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在细雨中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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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在细雨中呼喊-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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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眼睛总是惊慌不安地向门外张望,他害怕的事一直没有出现,才逐渐恢复了昔日的神气。
有那么一次我看到孙光平和冯玉青迎面走到一起,孙光平露出讨好的笑容,冯玉青却铁青着
脸迅速走去。

    我弟弟孙光明也注意到了冯玉青的诱惑。这个十岁的孩子在生理上还莫名其妙的时候,
就会向走来的冯玉青喊道:

    “大乳房。”我脏乎乎的弟弟那时正坐在地上,手里玩着一块索然无味的破砖瓦。他向
冯玉青发出傻笑时,嘴角流淌着愚蠢的口水。冯玉青脸色通红,低着头往家中走去。她的嘴
微微歪斜,显然她是在努力控制自己的笑容。

    就是这一年秋天,冯玉青的命运出现了根本的变化。我记得非常清楚,那天中午放学回
家路过木桥时,我看到了与往常判若两人的冯玉青,在众多围观的人中间,紧紧抱住王跃进
的腰。这一幕情形给予当时的我以沉重一击,那个代表着我全部憧憬的姑娘,神情茫然地看
着周围的人,她的眼睛里充斥着哀求和苦恼。而旁人看着她的目光却缺乏应有的同情,他们
更多的是好奇。被抱住的王跃进嬉笑地对围观的人说:“你们看,她多下流。”

    人们发出的笑声丝毫没有影响她,她的神态只是更为严肃和执著,有一会她闭上了眼
睛。冯玉青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我心里百感交集。她所紧紧抱住的是不属于她的东西,那具
身体的离去迟早总会实现。现在我眺望往事时,仿佛看到她所抱住的不是一个人,而只是空
气。冯玉青宁愿丧失名誉,克服羞怯去抱住这空空荡荡。

    王跃进软硬兼施,一会儿辱骂,一会儿调笑,都无法使冯玉青松手。他摆出一副无可奈
何的样子说:

    “还有这种女人。”面对王跃进的连续侮辱,冯玉青始终没有申辩。也许是发现无法求
得旁人的同情,她将目光转向流动的河水。

    “你他娘的到底要干什么?”

    王跃进响亮地喊了一声,怒气冲冲地去拉她捏在一起的双手。我看到冯玉青转过脸来咬
紧牙齿。

    王跃进的努力失败后,嗓音开始低沉下去,他说:

    “你说吧,你要我干什么?”

    那时冯玉青才轻声说:

    “你陪我上医院去检查。”

    冯玉青说这话时没有一丝羞怯,她的声音异常平静,仿佛找到目标以后开始心安理得。
这时候她看了我一眼,我感到她的目光和我的身体一起颤抖起来。

    王跃进这时说:“你得先松开了手,要不我怎么陪你去。”

    冯玉青犹豫了一下松开了手,解脱了的王跃进拔腿就跑,他跑去时还回过头来喊道:
“要去你自己去。”

    冯玉青微皱着眉看着逃跑的王跃进,然后又看了看围观的人,她第二次看到了我。她没
有去追赶王跃进。而是独自一人向城里医院走去。村上几个放学回家的孩*右恢备*着她到医
院,我没有去,我站在木桥上看着她走远。冯玉青走去时将刚才弄乱的辫子放开,我看到她
用手指梳理起长长的黑发,接着边走边结起了辫子。

    这个往常羞羞答答的姑娘,那时候显得十分镇静。她内心的不安只是通过苍白的脸色略
有显露。冯玉青对一切都置之度外了,她在医院挂号处挂号时,像一个结了婚的女人那样平
静地要了妇科的号。当她在妇科里坐下来后,依然平静地回答了医生的询问,她说:

    “检查是不是怀孕。”医生注意到了病历上注明未婚这一栏,问她:

    “你还没结婚?”“是的。”她点点头。我同村的三个男孩看着她手拿一只茶色的玻璃
小瓶走进女厕所,她出来时神情庄重。在等待尿液检验结果时,她像一个病人那样坐在走廊
的长凳上,两眼望着化验室的窗口出神。后来知道自己没有怀孕,她才局部地丧失了镇静。
她走到医院外面一根水泥电线杆旁,身体靠上去后,双手捂着脸哭泣起来。她的父亲,年轻
时能够一气喝两斤白酒,现在仍然能喝一斤多的老人,在那个夕阳西下的傍晚,站在王家的
屋前,跺着脚破口大骂。他的叫骂声在傍晚的风里飘满全村。然而对于村里的孩子来说,他
所有的咒骂都抵不下那句唯一的充满委屈的诉说:“我女儿都让你睡过啦。”

    直到半夜以后,村里的孩子嘴上就像挂着鼻涕一样还挂着这句话。他们看到他时,会远
远地齐声喊叫:

    “我女儿都让你睡过啦。”

    我在南门所目睹的几次婚礼,王跃进的婚礼令我难忘。这个身材高大,曾经被孙光平拿
着菜刀追赶得到处乱窜的年轻人,那天早晨穿上了全新的卡其布中山服,像一个城里来的干
部似的脸色红润,准备过河去迎接他的新娘。那时候他们全家所有人都为他即将来到的婚礼
上窜下跳,唯有他因为穿上了新衣服就显得无所事事。我上学走过他家屋前时,他正在说服
同村一个年轻人陪他去迎接新娘,他告诉这人:

    “没有别人了,就你还没结婚。”

    那人说:“我早不是童男子了。”

    他的说服如同例行公事一样马马虎虎,被说服的人也不是不愿去,无非是因为无聊而作
出的某种表示。

    这次婚礼宰了两头猪和几十条草鱼,这一切都是在村里晒场场上进行的。猪血和鱼鳞在
晒场上盘踞了一上午,直到我们放学回家时,晒场才被清理出来,摆上了二十张圆桌。那时
候孙光明的脸上贴满了鱼鳞,一身腥臭地对走过去的孙光平说:“你数数,我有多少眼
睛?”

    孙光平像是父亲似的训斥他:

    “去洗掉。”

    我看到孙光平一手抓住孙光明脖后的衣领,把他往池塘拉去。孙光明小小的自尊心顿时
受到了损害,我弟弟扯着尖细的嗓音破口大骂:“孙光平,我操你娘。”

    迎亲的队伍是在上午出发的。一支目标一致、却松松垮垮的队伍在节奏混乱的锣鼓声
里,越过了那条后来取走孙光明生命的河流,走向了王跃进的床上伙伴。

    来自邻村的新娘是个长得很圆的姑娘,羞羞答答地走近村里。她似乎认为村里没有人知
道她曾在黑夜里来过多次,所以在表现羞怯时理直气壮。

    那次婚礼孙光明足足吃了一百五十来颗蚕豆,以至那天晚上在睡梦里他依然臭屁滚滚。
翌日上午孙光平向他指出这一点时,他嘻嘻傻笑了半天。他认为自己已吃了五颗水果糖,至
于蚕豆他就没功夫去数了。孙光明在临死的前一天,还坐在门槛上向孙光平打听村里谁快要
结婚了,他发誓这次要吃十颗水果糖。他说这话时鼻涕都流进了嘴巴。

    我经常想起这个过早死去的弟弟,在那个下午争抢水果糖和蚕豆时的勇猛情形。王跃进
的嫂子拿着一个竹篮出来时,孙光明并不是最早冲上去的,但他却最先扑倒在地。那一篮蚕
豆里只夹杂着几十颗水果糖。王家嫂子像喂鸡一样将篮中的食物倒向围上去的孩子。我哥哥
孙光平扑下去时,脸颊遭受另一个孩子膝盖的无意一击。脾气暴躁的哥哥当时只顾去揍那个
孩子,从而一无所获。孙光明就完全不一样了,他扑下去抢水果糖和蚕豆时经受住了各种打
击。以至他后来满嘴泥土在地上坐了半天,呲牙咧嘴地抚摸着脑袋和耳朵,同时告诉孙光平
他的腿也伤痕累累。

    孙光明抢到七颗水果糖和满满一把蚕豆,他坐在地上将它们和泥土碎石子小心翼翼地分
开。孙光平站在一旁虎视眈眈地看着四周贪婪盯着弟弟的孩子,使他们谁也不敢上前去抢孙
光明手中的食物。然后孙光明分给了孙光平一小把蚕豆和一颗水果糖,孙光平接过去后十分
不满地说:

    “就这么一点。”孙光明摸着自己被挤红的耳朵犹豫地看着孙光平,然后似乎是有些感
伤地拿出一颗水果糖和一撮蚕豆递给哥哥。当哥哥仍没有走开的意思时,他尖细的嗓子充满
威胁地叫起来:

    “你再要,我就哭啦。”

    新娘是中午时分走进村子的,这个圆脸圆屁股的姑娘虽然低着头,可她对婚姻的自得和
她的微笑一样明显。拥有同样神态的新郎,显然已经忘记了几天前是如何被冯玉青紧紧抱住
的,他神采飞扬地走来时,右手十分笨拙地向我们挥舞着。我这时候内心洋溢出宁静的愉
快,因为我心目中美好的冯玉青脱离了王跃进的玷污。然而当我往冯玉青家中望去时,一股
难言的忧伤油然而升。我看到了自己心里憧憬的化身正无比关切地注视着这里。冯玉青站在
屋前,神情茫然地望着正在进行的与她无关的仪式。在所有人里,只有冯玉青能够体味到被
排斥在外是什么滋味。

    然后他们坐在村里晒场上吃喝起来。我父亲孙广才晚上睡觉时扭伤了脖子,此刻他光着
半边膀子像个绿林好汉一样坐在那里,站在身后的母亲喝了一口喜庆的白酒,喷到父亲的肩
上,父亲被母亲的手推搓得摇摇晃晃,他哎唷叫唤时显得脆弱可爱,但这一点也不影响他大
口喝酒。父亲的筷子夹着一大块肉放进嘴里时,让站在一旁的孙光平和孙光明口水直流,孙
广才不停地扭头去驱赶自己的儿子:

    “滚开。”他们一直从中午吃到晚上天黑,婚礼的高潮是在下午来到的。那时冯玉青手
提一根草绳意外地出现了,王跃进没有看到她走来,当初他正和同村的一个年轻人碰杯。当
有人拍他肩膀时,他才看到冯玉青已经站在身后了。这位春风得意的年轻人立刻脸色惨白,
我记得杂声四起的晒场在那一刻展现了声响纷纷掉落的图景,从而让远处的我清晰地听到了
冯玉青当时的声音:“你站起来。”她说。王跃进重现了他在孙光平菜刀追赶下的慌乱,这
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像个动作迟缓的老人那样站了起来。冯玉青拿走了他坐的凳子,来到晒
场旁一棵树下。在众目睽睽之下,冯玉青站到了凳子上,她的身体在秋季的天空下显得十分
挺拔,我看到那微仰的身姿美丽动人。她将草绳系在树枝上。

    这时罗老头喊叫起来:“要出人命啦。”

    站在凳子上的冯玉青似乎是奇怪地望了他一眼,然后动作文静地将草绳布置出一个能将
脑袋伸进去的圆圈。接着她跳下了凳子,她当初下跳的姿态透露出了女孩的活泼。然后是庄
重离去。鸦雀无声的晒场在冯玉青离去后又杂声四起,脸色苍白的王跃进浑身哆嗦地开始大
声咒骂,他在表达自己气愤时缺乏应有的理直气壮。我原以为他会走过去扯下那根草绳,结
果他却坐着别人给他的凳子上再也没有站起来。他那已经明白一切的新娘,在当时倒是相对
要冷静得多。新娘坐在那里目光发直,她唯一的动作就是将一碗白酒一气喝干。她的新郎不
时偷看那根草绳以及新娘的脸色。后来他的哥哥取下了草绳。他依然时刻朝那里张望。这样
的情景一直持续了很久。草绳如同电影来到村里一样,热闹非凡地来到这个婚礼上,使这个
婚礼还没有结束就已悬梁自尽。

    没过多久新娘就醉了,她发出了毛骨悚然的哭喊声,同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宣告:“我
要上吊。”她向那已经不存在的草绳倾斜着走去时,被王跃进的嫂子紧紧抱住。这个已经生
过两个孩子的女人向王跃进大叫:

    “快把她扶到屋里去。”

    新娘被几个人架进屋去时,仍然执着地喊叫:

    “我要上吊。”过了好一阵,王跃进他们几个人才从屋里出来。可他们刚出来,新娘又
紧随而出了。这次她手里握着一把菜刀,架在脖子上,人们听不清她是在哭还是在笑,只听
到她喊:

    “你们看哪。”那时冯玉青坐在屋前的台阶上,远远地看着这一切。我忘不了她当初微
斜着脸,右手托住下巴时的沉思模样,风将她的头发在眼睛前吹来吹去。她对远处杂乱的情
景似乎视而不见,仿佛看着的是镜中的自己。正是那一刻,冯玉青不再关心正在进行着的婚
礼,她开始为自己的命运迷惑不解。

    几天以后,一个货郎来到了村里。这个四十来岁,穿着灰色衣服的男人,将货郎担子放
在了冯玉青的屋前。他用外乡人的口音向站在门口的冯玉青要了一碗水喝。

    村里的孩子在他身旁围了一阵后又都散开了,货郎来到这个离城太近的地方显然是路
过,可他在冯玉青屋前一直坐到天黑。我几次经过那里,总是听到货郎喑哑的嗓音疲惫地诉
说着走南闯北的艰难,货郎微笑时神情苦涩。而冯玉青专心倾听的眼神却是变幻莫测,她坐
在门槛上,依然是手托下巴的模样。货郎只是偶尔几次扭回头去看看冯玉青。货郎是在夜晚
月光明媚的时刻离开南门的,他离去后冯玉青也在南门消失了。死去

    我的弟弟,从哥哥脸上学会了骄傲的孙光明,在那个夏日中午走向河边去摸螺蛳。我重
又看到了当初的情景,孙光明穿一条短裤衩,从屋角拿起他的割草篮子走了出去。屋外的阳
光照射在他赤裸的脊背上,黝黑的脊背看上去很油腻。

    现在眼前经常会出现模糊的幻觉,我似乎能够看到时间的流动。时间呈现为透明的灰
暗,所有一切都包孕在这隐藏的灰暗之中。我们并不是生活在土地上,事实上我们生活在时
间里。田野、街道、河流、房屋是我们置身时间之中的伙伴。时间将我们推移向前或者向
后,并且改变着我们的模样。

    我弟弟在那个失去生命的夏日走出房屋时,应该说是平淡无奇,他千百次这样走出房
屋。由于那次孙光明走出去后所出现的结局,我的记忆修改了当初的情景。当我的目光越过
了漫长的回忆之路,重新看到孙光明时,他走出的已经不是房屋。我的弟弟不小心走出了时
间。他一旦脱离时间便固定下来,我们则在时间的推移下继续前行。孙光明将会看着时间带
走了他周围的人和周围的景色。我看到了这样的真实场景:生者将死者埋葬以后,死者便永
远躺在那里,而生者继续走动。这真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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