龙华民一反利玛窦的传教规矩,颇为激进,认为利玛窦的小心谨慎是缺乏信心畏缩不前,南京教区的王丰肃就更是张扬高调,大量吸收下层民众为信徒,不许祭祖、祭孔,这已经超出了晚明传统儒家社会的容忍底线。虽然佛教徒也不祭祖先也不拜孔子,但可不要忘了汉唐反佛、灭佛之激烈,是经过一千多年的磨合,现在佛教才完全融入中国社会,天主教才进入中国不久,就如此张扬,那么遭受挫折也是必然。但借这个机会我可以向传教士们示好,也可以迫使他们回到利玛窦的传教路子上去,那两支燧发枪我是一定要带到北京去的,怎能被沈榷收缴——”

焦竑要说的也就是这个意思,他要张原忠告那些南京耶稣会士。要谨慎传教,不要与儒士和佛徒为敌。张原当然唯唯称是,焦竑便让儿子焦润生持他名帖去请沈榷来澹园晚宴,又道:“把顾祭酒也请来一起聚一聚,张岱、张原、黄尊素、阮大铖都在这里,这都是南监高弟啊。”

张原道:“就由学生去请顾祭酒吧。”

焦竑道:“那好,你快去快回吧。”

焦润生去礼部衙门请沈榷,张原和大兄张岱、黄尊素、阮大铖一起去国子监祭酒府拜见顾起元,祭酒府就在成贤街西路,临着十庙和射圃,顾起元见到张原四人自是欢喜,尤其是张原,十八岁的解元,师出南监,这是南监的荣誉啊,这位精通堪舆风水的南京国子监祭酒顾起元心道:“我在南监坎位建了青云阁,于离位造聚星亭,使震巽二木生火,发文明之秀,如此,三年内南监必有一甲及第者,莫非就应在张原身上?”

国子监到澹园有四里多路,这一往返天色就黑下来了,澹园大门前高高挂起的灯笼在寒风中轻摇,有一顶官轿停在门边,一问方知沈侍郎已经先到了——

澹园饭厅,焦竑、顾起元、沈榷坐了一席,焦润生陪罗玄父、张原、张岱、黄尊素、阮大铖、文震孟坐了两席,焦竑招手道:“张原,到这边来坐。”

张原过去向焦老师、顾祭酒、沈侍郎告了僭越之罪,打横陪了末座,不动声色打量那侍郎沈榷,沈榷四十开外,脸色略显苍白,颧骨棱起,眉头微皱,两眼微凹,看模样就不是很好说话的人——

酒是贡酒秋露白,是南京守备太监邢隆送给焦竑的,香醇浓冽,酒劲颇大,焦竑年龄大了不敢喝,只以家酿的黄米酒相陪,筵席比较清淡,就数长江鹅鼻山鳗鱼最名贵——

酒过三巡,沈榷开始问张原的话了,先前焦太史为王丰肃缓颊,让他很为难,焦太史的面子必须给,但打击耶稣教会是他沈榷想要谋求的政绩,他还想把此次事件搞大呢,给朝廷的《参远夷疏》都已写好,要求彻查天主教邪党,只待朝廷批复准许,他就要大肆抓捕传教士和天主教民,现在若因焦太史的干预而要息事宁人,那他岂会甘心,焦太史是为张原出面,那他就说服张原,他不想把那两支鸟铳交给张原,因为那样就没有了抓捕王丰肃的理由——

“张公子是在哪里结识了泰西人王丰肃?”

“由师兄徐子先以书信介绍认识的,王丰肃去年腊月到了山阴访我,说起泰西新式火器之犀利,在下就请王丰肃托人从泰西带两支燧发枪来,看看能不能以此改良我大明军队的鸟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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