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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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谣-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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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呸!”她吐了他一口,才知道自己天天痛哭,眼睛红肿,架不住人家观看,就抢白道:“谁悲伤哩,人家日日欢笑,哈哈哈哈……”
    那汉子说道:“你把我当娃耍哩!我看得出,大嫂是才哭过的。”眨了眨眼又道:“是家里的汉子变心哩?不给你买好吃食?不给你买花花衣裳?嘿嘿……你只管开腔啊,我疼你……”
    一听这话,她恼怒起来,骂着“这人好轻薄,这人好放肆”,一把夺回自己的新麦,怒目圆睁道:“不卖哩,不卖哩,我不跟你交易哩!”
    那人也不生气,从怀里掏出一块花花布,歪着脑袋笑道:“我没打黄腔啊,这位大嫂,你脸上的哀伤挂不住哩,这样下去,不过几年,就成老太婆哩……”这样说着,将花布放进了她的手里,狡黠地挤了挤眼,一转头,扛起麦包,就下了河滩……
    她莫名其妙得到了花布,一时慌了神,不知该如何处置,想要追赶,但脚却没有动弹。
    从那时起,她嘴里常常骂着“挨千刀的下流胚”;可穿穿上花衫衫,整个心房,已经被他占据了。
    后来,那人时不时会来鲤鱼滩买红枣、买柿饼,一回生二回熟,她也渐渐知道了,他叫栓虎,姓妫,是纤班的采办,颇有本事,胆子比天大,说到甚做到甚,从不食言。
    在阎赵氏等众人面前,这妫栓虎装着不认识她的样子,还故意问:“这位大姐好眼生,不是本地人吧?”
    一旦避开别人,他就大笑开怀,对她说:“哈哈哈哈……这就对哩……看看,花布做成衫衫哩?你穿在身上,真是独一份啊!看看,眼窝窝里没了泪水,眼珠子也清亮哩!哈哈哈哈……女人嘛,本是花朵,就需要雨露滋润呀。”
    她听得脸红气短,向四周望望,见没人看到,低下毛脑袋嗔道:“你呀,咋恁坏哩?天底下的歪歪话,尽让你一个给说尽哩……”
    妫栓虎一脸灿烂,从脖子上解下一个玛瑙挂坠,塞进她的手心,说道:“大老爷们揣着可惜了哩——这是专意拿来给你的。这小玩意儿,跟了我好些年哩……”复又指着玛瑙解说道:“你看你看,里面红丝丝的,那是我的血肉啊!没听人说么?玛瑙玉石,皆通人性,带的时间久啦,就和主人血脉相连在一起哩……”
    “这位大哥,”她急忙推脱道:“平白无故,我怎么能收你这么重的礼物啊。”手也抖了,气也短了,说话也语无伦次了:“我贵贱不能……你……快拿回去吧……”
    妫栓虎脸上含着笑,斜着脑袋道:“你咋恁嗦哩……嘿嘿……你且来,我还有宝贝哩!”说着,就大步流星,向河滩走去。她心儿“咚咚”直跳,说着:“甚宝贝呀,我不能要……我不要……”可腿儿已经不听使唤,身材娇小的她,不由自主相跟着那背影,忐忐忑忑,下了河滩。
    洪水刚退去,水流比先前更急,滩里一蓬蓬蒿草,长起一人多高,哗啦哗啦响着。妫栓虎在草窝间穿行,嘴里自言自语:“这还太浅……到前面才好……”
    “我……我不看宝贝哩……”她有些胆怯,说道:“我要回转去,你那宝贝……”
    话没说完,就见妫栓虎豹子似的将她扑倒在深深的草窝里,嘴里肆无忌惮喊着:“宝贝!你就是我的宝贝……”
    她方知上当,又急又恼,用拳头捶打着他;可他并没有还手,而是对她说:“你知道么?第一次看到可怜兮兮的你,我就喜欢上哩……你放心,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她挣扎了一会儿,自己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就自动放弃了反抗,整个身体瘫软下来,嘴里喃喃地说:“天呐,我……我这是咋的哩?我也稀罕你……”
    在蒿草疯狂无忌的颤抖中,在黄河哗啦哗啦的鼓噪中,她和他完成了一次生命的交合。
    从此,她把整个身心投给了妫栓虎。俩人只要一见面,便干柴烈火,你死我活,拼尽全力,快乐一场。
    然而,后来发生了变故,他的情哥哥妫栓虎在纤班消失,再也看不见了……她总抱着“这人恁鬼,不知哪时就会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只要有纤班的消息,她会立马前去探询,可每每失望而归……
    这会儿,她进庙院,见李道长信步登上戏台,怕被人呵斥,便停了寻找。
    4 这鲤鱼娘娘庙,过去常常是黄河三滩百姓聚会的地方。每逢谷雨节和上元节,都有一次大庙会:耍把戏的,卖糖葫芦的,吹糖人的……皆都集中在这里。
    庙院里,紧靠东墙,还专门修了个戏台台。太平年间,常有眉胡剧社、宛宛腔剧社来此演出,还有上党梆子和秦腔大戏,也时不时前来光顾。
    李道之在戏台上站定,甩一下拂尘,蓝大顺和白蛟一见师傅出现,立马住手,争先恐后挤到台前,“扑通扑通”双双跪倒下去。
    蓝大顺说道:“师傅在上,请受徒儿一拜!没有想到,师傅比徒儿来得还早……”
    白蛟也急忙抢话道:“大盟主,我兄长日夜惦念你老人家,本来要……”
    李道之打断白蛟的话,说道:“你刚才说过缘由,我已听到哩。既然如此,快快起来,叫大伙皆都进来。”
    李道之一挥拂尘,蓝大顺、白蛟站了起来。
    李忠义、阎大浪、陈永年也进庙来,后面跟着泉子、岩子、枫子、杨子等徒孙一辈,接着是第二坛的义军、第三坛的绿林,一时之间,呼呼啦啦,院里成了义和团的拳场。

    孔秀才看着这些夯汉就生气,心里骂道:“如此神圣之地,竟来了这么多兵马践踏,岂有此理!”无论院子里多么热闹,他也下定决心,绝不出去。
    鲤鱼滩的人们,本来是扛着锄头准备下地的,看到了庙里如此情势,也都放下活计,纷纷围拢过来。
    庄主阎千山见婆姨站在台边,并没有恐惧之感,便带着一拨庄稼汉,靠着东墙观看。
    只见李道之神情肃穆,高声唱道:“皆来——归宗。”
    李忠义、阎大浪、陈永年的河侠纤班,挽起裤腿,每人将蹼掌似的大脚踩一段老槐树根。
    蓝大顺听到师傅的号令,利索地脱下马靴。他的义军兄弟们也效仿头领,如此这般脱了鞋。
    “啪啪啪啪……”一只只大脚,在大槐下排列开来;每一个脚指头,都紧紧贴着蜿蜒的根须,一直伸向很远很远……
    他们默默的,默默的……谁也没有吭气,神情庄严肃穆,豪迈自然。
    当李忠义踩住树根时,突然勃然大怒,运足丹田之气,一肘过去,将身边的白蛟撞出老远,骂道:“你这杂种,还敢在祖根面前亮蹄子?大家皆看,这家伙的小拇指混沌不清,中间并未分岔,不是华夏子孙,实乃鞑虏……”
    “你胡说……”白蛟一个踉跄,扑倒在黄帝手植柏上,指着蓝大顺叫骂:“你他妈的眼睛瞎哩,谁说我的指甲含糊?”将大脚架在斜倒着的残碑之上,吼道:“皆过来验吧!”
    李道之皱了皱眉头,说道:“咋搞的?刚还晴空万里,这便雷雨交加哩?”就命令阎大浪道:“去,看看他的脚趾再说!”
    “是,师傅。”阎大浪应命,刚走过来,就被李忠义揪住领口,吼道:“你是代表师傅看验的,可得秉公办事!咱都是大槐树的子孙,今日认祖,如若查出孽障外夷,按规矩,你先告诉我该如何处置?”
    阎大浪抱拳道:“大哥,如若小指甲无缝,便不是黄河儿女,敢踩祖根冒充嫡系,格杀勿论!”
    “这便好!”李忠义放开手道:“二弟,你去吧。”又对着白蛟的手下喊道:“愣着干甚?准备收尸呀!”
    “哗啦!”就见白蛟的绿林汉子们拉起架势,举起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对准了纤班弟兄。
    “狗日的杂种!”这下,把李忠义激怒了。他从背上抽出鬼头大刀,挥手道:“纤班兄弟们,看见了么?刀已经举起来哩——刀锋一横,立即动手!”
    两方面剑拔弩张,眼看就要械斗起来,阎千山、阎玉水等鲤鱼滩的人们早已吓得瑟瑟发抖;赵四爷也说:“都传说这些人生性鲁莽,草菅人命,今日得见,果然如此呀!”
    阎赵氏瞥了他一眼,又用胳膊肘撞了一下丈夫,说道:“往下出溜个甚?危险还远着哩,把腰挺直哩,别丢咱鲤鱼滩汉子的脸……”
    这时,所有人的眼光都盯在了阎大浪身上。只见他绕过夏禹手植松,来到黄帝手植柏下,瞅了一眼白蛟的小拇脚趾,发现混混沌沌,纹理不清。
    当他抬起脑袋,擦去脸上的汗时,与气哼哼的白蛟对视了一下,望了望他身后的绿林队伍,知道肩上有千斤重担,只要自己一言既出,这儿立马会血流成河……
    白蛟捋了一下毛乎乎的腿肚子,特意抖了抖大脚,说道:“看呀,你且仔细验查,可别因为面子,便宜了李忠义!”
    这一回,阎大浪不但用眼,而且用心验起来,依稀看出,那上面好像也有分理,也有纹路,心中不免一喜,不敢再看了,怕自己否定自己,就仰起头来,高声宣布道:“巍巍大槐——赫赫先祖——白蛟脚趾——实乃树须……”
    白蛟得意洋洋地从残碑上拿回大脚,身后的绿林汉子皆都收起武器,欢呼起来:“噢噢,我们皆是大槐子孙……噢噢,天在上,地在下,黄河哗啦啦……”
    在欢呼声中,阎大浪向台台走去。李忠义颇不情愿地把刀收了起来,有意撞了他一下,说道:“二弟,你若徇私舞弊,我可饶不了你!”
    阎大浪连连拱手道:“大哥,我确实看清楚哩……不会错的,不会错的……”而李忠义却抠着脑袋,暗自嘀咕:“我才刚三十出头呀,眼眼就花了么?”
    李道之手里这柄拂尘,实乃一件宝物,是由洁白的象牙雕成,上面缠着两尺来长的天蚕丝,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这拂尘便是道家传家之宝,也是武林盟主的权柄。
    这会儿,太阳高高升起,大槐树张开了天下最大的伞,洒出满院的阴凉,三坛人马皆在护佑之下。
     “呼”地一声,李道之道长将拂尘一甩,说道:“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而今眼目之下,西方列强组成八国联军,侵我国土,杀我黎民……更有甚者,他们竟率领虎狼之师,占领了北京,到处烧杀掳掠,将圆明园的亿万珍宝抢劫一空,连大缸上的镀金,也被这些贪婪的畜生刮尽,然后一把大火,将万园之园焚烧……”
    说到这儿,他气得浑身打颤,闭了闭眼,吸口长气,接着道:“你们知道么?时至今日,这火还没有熄灭啊……我义和团在民族危亡之际,担负起救亡大义,匡扶社稷。”他高举拂尘,提高嗓门喊道:“我黄河三坛河侠,虽各立门户,但顺应天意,编为义和团,皆应遵循八字主旨:‘驱除鞑虏,扶清灭洋’!”
    话音刚落,台下的李忠义看了阎大浪一眼,两人一起举臂高呼:“驱除鞑虏,扶清灭洋!”
    顿时,陈永年等纤班弟兄和白蛟的绿林豪杰一起呐喊,口号此起彼伏,声震云霄。
    河子吃饱了羊奶,睡得好死,厦房里的孔秀才听着这惊天动地的口号,兴奋地说:“对啊对,就应该扶清灭洋。虽然这些人行为不够文雅,却大义凛然,在民族危亡之际,扛起义旗,真是好样的……”这样唠叨着,就抱着娃出了房门,嘴里不停地说:“喊得解气,喊得过瘾……”
    当他走到台边,见义和团气势如此宏大,不由暗自赞叹:“真不得了,看来我是孤陋寡闻哩!”
    蓝大顺三步两步走到台前,向李道之抱拳道:“师傅,徒儿想不通,我们义和团灭洋就灭洋,为何要扶清?难道师傅没看出,满清不是好东西?欠下咱李家的血债还少么?”
    李道之“呼”地抖了一下拂尘,脸红气短的蓝大顺立马不敢再说下去了。
    “你的心思,师傅何尝不明白?”李道之叹了口气,说道:“清廷如何?问问黄河吧。咱李家洒过多少血,流过多少泪,还用说么?可是,现如今,国难当头啊……”
    所有人都用心听着,皆都屏住呼吸,只有黄河卷起千古不熄的浪花,哗啦哗啦地响着。
    李道之又提高嗓门道:“大家皆听着,在这生死存亡之际,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已经向洋鬼子下达了宣战诏书,华夏儿女就应该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为国为民,摒弃前嫌,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的话掷地有声,铿锵有力。蓝大顺不再言语,沉沉地垂下脑袋,退回了自己的队列。
    “哇哇……哇哇……”
    不知何时,河子醒来,尿了孔秀才一身,小胳膊小腿儿乱抡乱蹬,哭喊起来。
    “这娃没眼力,”孔秀才直跺脚:“看看,把我的衫衫糟蹋成甚哩……我出门穿甚……”
    鱼儿急忙跑过去,李道之却弯下腰来,轻声说道:“把娃给我,让爷爷来抱抱。”
    李道之托着河子,站起身来,提高嗓门道:“义和团的弟兄们,黄河沿沿的乡亲们,为了娃娃不当亡国奴,为了一个崭新的世道不再有阴霾,咱要万众一心,共赴国难……”
    “哇哇……哇哇……”
    在人们的欢呼声中,河子哭得更欢了。

 第四章

    深宫怨妇,二十六岁守寡,三十出头丧子……天下都说我是富贵老人,可我一肚子的苦水对谁去倾诉啊……
    1 清光绪二十六年,农历庚子年,公元1900年,是中国历史上一个风云变幻的时期。
    由于自鸦片战争以来,西方列强用坚船利炮,轰开了中国的大门,西方的洋教不断进入,先发生了山东高唐教堂里外国神甫奸杀中国女学生的惨案,后发生了山西太原反帝志士在教堂被杀的事件。
    一时之间,华夏大地民怨沸腾,义和团运动便应运而生,在安徽、甘肃、江苏、河南、陕西蓬勃发展起来。
    平时毫无暴动迹象,突然义和团风起云涌,使山东巡抚毓贤大叫:“怎么搞的?一觉醒来,就天下大乱起来!这么多的拳匪团寇,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么?”手忙脚乱,调集军队进行镇压。
    义和团首领朱红灯,本是黄河岸边忠义镖局的镖头,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他迅速通电全国,打出了“灭洋人、杀赃官”的响亮口号,反帝反清的烈火熊熊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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