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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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骚- 第1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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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便是陈继儒的《戒色歌》。

陈继儒爱花,尤爱梅与兰,居佘山十载,在庐舍周围植梅万侏,更选那阴凉幽静处,种植了大量兰花,珍贵品种无所不有,此时是盛夏五月,建兰、珍珠兰盛开,还有茉莉、蜀葵、杜若,都是姹紫嫣红、争奇斗艳,张原、张岱一路行来,观赏不尽,林中更有各种鸟类,啁啾叽喳、婉转鸣叫,抬眼看时,枝繁叶茂,阳光漏下,斑斓闪烁,耳边只闻鸟语,却看不到鸟儿藏身之处——

武陵也赞叹道:“陈眉公好享受,这样的隐士谁不愿意当。”

张岱失笑:“小武,隐士是那么好当的吗,眉公有名言‘不是闲人闲不得,闲人不是等闲人’。”

张原道:“眉公这样的高士是世间罕有的,董其昌居闹世,陈眉公居山林,董其昌应付求书画者就雇人代笔,陈眉公书画只赠知己友人,与陈眉公相比,董其昌俗不可耐。”心道:“董其昌与陈继儒都是以八十二岁高龄辞世,据说董其昌临终时索要妇人的红衫绣襦为服,不知是不是觉得此身太浊,来世想做女?而陈眉公自知大限将临,辟谷数日,写书信与故交亲友作别,仿佛将远行,自书一联‘启予足,启予手,八十年临深履薄;不怨天,不尤人,三千界鱼跃鸢飞’,掷笔而逝,这等境界岂是董其昌能比的!”

作为一个深谙明哲保身之理的隐士,陈继儒品行无可挑剔,张原很欣赏陈继儒,但当此之世,陈眉公不值得效仿——

山路崎岖,忽听得呦呦鹿鸣,张岱凝听倾听,喜道:“这想必就是我大父送给眉公的大角鹿,哈哈,十年了,眉公跨鹿依旧。”

张原笑道:“当年神童今已是翩翩美少年矣,眉公怕是认不出来了。”

一行七人便从梅林穿过,循鹿鸣声而行,山道右边有一条山溪潺潺而下,跳珠溅玉,水清无滓,鹿鸣声便在山溪对岸,又行了十来丈,却见一座古藤老竹搭成的桥横跨小溪两岸。张原与大兄张岱走到藤桥上,就见山溪一绕,在山麓形成一个小湖,湖广十余亩,两栋木楼临山而建,疏篱为墙,围成一个小院。种满了各色花草,这想必就是“水边林下苑”了——

鹿鸣呦呦,从竹篱边转出一头大角鹿,走路蹄声响亮,径到湖边饮水,随即又走出一个竹冠布袍的女郎,走到大角鹿身边,撩衣蹲下。捞起一丛水草,托在掌中喂那大角鹿,那温驯的大角鹿吃水草时舌头舔到那女郎的掌心,女郎“格格”的笑——

张原、张岱立住脚,兄弟二人对视一眼,还没开口说话,快嘴快舌的武陵压低声音道:“少爷。这女郎不就是在西湖遇到的那位吗。岳王的女儿银瓶小姐?”

张原笑骂:“胡说,明明是人。”

大角鹿警觉,发现张原七人,歪着脑袋来看,鹿嘴还噙着那丛水草,一动一动地咀嚼,那竹冠布袍的女郎也转头看过来,阳光很晒,这女郎眯起眼睛。睫毛下覆,秀眉微蹙,肤色在日光映照下宛若美玉一般,布袍下腰身纤细,桃花满面,丽色绝伦——

十日前在西湖断桥边遇到的那女真的是眼前这位吗?张原、张岱都是近视眼,月夜瞧不分明。而眼前这女郎却是丽色照人,一时不敢确定,虽然装束相似,但毕竟一个在西湖,一个在数百里外的华亭佘山——

张原眼力差些。听力却是惊人,过耳不忘的。当即趋前数步,向那女郎拱手道:“在下张原,与我大兄来拜访眉公。”

那女郎浅浅还了一礼,“噢”了一声,打量了张原、张岱两眼,突然扬声道:“姚叔——”

就听得脚步声响,数人排扉而出,手执长棍,喝道:“又来了吗!”

穆真真瞬间就站到了张原身边,右腿一绷,感受一下小盘龙棍的存在,穆敬岩却是不动声色,张岱的两个健仆都紧张起来——

张原听这女郎叫了一声“姚叔”,分明就是西湖月夜求渡的那个是仙是鬼还是狐的女郎嘛,这些人持棍凶神恶煞想做什么?

却见那竹冠布袍的女郎大笑起来,对那几个大汉道:“来的不是光棍喇唬,是来访眉公的山阴张秀。”

几条大汉呵呵笑着,弃了手中棍,向张原、张岱叉手道:“相公莫怪,近时常有光棍喇唬来骚扰。”

武陵道:“那些光棍都被关到青浦县牢里了。”

那眉目如画的布袍女郎抓着大角鹿的枝角,一人一鹿进竹篱门去了,那个叫姚叔的大汉问张原、张岱:“两位相公可有名帖,小人好通报。”

张岱道:“就说山阴张肃之先生的孙辈前来拜访。”

这名叫姚叔的大汉浓眉一扬,问:“是送了大角鹿给眉公的那位张肃之先生吗?”

张岱道:“正是家大父。”

这姚叔便扭头冲篱笆门边一个探头探脑的小厮道:“听明白没有,赶紧去通报。”

那小僮应了一声,缩头跑走了。

姚叔请张原七人进到“水边林下苑”,在楼下耳房小坐,张原、张岱兴味盎然观赏苑中花草,那竹冠布袍的女郎却已不见踪影,真让张原、张岱猜不透其身份,十日前在杭州,此时又出现在东佘山居,这女郎是陈眉公的亲戚?据张岱所知,陈眉公没有女儿——

大约过了半盏茶时间,先前那小厮跑来道:“眉公在磊轲轩,请两位相公去相见。”

张岱让仆人们在这边等着,他与张原跟着那小厮去磊轲轩,走了几步,发现穆真真跟上来了,便笑着对张原道:“介,你这婢女对你很是忠心啊。”

张原回头看时,这堕民少女涨红了脸,说道:“少爷,怕有喇唬。”

张原微笑道:“嗯,真真跟我们来吧,见识一下大名鼎鼎的陈眉公。”

张岱道:“华亭打行的人敢来眉公别墅骚扰,真是奇怪了,华亭打行是董氏养着的,眉公与董玄宰很有交情,难道打行的人不知?”

那带路的小厮道:“那些光棍哪敢来这里寻衅,只是前日有几个光棍路过,看到微姑,就说话不三不四,姚叔几个赶出去,光棍们赶紧逃了。”

张岱问:“微姑就是方湖边的那个女郎吧,她是眉公的什么人?”

小厮道:“是眉公的弟,向眉公学书画的。”

张岱还待再问,小厮道:“眉公迎出来了。”

张岱、张原抬眼看时,就见倚山而建的一座楼走出一个干瘦清癯的老者,这老者戴东坡巾,穿直裰道袍,眉毛很长,几乎盖到眼睛,眼袋也大,蓄着山羊胡,须发半白,走下石阶时,腰板挺直,腿脚便捷,年近六十丝毫不显老态——

张岱紧走几步到这老者身前,躬身施礼道:“晚辈张岱拜见眉公。”

张原出跟着施礼道:“晚辈张原拜见眉公。”

这老者便是陈继儒,笑呵呵道:“张岱小友,一别十年,昔日披发小童已是英俊少年郎了,‘钱塘县里打秋风’,灵敏捷,老夫至今不忘啊。”

张岱没想到陈继儒还记得那对联之事,惭愧道:“童无知,对语无状,早已暗悔了。”

陈继儒笑道:“童言快语,正见本心,又何可悔的,老夫前年在太仓王荆石府上教其书画,被人当面问既是山人何不山里去,老夫面不改色。”

张岱道:“伧夫俗如何知得眉公高洁。”

张原道:“势利纷华,不近者为洁,眉公周游其间而不染,是真洁。”

陈继儒移目看着张原,有些惊讶,问张岱道:“这位是你堂弟吗,张葆生之?”

张岱忙道:“眉公,这是我族弟张原张介——”

陈继儒长眉轩动,恍然道:“哈哈,闻名久矣,绍兴小三元、焦太史的弟、有过耳不忘之能,还打了董二公。”

张原叉手道:“惭愧,晚辈靠打人出名,算得是恶名远扬了。”

陈继儒笑道:“董公次是个纨绔,想必是他无礼在先,少年人任侠使气,有些争执不算什么,董公也是雅量非常,竟不怨你打了他儿。”

张原心道:“董其昌哪里是雅量非常,他是暂时无奈我何,他可是给王提学写了信想让王提学压我一压,妄图不让我中秀。”

这些话现在与陈继儒初次见面当然不便说,张原道:“晚辈是有些鲁莽,族叔祖知我要来青浦,特意叮嘱晚辈要来聆听眉公教诲。”

陈继儒笑称:“岂敢——肃翁近来可好?”

张岱道:“家大父身体康健,每日手不释卷。”

陈继儒笑道:“我老糊涂了,站在这里说这么久,请,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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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道想尽可能把晚明风貌、各色人物展现给书友们看,这都是雅骚路上的风景,小道不想错过,也恳请书友们多些耐心,让小道从容地写下去,请书友们多支持。

雅骚217;雅骚正文第二百一十七章翩然一羽云间鹤更新完毕!

 第二百一十八章 白昼听棋

雅骚218;雅骚正文第二百一十八章白昼听棋

磊轲轩中庭悬有一联,是陈继儒自拟并手书:

“天为补贫偏与健,人因见懒误称高。”

陈继儒的书法师法苏轼和米芾,藏巧于拙,丰腴老艳,张原心道:“上天对陈眉公真的是很关照,多少人贫病交加啊,年近六旬陈眉公既不贫而体又健,至于说懒,那是谦虚,眉公的懒,在于听泉、试茶、集梅花、坐蒲团、山中采药、楼头玩月、调舞鹤、戏游鱼,嗯,还有下棋——”

张原看到磊轲轩南面长窗下就有一副棋具,榧木棋枰和竹编棋罐在上午的阳光下安安静静,一尘不染。

张原与大兄张岱恭恭敬敬坐下,便有老仆上茶,宣德白瓷杯,莹白古雅,茶香淡淡,陈继儒微笑道:“肃翁好美食,于茶道也是精于品鉴,你们两个后辈可曾学到?”

张原对于茶,只能分辨优劣,至于什么茶什么水是品不出来的,张岱抿了一口茶,说道:“眉公,这可是虎丘茶?”

张原道:“好酒可以消愁解忧,好茶可以涤烦清神,眉公这茶就有此功效。”张原这品评重意韵,很取巧。

陈继儒笑道:“果然是家学渊源啊。”因问二人来松江何事?

张岱是兄,由张岱回答,张岱道:“晚辈兄弟三人这次是去南京国监读书,青浦陆氏是我张氏姻亲,故迂道来访,更是为了能聆听眉公教诲。”

陈继儒笑道:“你们兄弟三人同赴国监吗,肃翁有孙如此,想必愈发心宽体胖了吧。”忽然长眉一扬,心道:“青浦陆氏与山阴张氏是姻亲吗!”

陈继儒每年出游数月,其余时间都隐居在佘山,他并非不闻世事的,也关心地方利弊、人民疾苦,对于赈灾济困曾向有司建言献策。青浦陆氏与华亭董氏的纠纷闹得不小,他也有耳闻,只是了解得不真切,当下问:“我闻青浦陆氏与华亭董氏有隙,不知其祥,两位小友可肯告知?”

张岱看着张原道:“介,你向眉公细说原委吧。”

张原道:“此事说来话长——”便从去年元宵在绍兴龙山灯会与董祖常冲突说起,陆氏叛奴陈明投奔董氏、他与宗翼善的结交、杭州南屏山净慈寺外与董祖常再起冲突……直到这几天的事一一说来——

张原说话时,陈继儒一直仔细观察。觉得张原说话从容不迫、语调不疾不徐,话语中也不带明显的褒贬,仿佛旁观者在叙述一般,只让听者自己评判——

陈继儒问:“张公专治何经?”

张原道:“晚辈本经是《春秋》。”

陈继儒微笑道:“果然是《春秋》,张公学能致用,方一番言语严谨可信啊。”

张原道:“眉公睿智,在眉公面前谁敢诳语。”

陈继儒说道:“董公专心书画,很少过问世事,其弟专横跋扈也是有的。”

张原微微一笑,也不与陈继儒争论董其昌的人品。说道:“眉公见谅,晚辈说了这么一大通鄙琐之事打扰眉公,好生惭愧,晚辈有个请求,晚辈与那宗翼善是好友,宗翼善因为我的缘故而在董府受屈。晚辈想见见宗翼善,只是晚辈若去董府的话,定遭棍棒当头、恶犬追逐,所以想请眉公相助。”

陈继儒道:“前日我去董府,见宗翼善应门,也为他抱屈,已请求董公善待他,董公也答应了。”

张原皱眉道:“眉公既已为宗翼善求过情,只怕宗翼善境遇会更差。”

听张原这么说,陈继儒有些不悦。面上却不显露,含笑道:“张公莫要对董公有成见。”

张原道:“若眉公未给宗翼善求情,那今日派人去传宗翼善来佘山,董氏的人或许会让他来,既已求过情。那宗翼善是来不了啦。”

陈继儒笑道:“是吗,那就验证验证。”即写了一封书帖,派人送去董府。让宗翼善来东佘山居帮他抄写奇书《金瓶梅》。

陈继儒对自己与董其昌的交情很自信,董其昌前年在华亭城郊白龙潭边建有一楼。命名为“来仲楼”,这是专为他陈继儒而建的。他字仲醇,“来仲楼”就是欢迎仲醇的意思,近四十年的交情,岂是泛泛——

张原却是料定宗翼善来不了,他得另想办法与宗翼善联系——

从东佘山到华亭县城有十多里路,来回要一个多时辰,陈继儒问张岱、张原:“你二人可会围棋?”

张岱道:“晚辈略懂围棋,但棋艺不如我介弟,介称得上是绍兴名手,能下蒙目棋。”

陈继儒问:“蒙目围棋吗?”

张原躬身道:“是。”

陈继儒有些惊讶,说道:“那倒要领教一下。”

张原道:“晚辈怎敢蒙目与眉公对弈,能得眉公指导一局,晚辈不胜欣喜。”

张原恭恭敬敬做到棋枰边,拈起一枚白先行,其他事长者先,下棋为示敬意,初次交手都是由晚辈先行,张原不知陈继儒棋力如何,所以尽量稳健行棋,三十余手棋后觉得陈继儒棋艺并不如何高超,便再右下角使用了一个骗招,这种定式明朝不会有,果然,陈继儒中了圈套,所谓中了圈套并不是说大块棋就要死了,而是局部被张原的白棋占便宜了,陈继儒棋力不弱,过于明显、过于危险的骗招他是看得出来的,只有这种高级骗招能让他上当,渐渐的,张原白棋由一先优势变成了两先——

下到百余手,陈继儒觉得棋盘上没有争胜的地方了,摇着头道:“张公棋高一着,老夫不是对手,我有一女弟善奕,我唤她来与你下一局。”便命小僮去唤微姑来——

张原与大兄张岱对视一眼,二人都甚是期待,那竹冠布袍的女郎任谁都愿意多看几眼的。

过了一会,脚步轻响,淡淡的兰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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