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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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小姐-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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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一下。”我哽咽一声,撇下张欣,赶忙跑进最近的一间男盥洗室。我几乎都不能再次走出来。可是我还有话要问。我把自己泪水纵横的脸搞干净,走回沙发。
   “把情况告诉我,把阿眉说过的每一句话告诉我。”
 “在人前阿眉从不哭的,可是背地里她常暗暗饮泣,都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甚至是梦里。我和她一个宿舍,有时一觉醒来,发觉她在小声哭,过去看她,她是在做梦,我就把她摇醒。她从家里回来,表面上没事了,正常了,实际上她的性格有了变化。过去她是嬉笑无心的,现在却敏感得不行,戒备得不行。和我还算好,可也不像过去那样无所不谈、无话不讲。有次她在前面走,我和几个人在后面说话,说的完全是跟她不相干的人和事,说到好笑处我们都笑了。等我追上她时,她的脸色已经变了,问我刚才笑谁呢?我说了我们在笑谁,她却说我们在笑她。我说没有笑你,我还说了句气话:‘我们笑你干吗?’
    她生气走了,以后见着就不理我了。我找她问为什么不理我?我发誓说那天我们没有说她,我还哭了。她才跟我说,是她的不对。她总怕再受人家骗,和她假好,所以谁都不敢信了。
   “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回事,既然你说你还爱她,那我就要问你当时干吗那么干?你多伤人。阿眉跟我说,你不要她,可能是因为嫌她幼稚,在有些方面,在你感到困难的时候不能像个有经验的女人那样帮助你。说实话,这你太不公平,阿眉至少也为你做了一些牺牲,有些牺牲连我都未必做得到。你又不是没有缺点的人。阿眉和我谈到你的缺点时,一直都是体谅你,并不计较的。可能她有时爱咬个尖儿、撒个娇,惹你心烦了,这不是因为她信任你、和你好吗?你对她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一点不珍惜。现在再说爱、再难过又有什么用?
   “可能你也听说了,她后来又找了个朋友,小沈,她家给她介绍的。但她不是心里一点波澜不起就顺顺当当接受下来、适应过来的。一开始她都不让我们见那个人。小沈一来,她就领着他躲得远远地说话。其实小沈经常来来往往坐我们飞机,我们很多人都见过他。大概是小沈太好了——那个人真是特别好。阿眉又总觉得对人家不起。她也想对小沈好些,偏偏你又像个阴影似地老影响着她,阿眉是很纯情的。我跟她讲,这样吊着不好,要不,就跟小沈谈清。她不肯去。有次小沈来了,我去跟他谈的。我告诉他,阿眉过去有个朋友,本来感情很好,可后来那个男的没理由地把她甩了。阿眉伤了心,有些不敢轻易再相信别人。小沈的回答让人十分感动。他要我告诉阿眉,天下的好人是多数。不要因为一个人的缘故,对所有同志、朋友都疏远了,不信任了。如果说那个人——指你——用事实证明了有些人是不堪信任的,不值得去爱的;那么,他也要用事实证明还有一些人是值得信任的,是懂得珍重感情的。他又亲自找阿眉摆开了谈了谈。那以后,阿眉和他好了起来,真心实意地好了起来。
   “小沈是个相当坦荡、胸怀开阔又能细致入微地体贴他人的人,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他和阿眉之间真正做到了赤诚以待,肝胆相照。阿眉碰到的任何为难和偶尔涌起的茫然心情,在他那里都会得到合情合理的忠告和意志坚定的感染。同时,小沈又是个富有生活情趣的人,有幽默感,有孩童心。不怕你不舒服,阿眉和你关系好的时候,有时回来,也要生生闷气。可和小沈好起来以后,是她笑得最多的日子。她就像净水洗过的玻璃器皿,重又晶莹透明了。
   “阿眉出事后,小沈刚好第二天要从北京回来。本来是薛苹的班,她怕由她把阿眉的死讯告诉小沈,不飞了,是我飞的那班。飞机在北京上客后,我看见高高兴兴的小沈,他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他给阿眉带来了一纸箱鸭梨,让我给放到行李舱,还笑着让我随便吃。那天还有一些死者家属乘那班飞机南去,在飞机上哭哭啼啼,我的心情乱极了。我把他安排在前舱,悄悄问他:‘你还不知道吗?’   ‘出了什么事?’他反问我,我说不出话,他看我的脸色才感到不对头。他很聪明,也知道我们摔了一架飞机,就是不愿正视事实。还笑着对我说:‘不会是阿眉在那架飞机上吧?我昨天还收到她的一封信,要我回去在机场住两天,和我商量结婚的事。她有点等不及了。’我可受不了他的玩笑话,硬着心肠对他说:‘阿眉在那架飞机上。’‘这不可能。’他在飞机里大喊大叫,我把他死死按在座椅里,他还掏出那封信和我吵着说:‘你看看信,看看信你就知道不可能了。她不会从阴间给我写信。’我提醒他注意信封邮戳上的日期,并对他说:‘你怎么能想象得出我会拿这样的事和你开玩笑,我和你说的是真的。’他这才像一个终于被药物控制住了的精神病人,疲倦地安静下来。在后来的航行过程中,他没再说一句话,一直紧闭着双眼,动也不动地坐着,脸白得像张纸”
   “飞机落地后,他恍恍惚惚地抓住我的手腕,要我领他去宾馆找阿眉的父母,他的手劲那么大,攥得我手腕都疼木了。他是借助手劲的倾泄来克制心里的痛苦和眼里的泪水。我提醒他不要在已经哭得很衰弱的老人面前再勾起他们的悲伤,可泪水怎么能控制得住呢?那一路上,他看到飞机流泪,看到乘务队宿舍楼也流泪,用手乱抹,手湿得像水洗。到了阿眉父母住的房间,他进去就跪倒了……我没敢进去,从楼里逃命似地跑了出来,一直跑到阳光灿烂的草坪上,跑到听不见那骤然爆发出哭声的地方。那是什么样的哭声哟!没有深深的爱,没有刺骨的痛,是哭不出来的。”
    张欣又哭了,用手捂住脸。
   “我为什么要给你讲这么多小沈的事呢?因为我要告诉你,阿眉曾失去的东西,又重新得到了,而且更多,更真挚。我认为她最后应该含笑瞑目。如果临死前,还来得及,还允许她说什么话,她也会说,她爱小沈。”   “那你为什么要说,她是一直爱我的?”
    我这时早无“争宠”之念,只希望阿眉的感情更纯洁些,更能和沈同平的感情辉映起来。我仰着头,竭力盛住泪水。   “这不是我说的,是小沈说的。” 

十九

    我向张欣要来沈同平的部队番号和地址,动身去他那里。在不停运动着的、铿锵作响的火车上,我想着阿眉。如果断定我预感中的她一直要对我说而没说的那句话是“我爱你”,那么,从九溪镇分手到她魂魄入梦这前后,她的全部感情活动已不仅仅是一个“爱”字所能包涵了的。即便真是“爱”,也一定有更深、更远的含义。
    窗外广袤、充满生命力的田野和起伏、连绵不断的丘陵,在我视界里持续展现着,无限地向天边延伸。我经过一座座城市、乡村、新兴的大厂矿建设工地。看到巍峨的楼群,林立的烟囱,川流的载重卡车;看到丰收在望的麦子、水稻,闪闪发亮的水库、灌渠。我看到的一切,都使我想起我一生中目睹到的最蔚为壮观的场面,此刻和那时的心情产生着共鸣。
    那是次大规模的舰队演习:导弹驱逐舰、护卫舰、扫雷舰、猎潜舰摆满海域;大量的炮艇在外围游弋、警戒;天上布满航空兵呼啸的飞机;水下有待机而动的潜艇。整个舰队在旗舰的统一号令下,以特大编队破浪前进。
    在蓝色的海洋上,一队队舰艇从天边排到天边。到处是飘扬的军旗,互相呼应的信号灯以及推进器划出的、交错纵横的白色水迹。海上协同攻击开始了。鱼雷艇队从侧翼率先冲向靶船,进入射程后,扭头转向把一条条鱼雷射入海水之中,箭也似地离去。顷刻间,靶船周围响起猛烈的爆炸声,掀起冲天的水柱。接着驱逐舰列阵向前驶去,用一百三十毫米口径的大炮遥遥地、有节奏地把成吨的弹药倾泄在靶船上,将靶船张结的篷布炸得粉碎。凶悍的强击机群俯冲而下,以完美的角度射出火箭、投下重磅炸弹。最后炮艇队蜂拥而上,用三十七毫米口径炮和二十五毫米口径炮激烈地一通密集射击,最终结束了攻击。
    舰队进行了凯旋的海上分列式,耀武扬威地返航。猎潜艇队打出了助兴的火箭弹阵,将演习海域打成一片火海,与已用瑰丽的晚霞将天边的云、海染成血红的夕阳壮丽告别。那时,我的脸被连续发射的炮火硝烟熏得漆黑,我的心却用真正鲜红的血液推动着、搏跳着。在赫赫武力的炫耀下,我体内充满着爱,我的爱从来没像那时那么圣洁、醇厚;从那摧毁一切、排山倒海的炮火中,我吸取了伟大的力量,是那么激昂、亢奋!
    我和那种强烈的感情已经相违甚久……

    我在一个边陲海疆的海军小城找到沈同平。第一眼,我就对他产生了强烈的好感。他是那种铁骨钢筋的硬汉子。他的一个接待我的同志告诉我,他已经战胜了巨大的悲痛,重新投入战斗巡逻的飞行中。我和他见面时,他刚结束一次飞行,穿着皮靴和飞行服。脸是坚毅的,依稀露出痛苦的痕迹。
    我们大量抽着烟。军人式的、面对面、互相正视着开始直言不讳的谈话。
   “她的的确确一直在爱着你。那年,她在天津学习,我也正巧在北京开会,周末她来,一脸激动不安的神情。我问她出了什么事?她哭了,半晌才说:‘我看见他了,在另一列火车上。我忘不了他。’我说:‘也许你们应该再谈一次。’她说:‘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再谈也是没用的。我只是忘不了他,你懂吗?’我点点头。实际上,我点头时并没全懂。她不愿再到杭州疗养,尽管去杭州我也可以同去。我们在杭州也有个疗养院。她执意要去大连,最初我想她是不愿再蹈伤心地……”
   “她是重温英雄梦。”我悲伤地说。
   “你们第一次见面就在海上吧?那时你是个舰炮瞄准手。她都告诉了我,你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况种种。特别着重、几乎是神往地谈到你那时对她的巨大感染。正是这种英雄式的感染力以及由此激发出的少女的浪漫主义想象,促使她放弃了在城市中找个舒服工作的机会,去考了动荡的、随时潜伏着危险却又十分具有魅力的空中小姐职业。她在这种工作中是感到了乐趣的。为此她一直怀念你,认为你在她走上人生道路的过程中是起了重要的、积极的作用。她是个心地善良、十分容易原谅别人的姑娘。不瞒你说,最后那些日子,我们之间信件、交谈的主要话题是你。她没说你一句坏话,说的全是你美好的一面。说起这些,她是怀着多么真挚的深情!嘿,除了说明她仍在爱你,还能是什么呢?”
   “她爱的是那个叱咤海疆、栉风沐雨的水兵,不是沉溺于京杭温柔富贵乡的我。”   “是这样的,你很明白。”
   “换了我们谁也会这样做的。”
   “她曾经跟你说过,也许她对你的这种绵绵不休的感情是不健康的,不应该的。我对她说的就是你这句话:‘换了我们谁都会这样的!’很健康!很应该!扬弃他的伪俗,爱他的璞质。请相信我,我说这话时没有半点醋意和做作。她是无可非议的。为什么不能怀有这种爱呢?而且我还要跟你说明,虽然她对你怀有这种感情,但即便是你,在那时,也不能破坏掉我们的爱。我们已经是牢不可破的,最纯洁的心心相印……知道这些,你还能爱她吗?”
   “当然爱!仍然爱!”
   “好朋友!你知道吗?她准备给你写信的。她是那么激动地对我讲过想向你倾诉的话,不是一句,而是很多很多。她死了,但我可以肯定告诉你。她是决不甘休的!尽管她不能再用语言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相信,她也一定会用某种形式向你传达信息的。你这几天要警醒!”

    阿眉来了!
    冰清玉洁,熠熠生辉。
    她拥抱了我,用空前、超人的力量拥抱了我,将我溺入温暖的海洋中。她用岩浆般沸腾的全部热情,挤榨着、置换着我体内的沉淀垢物;用她那晶莹清冽的全副激情,将我身心内外冲刷得清清白白。我在她的拥抱、治疗下心跳、虚弱、昏厥,她的动作温柔了。蓦地,我感到倾注,像九溪山泉那样汩汩地、无孔不入地倾注。从她眼里、臂膀、胸膛,从她的心里。流速愈来愈快,温度愈来愈高,我简直被灼疼了。天哪!这是她贮存的全部鲜血、体液,是她积蓄的,用来燃烧青春年华的能量,她不能再发出耀眼的光亮,就无偿、慷慨、倾其全体地赠予了我。我感到一个人全部情感和力量的潜入,感到自己在复苏,在长大。我像一支火炬熊熊燃烧起来。        而阿眉,却像一盏熬尽了油的小灯,渐渐黯淡下去,微弱下去。我清晰地看到她泪流满面却是微笑着,幻作一个天蓝色的影像,轻松地、一无所有地飘飘升飞。
   “说句话,阿眉!别叫我醒来茫然。”我深知自己在梦里,为了证明非梦,我向苍穹喊。
   “看你的船,它来了!”空中传来热烈呼喊。
    我来到晨曦初染的街上。这小城是我熟悉的世界。整齐的海军营房。禁严的司令部大楼,一队队穿着海魂衫跑步的水兵。远处山峦上雷达扫视着天空,山那边是航空兵的机场,山本身则被挖空成巨大的弹药库和油料库。街上另一端是码头,桅杆林立。各式舰艇把港湾塞得满满的,武装卫兵把守着码头入口。我在满街水兵和军官们中间走着,听他们用熟悉的粗话互相笑闹着、喧嚣着,一直来到码头边。港内淡蓝色的海雾尚未散尽,雪白的海鸥在雾里、桅间飞翔,低低掠过漂浮着油渍的水面。我看见了我服役过的那艘扫雷舰。它如梦地向港外无声无息地驶去,舰首破开平滑如湖的海面。水兵们在各层甲板走动着,井井有条地工作着。它更新了,更漂亮了,一切安好,在尽着自己的职责。它在转向,迎着海面初升的太阳,身披霞光地驶去。追逐着它的鸥群也被灿烂的霞光鼓舞,大声鸣叫,漫天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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