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在细雨中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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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在细雨中呼喊-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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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秀英对自己的装扮深表满意,她近乎得意地问我:

    “你认不出我吧。”我来到孙荡五年后,李秀英第一次走出了家门。在冬天还没有来到
的凌晨,李秀英穿着冬天的衣服走向轮船码头,我打着一把小凳子费力地跟在她的身后。

    天亮前的街道空空荡荡,只有几个吃早茶的老头,大声咳嗽着走过去。虚弱的李秀英只
能一口气走出一百来米,当她站住脚喘气时,我就立刻将小凳子放到她的屁股下面。我们在
潮湿的晨风里走走停停,有几次我刚开口想说话时,她就“嘘”地一声制止了我,轻声告诉
我:

    “一说话,别人就会发现我。”

    她的神秘让我浑身紧张。

    李秀英在人为的神秘里离开孙荡。当时对于我漫长的过程,现在回忆里却只是短短的几
次闪亮。这个古怪的女人穿着雍肿的衣服通过检票口时,回过头来向我挥了挥手。后来我就
扑在候船室破烂的窗口,看着她站在岸边不知所措,她要走过一块狭长的跳板才能抵达船
上,那时候她就不顾是否会暴露自己,接连叫道:“谁把我扶过去。”她进入船舱以后,就
开始了我们也许是一生的分别,直到现在我都没再见到过她。我始终扑在窗口,等到船在远
处的河流里消失,我才离开窗口,这时候我才发现一个要命的现实——我怎么办?李秀英把
我给忘记了,过多的悲伤使她除了自己以外,忘记了一切。十二岁的我,在黎明逐渐来到的
时候,突然成了孤儿。我身上分文没有,就是我的衣服和书包也被紧紧锁在那个已经不存在
的家中,我没有钥匙。我唯一的财富就是李秀英遗留的那把小凳子。我把凳子重新扛到了肩
上,然后哭泣着走出码头。出于习惯,我回到了家门前,当我伸手推一下紧团的屋门后,我
就把自己推入了更为伤心的境地。我在门旁坐下来,哭得伤心欲绝。后来我就在那里发呆,
那时候我脑袋里一片空白,一直到背着书包准备上学的刘小青走过来时,我重新哭泣了。我
对前天才恢复友情的刘小青说:

    “王立强死了,李秀英走了,我没人管了。”

    戴着黑纱的刘小青热情地对我叫道:

    “到我家住吧,你就睡我哥哥的床。”

    然后他就飞快地跑回家中,可过了一会他就垂头丧气地走回来。他擅自的决定不仅遭到
父母的否决,而且还饱尝了一顿训斥。他尴尬地朝我笑一笑。我是那时候决定返回南门的,
我要回到父母兄弟那里去。我这样告诉了刘小青,可是我没钱买船票。刘小青眼睛一亮,叫
道:

    “去向国庆借。”我们在学校的操场上找到了国庆,刘小青叫他时,他说:

    “我不过来,你有肝炎。”

    刘小青可怜巴巴地问他:

    “我们过来,好吗?”国庆没再表示反对,我和刘小青走向了这位富翁。如果不是国庆
的慷慨帮助,我不知道自己回到南门会有多么艰难。我的两位童年的伙伴,将我送上了离开
孙荡的轮船。我们向轮船码头走去时,国庆神气十足地对我说:

    “以后缺钱花,就给我来一封信。”

    刘小青则是憨厚地替我扛着那把凳子,跟在我们后面。可我后来却遗忘了这把凳子,就
像李秀英遗忘了我一样。轮船驶去以后,我看到国庆坐在那把凳子上,架着二郎腿向我挥
手,刘小青站在一旁正向他说什么。他们置身其上的堤岸迅速地消失了。我在深秋的傍晚踏
上家乡的土地,离家五年之后重新回来时,我只能用外乡人的口音向人打听南门在什么地
方。我在那条狭长的街道走去时,一个比我小得多的孩子扑在楼上的窗口,一声声叫我:
“小孩,小孩。”我听到的是完全陌生的方言。幸亏我还记得南门,和我父母兄弟的名字,
还有我的祖父。六岁时残留下来的记忆,使我可以一路打听着走去。我就是在那时候遇到了
我的祖父孙有元,这个背着包袱,怀抱油布雨伞的老人,在我叔叔家住满一个月以后,正准
备回到南门,风烛残年的祖父在那条他应该是最熟悉的路上迷路了。我们是都忘记了对方的
模样以后,在路上相遇。那时候我已经走出县城,来到了乡间,一个三岔路口让我无从选
择。我当时被落日的景色迷住了,所以我没有立刻焦急起来,那是让我的童年震惊的景色,
我看到翻滚的乌云和通红的晚霞正逐渐融为一体,一轮红日已经贴在了远处的地平线上,开
始它光芒四射的下沉。我站在落日的余辉之中,对着太阳喊叫:“快沉下去,快沉下去。”

    一团巨大的乌云正向落日移去,我不愿意看到落日被它吞没。落日如我所愿地沉没以
后,我才看到了祖父孙有元,他就站在我的身后,和我贴得那么近。这个年迈的老人用一种
恳求的眼神望着我,我就问他:

    “到南门怎么走?”他摇摇头,嗡嗡地告诉我:

    “我忘记了。”他忘记了?孙有元的回答让我觉得有趣,我对他说: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要说忘记呢。”

    他谦卑地向我笑了笑。那时候天色开始黑下来了,我赶紧选择一条路匆匆走去,走了一
阵我发现后面那个老头正跟着我,我也不管他,继续走了一会,我看到稻田里有一个扎头巾
的女人,就问她:“前面是南门吗?”“走错啦。”那个女人挺起腰来说,“应该走那条
路。”

    那时天色马上就要黑了,我立刻转回去,老人也转过身来往回走,他对我的紧跟引起了
我的注意,我立刻撒腿跑开了,跑了一会回头一看,他正趄趄趔趔地急步追来。这使我很生
气,我等他走近了,就对他说:

    “喂,你别跟着我,你往那边走。”

    说完我转身就走,我走回到三岔路口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我听到了打雷的声音,那时
一点月光都没有。我摸上了另一条路,急步走了一阵,发现那老人还跟着我,我转回身向他
喊叫:“你别跟着,我家很穷的,养不起你。”

    这时候雨点下来了,我赶紧往前奔跑过去。我看到了远处突然升起一片火光,越来越大
的雨点与那片火纠缠起来,燃烧的火不仅没有熄灭,反而逐渐增大。就如不可阻挡的呼喊,
在雨中脱颖而出,熊熊燃烧。

    借着火光,我看到了那座通往南门的木桥,过去残留的记忆让我欣喜地感到,我已经回
到了南门。我在雨中奔跑过去,一股热浪向我席卷而来,杂乱的人声也扑了过来。我接近村
庄的时候,那片火光已经铺在地上燃烧,雨开始小下来。我是在叫叫嚷嚷的声音里,走进了
南门的村庄。

    我的两个兄弟裹着床单惊恐不安地站在那里,我不知道他们就是孙光平和孙光明。同样
我也不知道那个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的女人就是我的母亲。他们旁边是一些与火争抢出来的物
件,乱糟糟地堆在那里。接下去我看到了一个赤裸着上身的男人,秋夜的凉风吹在他瘦骨伶
仃的胸前,他声音嘶哑地告诉周围的人,有多少东西已经葬身火海。我看到他眼睛里滚出了
泪水,他向他们凄凉地笑了起来,说道:

    “你们都看到大火了吧,壮观是真壮观,只是代价太大了。”

    我那时不知道他就是我的父亲,但他吸引了我,我就走到他身边,响亮地说:“我要找
孙广才。”附录自传

    1960年4月3日的中午,我出生在杭州的一家医院里,可能是妇幼保健医院,当时
我母亲在浙江医院,我父亲在浙江省防疫站工作。有关我出生时的情景,我的父母没有对我
讲述过,在我记忆中他们总是忙忙碌碌,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我几乎没有见过他们有空余
的时间坐在一起谈谈过去,或者谈谈我,他们第二个儿子出生时的情景。我母亲曾经说起过
我们在杭州时的片断,她都是带着回想的情绪去说,说我们住过的房子和周围的景色,这对
我是很重要的记忆,我们在杭州曾经有过的短暂生活,在我童年和少年时期一直是想象中最
为美好的部分。我的父亲在我一岁的时候,离开杭州来到一个叫海盐的县城,从而实现了他
最大的愿望,成为了一名外科医生。我父亲一辈子只念过六年书,三年是小学,另外三年是
大学,中间的课程是他在部队时当卫生员时自学的,他在浙江医科大学专科毕业后,不想回
到防疫站去,为了当一名外科医生,他先是到嘉兴,可是嘉兴方面让他去卫生学校当教务主
任;所以他最后来到了一个更小的地方——海盐。

    他给我母亲写了一封信,将海盐这个地方花言巧语了一番,于是我母亲放弃了在杭州的
生活,带着我哥哥和我来到了海盐,我母亲经常用一句话来概括她初到海盐时的感受,她
说:“连一辆自行车都看不到。”

    我的记忆是从“连一辆自行车都看不到”的海盐开始的,我想起了石板铺成的大街,一
条比胡同还要窄的大街,两旁是木头的电线杆,里面发出嗡嗡的声响。我父母所在的医院被
一条河隔成了两半,住院部在河的南岸,门诊部和食堂在北岸,一座很窄的木桥将它们连接
起来,如果有五、六个人同时在上面走,木桥就会摇晃,而且桥面是用木板铺成的,中间有
很大的缝隙,我的一只脚掉下去时不会有困难,下面的河水使我很害怕。到了夏天,我父母
的同事经常坐在木桥的栏杆上抽烟闲聊,我看到他们这样自如地坐在粗细不均,而且还时时
摇晃的栏杆上,心里觉得极其神圣。

    我是一个很听话的孩子,我母亲经常这样告诉我,说我小时候不吵也不闹,让我干什么
我就干什么,她每天早晨送我去幼儿园,到了晚上她来接我时,发现我还坐在早晨她离开时
坐的位置上。我独自一人坐在那里,我的那些小伙伴都在一旁玩耍。到了四岁的时候,我开
始自己回家了,应该说是比我大两岁的哥哥带我回家,可是我哥哥经常玩忽职守,他带着我
往家里走去时,会突然忘记我,自己一个人跑到什么地方去玩耍了,那时候我就会在原地站
着等他,等上一段时间他还不回来,我只好一个人走回家去,我把回家的路分成两段来记
住,第一段是一直往前走,走到医院;走到医院以后,我再去记住回家的路,那就是走进医
院对面的一条胡同,然后沿着胡同走到底,就到家了。

    接下来的记忆是在家中楼上,我的父母上班去后,就把我和哥哥锁在屋中,我们就经常
扑在窗口,看着外面的景色。我们住在胡同底,其实就是乡间了,我们长时间地看着在田里
耕作的农民,他们孩子提着割草篮子在田埂上晃来晃去。到了傍晚,农民们收工时的情景是
一天中最有意思的,先是一个人站在田埂上喊叫:“收工啦!”

    然后在田里的人陆续走了上去,走上田埂以后,另外一些人也喊叫起收工的话,一般都
是女人在喊叫。在一声起来,一声落下的喊叫里,我和哥哥看着他们扛着锄头,挑着空担子
三三两两地走在田埂上。接下去女人的声音开始喊叫起她们的孩子了,那些提着篮子的孩子
在田埂上跑了起来,我们经常看到中间有一、两个孩子因为跑得太快而摔倒在地。

    在我印象里,我的父母总是不在家,有时候是整个整个的晚上都只有我和哥哥两个人在
家里,门被锁着,我们出不去,只有在屋里将椅子什么的搬来搬去,然后就是两个人打架,
一打架我就吃亏,吃了亏就哭,我长时间地哭,等着我父母回来,让他们惩罚我哥哥。这是
我最疲倦的时候,我哭得声音都沙哑后,我的父母还没有回来,我只好睡着了。

    那时候我母亲经常在医院值夜班,她傍晚时回来一下,在医院食堂卖了饭菜带回来让我
们吃了以后,又匆匆地去上班了。我父亲有时是几天见不着,母亲说他在手术室给病人动手
术。我父亲经常在我们睡着以后才回家,我们醒来之前又被叫走了。在我童年和少年时期,
几乎每个晚上,我都会在睡梦里听到楼下有人喊叫:“*缴缴*…有急诊。”

    我哥哥到了上学的年龄以后,就不能再把他锁在家里,我也因此得到了同样的解放。我
哥哥脖子上挂着一把钥匙,背着书包,带上我开始了上学的生涯。他上课时,我就在教室外
一个人玩,他放学后就带着我回家。有几次他让我坐到课堂上去,和他坐在一把椅子里听老
师讲课。有一次一个女老师走过来把他批评了一通,说下次不准带着弟弟来上课,我当时很
害怕,他却是若无其事。过了几天,他又要把我带到课堂上去,我坚决不去,我心里一想到
那个女老师就怎么也不敢再去了。我在念小学时,我的一些同学都说医院里的气味难闻,我
和他们不一样,我喜欢闻酒精和弗尔马林的气味。我从小是在医院的环境里长大的,我习惯
那里的气息,我的父母和他们的同事在下班时都要用酒精擦手,我也学会了用酒精洗手。

    那时候,我一放学就是去医院,在医院的各个角落游来荡去的,一直到吃饭。我对从手
术室里提出来的一桶一桶血肉模糊的东西已经习以为常了,我父亲当时给我最突出的印象,
就是他从手术室里出来时的模样,他的胸前是斑斑的血迹,口罩挂在耳朵上,边走过来边脱
下沾满鲜血的手术手套。

    我读小学四年级时,我们干脆搬到医院里住了,我家对面就是太平间,差不多隔几个晚
上我就会听到凄惨的哭声。那几年里我听够了哭喊的声音,各种不同的哭声,男的、女的、
老的、少的,我都听了不少。

    最多的时候一个晚上能听到两三次,我常常在睡梦里被吵醒;有时在白天也能看到死者
亲属在太平间门口嚎啕大哭的情景,我搬一把小凳坐在自己门口,看着他们一边哭一边互相
安慰。有几次因为好奇我还走过去看看死人,遗憾的是我没有看到过死人的脸,我看到的都
是被一块布盖住的死人,只有一次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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