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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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谣-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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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劳什子,毒害咱健壮的体魄,腐蚀咱淳朴的灵魂……看看吧,咱泱泱华夏,被洋人害成甚哩?我们义和团顺乎民意,杀伐洋人,有甚罪过?你们中的好些人,却骂我们是匪是寇!快觉悟吧,别再上洋鬼子的当哩……”
    鸦片在火中“滋滋滋”地响着,熊熊燃烧,比先前纤班在洪洞烧的那堆还要多。
    李忠义的话极有感染力。人群中,就有些年长的人响应起来,老郎中王荣诚说道:“河侠说得极是!鸦片害人,鸦片不是好东西,洋人洋教也不是好东西……”
    望着如此多的财富被付之一炬,王荣耀心疼得不知咋办才好,暗道:“作孽啊,这都是在烧钱,烧地,烧银子……” 见身边那位没出五服的荣诚老兄出来说话,就狠狠瞪了他一眼,低声吼道:“老糊涂哩,不开腔能把你当哑巴么?平日里,你占我家的便宜还少么?咋就胳膊肘往外拐?”可他更惦记着窦玛,心里七上八下,乱成一团麻,无法理出头绪来。
    王荣诚被喝住,将太阳穴上的膏药扒去,点头说着:“荣耀,我糊涂……”
    “咔咔咔……”阎大浪一边咳嗽,一边过来,声如洪钟,对李忠义道:“大哥呀,皆都搜遍哩,就是没见窦玛那老狗日的……”
    这时,不知从哪跑来了黑蛋蛋似的井子娃,他指着庄子喊:“我知道,我知道,刚才我说话,你们皆不信。我看见哩,教堂里滚出了个火球球,进村哩,真的进村哩……”
    李忠义和阎大浪一愣,正想说什么,纤班三师父陈永年就走过来,拉住小井子的胳膊,说道:“娃眼最尖,娃无戏言,咱跟着他,快到庄子里去搜!”
    王荣耀脸色刷地白了,嘴唇直发抖:“这这……”心里暗道:“我的妈耶,这帮河侠可惹不下!如今天下大乱,正闹义和团,听说连慈禧老佛爷和光绪皇帝都怕他们,万一在家里搜出人来,可就……”
    他凄凄惶惶出列,想用亲戚关系予以阻拦,颤颤说道:“忠义啊,你可是我内弟,不看僧面看佛面,叫他们快快住手下来,贵贱别搜我的庄子……”
    李忠义“喔”了一声,瞅着这位仅见过一面的大姐夫,说道:“嘿嘿……这些年来,你可是发了洋财哩!若是别人挡道,我便给个人情;偏偏是你来,我也就不能讲私情给面子哩……”他抱了下拳道:“大姐夫,多有得罪!”然后,猛地一挥手,对纤班命令道:“跟我来,进入蛤蟆滩,搜查洋鬼子!”
    “冲啊,杀啊,灭洋灭洋……”纤班兄弟们呐喊着,如是洪流一般冲进了庄子。
    小黑蛋井子在前头喊着:“朝西头去,快朝西头去……”陈永年率领着泉子、岩子、杨子等一拨人往西边奔去。
    李忠义把人马调拨开来,心中忽然涌出一种莫名的柔情,暗道:“姐呀,这蛤蟆滩是你的夫家……自小你就疼我惯我,有好吃食总是留给我……你嫁到王家,也不知道生活得咋样哩……”
   眼前,不由闪现出那年七巧节时,一群大姐姐坐在明亮的银河之下,讨巧比女红。
    姐姐绣了一对漂亮的鸟儿,别人都稀罕得争相传看,赞不绝口。小不点的他也来凑热闹,一把夺过叫着:“姐啊,姐啊,咋恁漂亮呢?我要这对花花鸟……”
    “甚花花鸟?这是一对鸳鸯呀……”大姐姐们哈哈大笑道:“傻娃,这是为女婿绣的,怎么能给你呢?”
    他就是不放手,耍蛮道:“我偏要,我偏要,这是姐姐的东西,我当女婿……”
    千颗万颗星星闪闪烁烁,姐姐在满世界笑声中脸腮绯红,羞得抬不起头来:“弟呀,星星都在羞你哩,你真是个活宝蛋蛋……”一把将他揽在怀中……
    正想着心事,就听阎大浪那洪钟般的声音在响:“大哥,快来王家吧,快看你姐呀……”
    听到吼声,李忠义撒开大步,跟着来报信的枫子,三步并做两步,跑进王家的厢房。
    这里,早已经乱做一团:有人在哭,有人在嚎,有人已经戴起了孝布……王荣耀更是痛不欲生,捶胸顿足地嚷着:“我的天呐……这是咋的哩?我说不让你戒吧,你偏不听,就这样去了么?天呐……”
    “咋哩?”李忠义看得头皮发麻,进屋便问。柱娃指着床上的白单子,回道:“是这样的,我婶子这一向都在戒烟,把自己捆在床上……许是痛苦之极,撞墙去哩……”复又抹着泪嚎起来:“婶子呀,快张张眼,你日思夜想的兄弟看你来哩……”
    李忠义一个箭步蹿到床前,想要揭开白布覆盖着的尸体,却被阎大浪拦住,说道:“大哥,你冷静点,可要节哀呀……不看也罢,免得心里受不住……”
    “让开……”李忠义猛一用力,拨开阎大浪,拉起白单子,见久违的姐姐的确已经死了,脑袋绽裂,鲜血流了一床。
    他抖抖地重新将姐姐盖好,又恼又恨,回身一把拎起王荣耀,吼道:“我姐戒瘾有甚错?你们王家的人都死绝了么?为甚守候着,生生让她撞了墙?你这混蛋,老子非砸碎你的……”
    一时性起,他举起了钵大的拳头,把泪人儿似的王荣耀吓得瑟瑟发抖。正准备砸下去,就被阎大浪死死抱住,说道:“大哥呀,听兄弟一句话,你就是打死了王家的人,也救不活你姐呀……”
    李忠义“嗨”地一声,仰天长叹:“姐呀,我可怜的姐呀……”
    阎大浪摇着大脑袋说道:“太惨哩……真是烈女啊!为了戒烟,竟搭上了性命!”
    王二愣和柱娃等人,一边给王荣耀腰间缠麻绳,一边往自己头上戴孝帽,蛤蟆滩的女人们也悲悲切切地哭泣着,“呜呜咿咿”,此起彼伏。
    “快抓呀,别让洋鬼子跑哩……”忽然之间,就听外面喧声大作:“洋鬼子朝东逃哩,快堵住呀……”
    李忠义和阎大浪等人听到喊声,二话没说,撞开王荣耀,率领着纤班弟兄冲杀出去。
    窦玛害死李淑敏之后,并没有隐身王家柴房,而是在庄子里左躲右藏,见义和团包围了西头,胡乱从谁家院外扯下一张干牛皮,裹在身上,冒充老牛。
    义和团的队伍匆匆跑过,他以为危险过去了,就贴着东边崖崖,溜下河滩,却被陈永年发现,一声大吼,率领着弟兄们紧紧追赶。
    村东头,李忠义和阎大浪等一拨人刚冲出甬道,就截住了惊慌失措的窦玛。
    “哪里去!”阎大浪一把掀去老牛皮,扭住窦玛的脖子吼道:“狗日的,是只恶狼,还披着羊皮哩!”顺势一拳,将窦玛打倒在地。
    陈永年、泉子等人也都在此汇合了。小不点的井子从大人腿间挤进去嚷道:“我说没烧死吧,我说狗东西跑村里了吧?”显出一副少年英雄的豪气来。
    蛤蟆滩的乡亲们听说抓住了洋人窦玛,也都熙熙攘攘,围拢上来。
    这时的窦玛,看见人山人海,知道已经无路可逃,却故作镇定,站起身来,抹去脸上的土屑,扬起早已歇顶的大脑袋,做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陈永年看得气恼,“咚”地朝他肚子上猛击一拳,他后退了几步,用手捂住胸,腰也弓了下去。
    “大家都静一静……”李忠义清了清嗓子,对人们说道:“我们义和团替天行道,专门清算这些洋人在咱中国犯下的罪行!现如今,八国联军打进北京,烧杀抢掠,血流成河,把咱的圆明园都烧掉哩……咱中国人就这么孬种么?还不快跟着义和团,向洋人讨还血债……太原动起来哩,几十座洋教堂皆都烧哩;临汾、运城一带的洋人据点,也都给拔掉哩!父老乡亲们,咱跟洋人算总账的日子到来哩……”
    “要不得呀……”憋了半天的王荣诚,红着脸站出来说:“义和团呀,你们知道么?这窦玛可是光绪皇上的师傅呀!贵贱不能……”
    李忠义、阎大浪等头领愣了一下,就听窦玛仰天大笑道:“哈哈哈哈……上帝啊,瞧瞧吧,这些‘东亚病夫’,还想审判我……哈哈哈哈……”
    蛤蟆滩的人们没有瞎说。
    这窦玛的确是个不简单的人物。他从欧洲大陆来中国传教多年,曾经在北京当过红衣主教,还做过教会的会长。由于名气很大,被请入宫中,为光绪皇帝布道宣经,受到朝廷隆重的礼遇。他的事业,在上海、福建、广州沿海一线,开展得如火如荼,可在黄河中原地区,却遇到了巨大的阻力。他听说,但凡在中国做事,“得中原者得天下”。于是,放弃了京城优越的生活环境,像苦行僧一样在大河上下艰难传教。
    许多年过去了,他印证了前辈传教士的说法,黄河人的确墨守成规,固执己见,从思想上抵制外来的新生事物。让他哭笑不得的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虽然传教事业没能发展,但是经过他的手,运来的鸦片却深入了官场、民间。
    他的结论是:“黄河人重物质而轻精神。”这些人既没有摩西十戒那样的约束,也没有严格的教会组织,千百年来,对宗教完全是实用主义的态度,骨子里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信仰崇拜……前一阶段,他去太原,见那里的义和团闹得正凶,教堂全被烧毁,他死里逃生,回到黄河沿沿,却又被大火包围……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些木讷呆滞,乃至愚昧落后的人们,怎么会在一夜之间组织起来,迸发出火山熔岩般的伟力?

    想到这儿,他心有点虚了,住了笑,正想说“你们光绪皇帝……”就听远处叫喊起来:“来哩,来哩……他们都过来哩……”
    4 顺着喊声,李忠义等人看到一彪人马,风驰电掣地朝这边飞奔而来,身后烟尘滚滚。
    为首的叫蓝大顺,个子不高,四十上下,背后插一把鬼头大刀,一脸英气,喊着:“快下马!”在“咴咴”的马嘶声中,所有人一起下马,边往这里来,边喊道:“洋人拿到哩?在哪呀?”
    李忠义脸上一喜,急忙和阎大浪、陈永年迎接上去,三兄弟抱拳打拱道:“蓝英雄,一路鞍马劳顿,辛苦哩!”
    蓝大顺回礼道:“说甚辛苦不辛苦?只要杀伐洋鬼子,我们义军弟兄万死不辞!”礼毕,复又说道:“你们纤班行啊,烧了六座洋庙庙,加这一座就七座哩,比咱义军还多烧了两座!哈哈哈哈……你们捉的洋鬼子呢?”
    阎大浪说道:“在这哩,在这哩。”然后对手下弟兄和蛤蟆滩的父老乡亲们喊道:“皆都让开些,让开些,蓝英雄的义军过来哩……”
    蓝大顺在李忠义的陪同下,一边打拱,一边向前走。
    当他看到被岩子和杨子扭着膀子的洋人窦玛时,脸上没了笑容,顿时火冒三丈,“嗖”地从背后抽下鬼头大刀,喊了声:“灭尽鞑虏,杀伐洋人!”手起刀落,窦玛还没来得及讨饶,脑袋已经在地上打起了转转,脖颈上的血“呼”地喷出,溅了人们一头一脸。
    “哈哈哈哈……”蓝大顺从地下拎起窦玛的首级,笑道:“快哉快哉!我黄河九曲十八滩,岂能容你洋人胡为?哈哈哈哈……”
    风里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儿,蛤蟆滩的人们溅了一身血水,王荣诚等心里害怕起来,喊着“杀人哩,杀人哩……”如退潮似的,向四面八方散去。
    李忠义本来是要当众审判之后,再处决这家伙的,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虽然意犹未尽,也只好就此作罢,赞道:“好啊,大哥如此豪气,如此英武,佩服佩服……”说着,接过那颗人头,让泉子挑挂在高高的长杆之上。
    陈永年上前来说道:“既然义军兄弟一路辛苦,快快去用餐吧!我们纤班的弟兄们,早就盼着你们过来哩!”
    蓝大顺向四周瞅瞅,问道:“白龙那一支人马到了么?”
    阎大浪瞅瞅义军队伍,抠着脑袋说:“哎呀呀,蓝英雄,我还以为你们两队人马合为一处过来了,咋嘛?你也没见到他们?”
    蓝大顺边走边说:“这白龙,说他邪乎,就是邪乎,总是这样显头不显尾,神秘莫测……”想了想又说:“号称什么绿林豪杰,我看人家叫他白龙旋风,土匪流寇没甚大错……”
    “好啦!好啦!”李忠义环视四周,见蛤蟆滩的人们早已离去,便提高嗓门对蓝大顺等人说:“蓝英雄,咱两彪人马这就汇合哩,都是自家兄弟,快去吃饭吧!”
    义和团运动在黄河沿沿的蜂起,也同当年杀伐元朝有着惊人的形似之处:仿佛是一夜之间,各地的侠士、拳友振臂一呼,喊出了“讨伐洋人”的口号。一时之间,燃起了燎原大火。山东、山西、河南、河北、陕西……皆都纷纷成立了拳坛。
    黄河三滩的义和团,盟主正是华山派领袖李道之道长。以武术宗派领衔,下分三个拳坛:第一坛坛主李忠义,率领着黄河纤班人马。第二坛坛主蓝大顺,是闯王李自成遗属,率领着各山头的反清义军。第三坛坛主白龙,是早年上华山学道的武界高人。得道之后,啸聚山林,号称绿林豪杰,常常是来无影去无踪。
    这三坛人马,按计划本是在蛤蟆滩聚会的。李忠义这一坛和蓝大顺这一坛已经汇合,偏偏白龙旋风没有到来。
    天色向晚,红霞满天。陈永年先为义军每人盛一大碗肉,倒一大碗酒,说道:“天下义和团是一家,兄弟们不要见外,敞开肚子吃喝呀……”
    “别介,”蓝大顺站起来制止道:“既然说好了,还是等等吧——各路黄河英雄,总是只闻其声,难谋其面。而今眼目之下,咱三路人马在义和团的旗帜下聚会,太难得哩!再等等吧!”
    李忠义见再等下去日头也落了,饭菜也凉了,便说道:“蓝英雄,就这么着吧,咱不等哩。”然后举起酒碗,长声长调对纤班和义军唱道:“咱义和团今日聚义——拿洋鬼子窦玛的脑袋祭咱战旗——都记住呀——咱旗帜上的八个大字——‘驱除鞑虏,灭洋扶清’……”
    陈永年也为蓝大顺递上一碗酒,让他与李忠义碰碗。然而,蓝大顺却一把将那酒碗打落在地,吼道:“不行!不行!我们义军只赞成‘驱除鞑虏’四字,为甚要扶清?那清邦原是东北地区的蛮夷外族,与洋鬼子没甚两样!当年要不是卖国贼吴三桂引狼入室,这天下就是我大顺的!”
    他这一顿咆哮,把纤班弟兄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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