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在细雨中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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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在细雨中呼喊-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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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没了,节省的人到了八十岁还有。”郑亮的话使我陷于对生理的极度恐怖的紧张之中。由
于前一段时间过于挥霍,我在黑夜里时刻感到体内的那种液体已经消耗完了。这种恐怖使我
在进行未来生活憧憬时显得忧心忡忡。尤其是对爱情的想往,因为心理的障碍,我不仅无法
恢复昔日的甜蜜想象,反而对自己日后的孤独越来越确信无疑。有一个晚上,当我想到自己
成为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在冬天的雪地里独自行走时,我为自己的凄惨悲伤不已。

    后来的许多黑夜,我在夜晚的举动不再是猎取生理上的快感,而逐渐成为生理上的证
明。每一次试验成功后,赋于自己的安慰总是十分短暂,接踵而至的仍然是恐慌。我深知自
己每一次证明所担的风险,我总是感到体内最后的液体已在刚才流出。那时我对自己刚刚完
成的证明就会痛恨和后悔。可是没出三天,对体内空虚的担忧,又使我投入到证明之中。我
身体的成长始终在脸色苍白里进行着,我经常站在南门的池塘旁,看自己在水中的形象。我
看到了瘦削的下巴和神情疲惫的眼睛在水里无力地漂动,微微的波浪让我看到自己仿佛满脸
皱纹。尤其是天空阴沉的时刻,会让我清晰地目睹到一张阴郁和过早衰老的脸。

    直到二十岁时,我才知道正确答案。那时我正在北京念大学,我认识了一位当时名声显
赫的诗人。这是我认识的第一位名人,他随便和神经质的风度,使我经常坐车两个小时到城
市的另一端,为了只是和他交谈几分钟。运气好的时候,我可以和他谈上一小时。尽管我去
了三次后他仍然没有记住我的名字,可他那亲切的态度和对同行尖刻的嘲弄,让我并不因此
感到难受。他在高谈阔论的同时,也可以凝神细听我冗长的发言,而且不时在他认为是错误
的地方出来加以纠正。

    在这位年届四十的单身诗人那里,我经常会遇上一些神态各异的女人,体现了这位诗人
趣味的广阔。随着我们之间交往的不断深入,有一次我小心翼翼地提醒他是不是该结婚了。
我对他隐私的侵犯并没让他恼怒,他只是随便地说:

    “干吗要结婚?”那时我局促不安,我完全是出于对自己崇敬的人的关心才继续说:
“你不要把那东西过早地用完。”

    我羞羞答答说出来的话,使他大吃一惊,他问: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于是我将几年前那个夜晚郑亮的话复述给了他。他听后发出震耳欲聋的大笑,我无法忘
记他当时坐在沙发里缩成一团时的愉快情景。后来他第一次留我吃了晚饭,晚饭是他下楼去
买了两袋方便面组成的。

    这位诗人在四十五岁时终于结婚了,妻子是一位三十多岁的漂亮女子,她身上的凶狠和
容貌一样出众。这位此前过着潇洒放任生活的诗人,尝到了命运对他的挖苦。他就像是遇到
后娘的孩子一样,出门时口袋里的钱只够往返的车费。对钱的控制只是她手段之一。他还经
常鼻青眼肿地跑到我这里来躲避几天,原因只是有位女士给他打过电话。几天以后,还得在
我护送下才敢返回家中去赔礼道歉,我对他说:

    “你不要垂头丧气,你要理直气壮,你根本就没有错。”

    他却嬉皮笑脸地说:“还是认错好。”我记得这个漂亮女人坐在沙发里对刚进门的丈夫
说:

    “去把垃圾倒掉。”我们的诗人端起那满满一簸箕垃圾时,显得喜气洋洋。他误以为劳
动能使自己平安无事,可他回来后那女人就毫不客气地对我说:“你回去吧。”然后就关上
了门。我听到里面响起了大人训小孩的声音。这个身为妻子的女人,当然明白被自己训斥的
人是一个很有才华的诗人。于是我听到了让我瞠目结舌的训词,训词里充斥着唐诗宋词现代
政治术语流行歌词等等不计其数。其间穿插着丈夫虔诚的话语:“说得好。”

    或者:“我茅塞顿开。”女人的声音越来越慷慨激昂,事实上那时候她已不是为了训斥
她的丈夫,纯粹是为了训斥本身。她的声音向我显示了她正陶醉在滔滔不绝之中。在这种女
人长裙笼罩下的生活真是不堪设想。即使能够忍受鼻青眼肿,那也无法忍受她的滔滔不绝。

    这个女人最为严厉的表现是,将她丈夫写下的忏悔书、保证书、检讨书像装饰品一样在
屋内墙上布置起来,让丈夫的朋友来到时先去一饱眼福。最初的时候,我的朋友在那时总是
脸色铁青,时间一久他也就能装得若无其事了。他告诉我们:“死猪不怕开水烫。”他曾经
说:“她不仅在肉体上,还在精神上无情地摧残我。”

    我问他:“你当初为何要和她结婚?”

    “我当初怎么知道她是个泼妇?”

    我和其他朋友劝告他离婚的话,到头来他都会向妻子全盘托出。他对我们的出卖,使我
们每人都接到一个女人充满威胁的电话,我得到的诅咒是,在我二十五岁生日那天,我将暴
死街头。

    十五岁那年春天,有一天中午洗澡后换衣服时,我发现自己的身体出现了奇怪的变化。
我看到了下腹出现了几根长长的汗毛,使我还在承受那个黑夜举动带来的心理重压时,又增
加了一层新的恐慌。那几根纤细的东西,如同不速之客突然来到我光滑的身体上。我当初目
瞪口呆地看着它们很久,我找不到合适的态度来对待它们,只是害怕地感到自己的身体已经
失去过去的无忧无虑。

    当我穿越阳光走向学校时,四周的一切都展示着过去的模样,唯有我的身体变了。一种
丑陋的东西那时隐藏在我的短裤里,让我走去时感到脚步沉重不堪。虽然我讨厌它们,可必
须为它们保守秘密,因为我无法否认它们是我身体的一部分。随后不久,我腿上的汗毛也迅
速生长。我是在夏天脱下长裤时发现这一点的,当我穿着短裤去上学,腿上明显的汗毛因为
无处躲藏,让我感到自己狼狈不堪。只要有女同学的目光向这里望来,我就会坐立不安。尽
管第二天我就将腿上明显起来的汗毛全部拔去,可我总是担心曹丽已经看到它们了。那时班
上有位个子最高的同学,他腿上的汗毛已经黑乎乎了,可他依然暴露着它们若无其事地走来
走去。有一段时间我常常为这位同学担忧,当我偶尔发现女同学的目光注视着他腿上的汗毛
时,这种担忧就变成了针对自己的忐忑不安。

    在暑假即将来到的一个中午,我很早就来到学校。那时教室里几个女同学的高声说笑,
使我缺乏足够的胆量走进去。直到现在,当一个屋里全是女性或者陌生人时,让我独自进去
依然是一件可怕的事。那么多目光同时注视着我,我将惊慌失措。当时我是打算立刻走开
的,可我听到了曹丽的声音,她的笑声紧紧攥住了我。然后我听到她们问曹丽喜欢哪个男同
学,她们的大胆使我吃了一惊。更使我吃惊的是曹丽并不因此害羞,她回答的声音流露出明
显的喜悦,她要她们猜一猜。我当初的紧张使我的呼吸变得断断续续。她们说出了一串人
名,有苏杭也有林文,这些名字都和我无关,她们对我的遗忘引起了我的忧伤。与此同时,
曹丽的全部否认给予了我短暂的希望。很快当一个声音说出那位拥有黑乎乎大腿的同学时,
曹丽立刻承认了。我听到她们共同发出的放声大笑,在笑声里一个声音说:“我知道你喜欢
他什么?”“喜欢什么?”“他腿上汗毛。”曹丽的申辩使我后来很长时间里都对这个世界
迷惑不解。她说他是男同学中最像成年人的。

    我默默离开教室,我在独自走去时,曹丽放肆的笑声总是追踪着我。刚才的情景与其说
让我悲哀,不如说是让我震惊。正是那一刻,生活第一次向我显示了和想象完全不一样的容
貌。那位高个的同学,对自己腿上汗毛毫不在乎的同学。写作文时错字满篇,任何老师都不
会放过对他的讥讽,就是这样一位同学,却得到了曹丽的青睐。恰恰是我认为丑陋的,在曹
丽那里则充满魅力,我一直走到校旁的池塘边,独自站立很久,看着水面漂浮的阳光和树
叶,将对曹丽的深深失望,慢慢转化成对自己的怜悯。这是我一生里第一次美好向往的破
灭。第二次的破灭是苏宇带给我的,那就是关于女人身体的秘密。当时我对女性的憧憬由来
已久,可对其生理一无所知。我将自己身上最纯洁的部分全部贡献出来,在一片虚空中建立
了女性的形象。这个形象在黑夜里通过曹丽的脸出现,然而离性的实际始终十分遥远。那时
的夜晚,我常常能看到美丽无比的女性形体在黑暗的空中飞舞。

    这是从那本摆在苏宇父亲书架上的精装书籍开始的。对苏宇来说精装书籍他十分熟悉,
可他对这本书的真正发现还是通过了苏杭。他们离开南门以后一直住在医院的宿舍楼里,苏
宇和苏杭住楼下,他们父母住在楼上。父母给这对兄弟每天必须完成的任务是,用拖把打扫
地板。最初的几年苏杭负责打扫楼下,他不愿意提着拖把上楼,这无疑会增加工作的难度。
后来苏杭突然告诉苏宇以后楼上归他打扫。苏杭没有陈述任何理由,他已经习惯了对哥哥发
号施令。苏宇默默无语地接受了苏杭的建议,这个小小的变动没有引起他的注意。苏杭负责
楼上以后,每天都有两、三个同学来到家中,帮助苏杭在楼上拖地板。于是在楼下的苏宇,
便经常听到他们在楼上窃窃私语,以及长吁短叹的怪声。有一次苏宇偶尔闯进去后,才了解
到精装书籍的秘密。

    此后苏宇和我相见时常常神色忧郁,他和我一样,对女人的憧憬过于虚幻,实际的东西
一下子来到时,使他措手不及。我记得那个晚上我们在街上安静地走动,后来站在了刚刚竣
工的水泥桥上,苏宇心事重重地望着水面上交织在一起的月光和灯*猓缓笥*些不安地告诉
我:

    “有件事你应该知道。”

    那个晚上我的身体在月光里微微颤抖,我知道自己即将看到什么了。苏杭对我的忽视,
使我对那张彩色图片的了解一直推延至今。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对自己那次选择站岗而后
悔莫及。第二天上午,我坐在苏家楼上的椅子里,那是一把破旧的藤椅,看着苏宇从书架上
抽出那本精装书籍。他向我展示了那张彩色图片。我当初第一个感觉就是张牙舞爪,通过想
象积累起来的最为美好的女性形象,在那张彩色图片面前迅速崩溃。我没有看到事先预料的
美,看到的是奇丑无比的画面,张牙舞爪的画面上明显地透露着凶狠。苏宇脸色苍白地站在
那里,我也同样脸色苍白。苏宇合上了精装书籍,他说:

    “我不应该给你看。”彩色图片将我从虚幻的美好推入到实际的赤裸中去,苏宇也得到
了同样的遭遇。虽然我将自己美丽的憧憬仍然继续了一段时间,可我常常感到憧憬时已经力
不从心了。

    当我再度想象女性时,已经丧失了最初的纯洁,彩色图片把我带入了实际的生理之中。
我开始了对女性的各种想象。虽然我极其害怕地感到堕落正在迅速来到,可纯粹的生理欲望
又使我无法抗拒。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看女性的目光发生了急促的变化,我开始注意起她们
的臀部和胸部,不再像过去那样只为漂亮的神情和目光感动。

    我十六岁那年秋天的时候,城里的电影放映队时隔半年后又来到了南门。那时乡村夜晚
的电影是盛大的节日,邻村的人都在天黑前搬着凳子赶来。许多年来,队长的座位始终盘踞
在晒场的中央,多年不变。我一直记得天黑时队长拿着一根晾衣服的竹竿,耀武扬威地走到
晒场的神态。他坐下后,长长的竹竿就斜靠在肩上。只要前面一有人挡住他的视线,也不管
那人是谁,他就将竹竿伸过去在那人脑袋上敲打一下。队长用竹竿维护他视野的宽敞。

    孩子们一般是坐到银幕反面,看着电影里的人物用左手开枪,用左手写字。我小时候就
是银幕反面的观众,我十六岁这年没再到反面去观看电影。那一次邻村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
站在了我的前面,我至今都不知道这姑娘是谁。当时的拥挤使我来到了她的身后,我的目光
就是擦过她的头发抵达银幕的。刚开始我很平静,是她头发上散发出来的气味使我逐渐不安
起来,那种暖烘烘带着肉体气息的气味一阵阵袭击着我。接着一次人群的挤动,我的手触到
了她的臀部,那一次短暂的接触使我神魂颠倒。诱惑一旦出现就难以摆脱,尽管我害怕不
已,还是将手轻轻碰了上去。姑娘没有反应,这无疑增加了我的勇气。我将手掌翻过来,几
乎是托住了她的臀部。那一刻只要她的身体稍一摆动,我就会立刻逃之夭夭。她的身体僵直
如木头般纹丝未动,我的手感受到了她的体温,从而让我手上接触到的部分越来越烫。我轻
轻移动了几下,姑娘仍然没有反应。我当时扭回头去看看,看到了自己身后站着一个高出一
头的男人。接下去我以出奇的胆量在姑娘臀部上捏了一把,姑娘这时格格笑了起来。她的笑
声在电影最为枯燥的时候蓦然响起,显得异常突出。正是这笑声使我逐渐递增的胆量顷刻完
蛋。我当初挤出人群后,起先还装得漫不经心,没走几步我就坚持不下去了,我拚命地往家
中跑去,慌张使我躺到床上后依然心脏乱跳。那一刻只要一有脚步声接近家门,我就会浑身
发抖,仿佛她带着人来捉拿我了。电影结束后,纷乱走来的脚步更加让我胆战心惊。当父母
和哥哥都躺到床上去后,我仍在担心着那位姑娘会找上门来。直到睡眠来到后,我才拯救了
自己。

    我在面对自身欲望无所适从时,苏宇也陷入同样的困境。与我不同的是,苏宇因此解脱
了南门生活带来的心灵重压。现在我眺望昔日的时光时,在池塘旁所看到的苏宇快乐幸福的
童年生活,其实如当时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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