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在细雨中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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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在细雨中呼喊-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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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过这个名叫慧兰的小姑娘,那时候我还没有回到南门,国庆对她似乎还不屑一顾。她家
就在国庆家所在的那条胡同。这个扎着两根翘辫子的女孩,总爱站在门口甜滋滋地喊:

    “国庆哥哥。”她家的院子里种着令人激动的葡萄,有一年夏天,我和国庆,还有刘小
青曾经有过一个周密的计划,将院内的葡萄在某个深夜洗劫一空。可是她家的围墙太高了。
不过我们真正失败的原因还不是围墙,我们谁也无法在深夜出来,而不让家中的大人知道。
那时国庆的父亲还没有离家出走。一想到成年人对我们可怕的惩罚,我们的计划尽管周密,
也只能成为空想。因此当国庆看到这个黄毛丫头后,已经升入初中的刘小青,还以为他是在
打那些葡萄的主意。不识时务的刘小青还问国庆:“要不要多叫几个人?”

    他告诉国庆他可以叫上中学的同学,并且设法去搞一把梯子。国庆听了非常生气,他对
刘小青说:

    “你怎么可以偷我未婚妻的葡萄。”

    事实上他们的爱情在我回到南门之前就播种了。无人管束的国庆在夏日的中午,喜欢赤
脚只穿一条短裤衩四处游荡。比他小两岁的慧兰,就是在这样一个中午和国庆偷偷走到了乡
间,然后赤裸裸地在一个池塘里学习游泳。慧兰小小的年纪就懂得了如何体贴国庆,他们向
乡间走去的时候,由于石板被阳光烤得灼烫,赤脚的国庆像只青蛙一步一跳。慧兰不忍心看
到国庆受难的模样,就脱下自己的塑料小凉鞋贡献给他。那个时候的国庆还不知道对待女孩
子应该殷勤有礼,他粗鲁地挥了挥手,不屑地说:

    “谁穿你这种女人的鞋子。”

    国庆在和慧兰谈情说爱时,完全具有了成熟青年的派头。每天下午慧兰放学的时候,这
个十三岁的孩子就换上干净的衣服,将头发梳得光溜溜地守候在校门口。这是他给自己疲劳
一天后的最好酬劳。接下去的情景是国庆双手插在裤袋里,大模大*刈咴谇懊妫*背着书包
的慧兰则是小跑地紧跟其后。

    那时慧兰便会诉苦似的告诉他,某个淘气的男孩往她课本里放了一撮泥土。“泥土算得
了什么。”我的同学像个成年人一样挥挥手,然后得意洋洋地告诉他的小恋人:“我都往女
同学的书包里放过蛤蟆。”

    他们充满孩子气的对话,使他们的恋爱显得天真烂熳。往往要到分手的时候,国庆才会
从口袋里拿出一把早已准备好的糖果,塞入慧兰幸福的书包。

    看来国庆是真的打算要和慧兰结婚生孩子,否则他就不会如此郑重地对待这场恋爱。他
时刻都在掩饰自己年龄的缺陷,从而使他的严肃和认真显得有些滑稽。当这一对孩子以公开
的姿态在街上反复行走以后,他们在这个城镇里也就逐渐著名了。国庆错误地估计了成年人
对他们的看法,当他认为这一切都是顺理成章时,他觉得别人也会感到理所当然。

    慧兰的父母,两个都是医院里的药剂师,他们对这一对孩子的亲密早就察觉,他们觉得
孩子之间的亲密不值得大惊小怪。当别人告诉他们这两个孩子有点像是谈恋爱了,他们听后
反而觉得这种说法荒唐。后来是国庆自己的行为,让他们发现传闻其实很真实。我的同学十
三岁的年龄,在一个星期日的上午,买了一瓶酒和一条烟异想天开地前往岳父家去做客了。
我真佩服他竟然能够不慌不忙地走进去,他将礼物放到桌子上时脸上堆满了恭敬的笑容,慧
兰的父亲显然吃了一惊,他问国庆这是什么意思?国庆说:“是送给你的。”

    那位药剂师连连摆手,说道:

    “你那么苦,我怎么能接受你的礼物。”

    那时我的同学已在椅子里坐了下来,他翘起了二郎腿,可两条腿都腾在空中。他对那两
位男女药剂师说:“不要客气,这是女婿我的一点心意。”

    这话让他们吓了一跳,过了半晌慧兰的母亲才问:

    “你刚才说什么?”“岳母。”国庆甜甜地叫了一声,然后说道,“我是说……”他还
没说完,那个女人已经尖声喊叫起来,她质问国庆:

    “谁是你的岳母?”国庆还来不及解释,那个男人吼叫着要他立刻滚蛋。国庆慌忙站了
起来。对他们申辩:

    “我们是自由恋爱的。”

    慧兰的父亲气得脸色灰白,他一把扯住国庆就往外拉,嘴里大骂:“你这个小流氓。”
国庆竭力挣扎,连连说:

    “现在是新社会,不是旧社会。”

    国庆被慧兰的父亲推出门去以后,慧兰的母亲紧接着也将礼物扔了出去。可惜了那瓶
酒,“砰”地一下就完蛋了。那时屋外已经聚了不少人,国庆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狼狈,他用
手指点着慧兰的家,振振有辞地对他们说:

    “这一家的大人啊,封建思想太严重了。”

    他们纯洁的恋爱在慧兰父母眼中简直是胡闹,一个十三岁的男孩和一个十一岁的女孩竟
然正儿八经地谈情说爱。女儿的行为对他们来说实在是伤风败俗,他们感到连自己都成了镇
上的笑料。他们当然无法容忍这种荒唐的恋爱,必须彻底摧残掉。他们开始打骂自己唯一的
女儿,当国庆从他们窗前经过,听到心上人哭喊时,他的痛苦可想而知。遭受打骂的慧兰仍
然压抑不住奔向幸福时的激动,我不知道她是否更多地想奔向国庆口袋中的糖果。他们仍有
相会的机会。那时他们已经失去了过去的欢乐,将痛苦慢慢转化成仇恨的国庆,咬牙切齿地
向她讲叙了如何报复她父母的计划,她则是恐怖万分地听着,还没听完就已经吓得眼泪汪汪
了。

    后来的一天下午,国庆从慧兰家窗前经过时,他看到慧兰满脸是血地扑在窗口,事实上
只是一些鼻血,哭泣着喊叫他:“国庆哥哥。”我的同学气得浑身发抖,那一刻他真是想杀
死慧兰的父母了。这个十三岁的孩子跑回家中以后,拿着菜刀就往慧兰家走去。当时他的一
个邻居刚好从屋里出来,看到国庆的模样十分奇怪,问他这是干什么?国庆怒气冲冲地回
答:

    “我要去杀人。”这个乳臭未干的孩子把裤管和袖管高高卷起,将菜刀扛在肩上,杀气
腾腾地走向慧兰的家。他走在胡同里的时候畅通无阻,所有看到他的成年人,都忽视了他可
怕的仇恨。当他告诉他们要去杀人时,他稚嫩的声音和天真的神态使他们嘻嘻发笑。国庆就
这样轻而易举地进入了慧兰家的院子,那时候慧兰父亲正在燃煤球炉,她的母亲蹲在地上给
鸡喂食。国庆手持菜刀突然出现,使他呆若木鸡。国庆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废话连篇地宣告
他为什么要杀他们。然后才挥起菜刀走上去,慧兰的父亲拔腿就逃,窜到了屋后大叫起来:
“杀人啦。”那位可怜巴巴的母亲忘了逃命,眼睁睁地看着菜刀向她挥起来。这时候鸡救了
她,那群受惊的鸡四处逃散,其中有两只张开翅膀扑到了国庆胸前。慧兰的母亲急中生智,
也从院门窜了出去。准备追赶的国庆那时看到了慧兰,手扶门框的慧兰睁圆眼睛,一付惊恐
万分的样子。我的同学立刻忘记了追赶,他赶紧走到慧兰身旁。慧兰却害怕地退缩着身体,
这让国庆深感不满,他说:“你怕什么,我又不会杀你。”

    他的安慰丝毫不起作用。慧兰依然恐惧地望着他,那双发定的眼睛看上去像是假的。国
庆赌气地说:

    “早知道你会这样,我就不会冒着生命危险杀人啦。”

    那时候院子的两个出口已被外面的人堵住,没过多久警察也来了。那天下午有关一个孩
子杀人的消息不径而走,经历了长时间寂寞的人群蜂拥而来。最先来到的一个警察走进去对
国庆说:“把菜刀放下。”于是轮到国庆被吓傻了,外面嘈杂的人声和警察的出现,使他立
刻抱住慧兰将菜刀架在她脖子上,声嘶力竭地喊道:

    “你们别进来,一进来我就杀了她。”

    那个发号施令的警察立刻退了出去。一直没有声音的慧兰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国庆焦急
地对她说:

    “我不会杀你,我不会杀你,我是骗他们。”

    可是慧兰依旧嚎啕大哭,国庆气乎乎地训斥她:“别哭啦,我还不是为了你。”

    他满头大汗地往四周看看,沮丧地说:

    “现在连逃命都来不及了。”

    在院外杂乱的人群里,慧兰哭哭啼啼的母亲,那时还在指责丈夫刚才自私的逃命,只顾
自己逃走没想到应该保护妻子。她的丈夫听着女儿在院内的哭喊,眼泪汪汪地对她说:“你
就别说这些了,你的女儿的生命都快保不住了。”这时候一个警察攀着屋檐,一纵身爬上了
屋顶,他准备偷偷来到国庆后面,然后从屋顶上跳下去。这个警察在孙荡是很著名的,有一
次他一人对付了五个流氓,并用他们自己的鞋带绑住了他们,像提着一串螃蟹似的把他们送
进了公安局。他攀上屋顶时的潇洒,博得了众多围观者的阵阵赞叹。接着他猫着腰悄无声息
地在屋顶上移动,要命的是他踩滑了两张瓦片,整个地从屋顶上摔了下去,先是摔在葡萄棚
上,让外面的人听到了一片乱糟糟的竹竿断裂声,然后他摔在水泥地上。如果不是棚架的缓
冲,没准他就摔瘫痪了。

    突然从天上掉下一个人来,把国庆吓得又连连喊叫:

    “你出去,你出去。我要杀了她啦。”

    遭受意外失败的警察,从地上站起来有气无力地说:

    “我出去,这就出去。”

    双方的对峙一直持续到傍晚,一个身材高大的警察想出了一个真正的主意。他穿上便服
后,从后门走了进去。当国庆高喊着让他出去时,他却露出了亲切的笑容,他用极其温和的
声音问国庆:“你这是在干什么?”

    国庆擦擦额上的汗水后说:

    “我要杀人。”“可你不应该杀她呀。”

    他指着慧兰轻声说,接着又指指院外:

    “你应该杀她的父母。”

    国庆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他开始被警察迷惑住了。

    警察问:“你一个小孩杀得了两个大人吗?”

    国庆回答:“杀得了。”

    警察点点头说:“我相信,可是外面还有很多人,他们会保护你要杀的人。”他看到国
庆有些不知所措后,就伸出手说:

    “我帮你去杀他们,行吗?”

    他的声音是那样的亲切,终于有一个人站出来帮助自己了。这时的国庆完全被他迷惑
了,当他伸出手来时,国庆不由地将菜刀递给了他。他拿住菜刀后就扔到了一旁,那时国庆
根本没有注意这个动作,长时间的委屈和害怕终于找到了依靠,国庆扑过去抱住他的身体哭
起来。警察却一把提起国庆脖后的衣领,走了出去。我的同学使劲仰起脖子,被那个高大的
男人提着在人群闪出的路上走去。即便这时,他仍然不知道自己已经束手被擒。他的哭声因
为呼吸困难,变成了长短不一的呜呜声。诬陷

    我们的教师有着令人害怕的温柔,这个戴着眼镜的男人,有点像我后来见到的苏宇的父
亲。他总是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可他随时都会突然给予我们严厉的惩罚。

    他的妻子似乎是在乡下一个小集镇上卖豆腐,这个穿着碎花衣服的年轻女人,总是在每
个月的头几天来到学校,有时候她还会带来两个穿得花里胡哨的小女孩。当时我们都觉得她
很漂亮,她有一个习惯动作就是经常伸手去搔屁股。听说她所在地方的人都叫她豆腐西施。
她每次来到,我们的老师就要愁眉苦脸,因为他刚刚领到的工资必须如数交给她,她再从中
拿出一点给他。那时候她总要尖声细气地训斥我们的老师:“皱什么眉?晚上需要我了你就
笑嘻嘻,要你拿钱你就要哭了。”我们当初都弄不明白老师为何一到晚上就会笑嘻嘻。我们
给老师的妻子起了个绰号叫皇军,她就像是扫荡的日本鬼子,每个月都来扫荡老师的钱袋。

    这个绰号是谁想出来的,我已经记不起来。可我忘不了那一次国庆跑进教室时的有趣神
态,他将黑板擦往讲台上使劲敲几下,然后庄重其事地宣布,说老师要迟一些再来,因为—
—“皇军来了。”国庆那一次可真是胆大包天了,他竟然还敢接下去这么说:“汉奸正陪着
她呢。”这个小学二年级的孩子,必须为他的聪明付出代价。几乎同时有二十来个同学揭发
了他,皇军的丈夫,我们的老师站在讲台上脸色铁青,那时的国庆吓得满头大汗。我也吓傻
了,我不知道老师会怎样处罚国庆,不仅是我,就是那些揭发国庆的同学也都有些不安。我
们当初的年龄对即将来到的处罚,有着强烈的恐惧,即便这种处罚是针对别人的。

    老师可怕的脸色足足保持了有一分钟,随即突然变得笑眯眯了,他的脸色在转变的那一
瞬间极其恐怖。他软绵绵地对国庆:“我会罚你的。”然后面向我们:“现在上课了。”我
的同学整节课都脸色惨白,他以切实的害怕和古怪的期待等着老师对他的处罚。可是下课后
老师看都没看他一眼,就夹着讲义出去了。我不知道他这一天是怎样熬过来的,他自始至终
坐在自己座位上,像个新来的同学那样胆怯地望着我们。他不再是那个热衷于在操场上奔跑
的国庆,倒成了一只受不起惊吓的小猫。有几次我和刘小青走过去时,他嘴巴一歪一歪都快
要哭出来了。直到下午放学以后,他完全地走出了校门,才突然像一头囚禁过久的豹一样狂
奔乱跑了。当时我们都感到,不会有事了,我们断言老师肯定是忘了,而且皇军还在这儿
呢,晚上老师一定又要忙着去笑嘻嘻了。

    然而翌日上午的第一节课,老师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让国庆站起来问他:“你说我应该
怎么处罚你?”

    彻底忘记这事的国庆,身体像是被推了一下地打了个寒战。他恐惧地望着老师,摇了摇
头。

    老师说:“你先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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