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解读聊斋志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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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解读聊斋志异-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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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敬书格言,用以自省,用以示后”,并大声疾呼:“凡我后人,共听
之哉!”很清楚,这里,蒲松龄已把“忠厚”、“忍辱”,奉为处世金科。
这显然是一种很反动的封建道德观念。《聊斋志异》中《邵女》、《珊瑚》、
《妾击贼》诸篇都突出地宣扬了这种观念。不过,黑暗的现实、人民的斗争
以及他自己强烈的正义感又促使他常常突破这一信条,在《席方平》、《向
杲》、《王者》、《侠女》、《商三官》、《细侯》、《窦氏》等好多篇里
热情地歌颂了复仇和反抗,歌颂了被压迫者的斗争精神。这又是《聊斋志异》
重要的思想精华,是很可宝贵的。上述这种矛盾的现象乃是作者矛盾的世界
观和道德观的反映。

《聊斋志异》的封建伦理观念之重,清朝的许多评论者们已经看到。不
过他们都是交口称赞的。什么“六经之义,三才之统;诸圣之衡,一以贯之”
(高珩《聊斋志异序》);什么“有功名教,无忝著述”(但明伦《聊斋志
异序》引许信臣、朱桐轩语),“于人心风化,实有裨益”(赵起杲《青本
刻聊斋志异纪事》)。冯镇峦在其《读聊斋杂说》中说:

《聊斋》。。第一议论醇正,准理酌情,毫无可驳。如名儒讲学,如老僧谈禅,如

乡曲长者读诵劝世文,观之实有益于身心,警戒愚顽。至说到忠孝节义,令人雪涕,令人

猛醒,更为有关世教之书。
这些话虽有虚饰,却也不是全无根据。它以完全错误的观点道出了《聊斋志
异》的某些问题。有的文章说:“蒲松龄在《聊斋志异》里所寄托的‘磊块
愁’。。也表现为他对当时的人情世态、社会现象以及某些道德伦常观念的
不满。”可是举的例子全是“人情世态”方面的,根本没涉及“道德伦常”,


可见能证明上述结论的篇章实在太罕见了。本来么,抱着“伦常者,生民之
大命也”(《蒲松龄集》第107 页)观点的蒲松龄怎么会在其作品里表现出
对“道德伦常观念的不满”呢?

这里有必要指出,《聊斋志异》作者的所谓“孤愤”、“磊块愁”也是
含有封建的思想因素的,不能笼统地、不加区别地肯定和赞扬。他既然尊仰
忠孝节义那一套,对不忠、不孝、不节、不义之人之事就看不惯,不满意;
就要慨叹世情浇漓,人心不古。前面论到的他对农民起义的敌视,对妇女不
贞的微辞,以及《珊瑚》、《曾友于》等篇对不孝不悌之辈的惩戒,都是这
类封建性的“孤愤”、“磊块愁”的流露。还有,神话题材也可以用来寄托
这种坏的思想,所以不能说凡是神话题材的作品就应该肯定,我在前面是从
其与神鬼迷信相对的意义上称赞神话题材的,称赞的是其中的好的篇章。

三反封建的爱情的颂歌间有庸俗的思想趣味

《聊斋志异》写了许许多多爱情故事。我们应该怎样看待这些作品和里
面的人物呢?是笼而统之地把它们归于“反封建”大旗之下、“爱情的颂歌”
之中呢,还是具体分析区别对待呢?我以为应取后一种态度。

像《鸦头》、《连城》、《细侯》、《晚霞》、《白水练》、《瑞云》、
《阿宝》、《婴宁》、《王桂庵》诸篇,不仅歌颂了忠诚专一、生死不渝的
爱情,而且大多赞扬了青年男女为了自由幸福所作的种种努力和斗争,确实
有不同程度的反封建意义。如前所说,蒲松龄的世界观和道德观基本上是封
建主义的。但是在男女婚姻问题的某些方面,他确实突破了封建罗网的一角。
他虽然偶尔也发发“会于濮上,世所交讥;约于桑中,人且不齿”的议论(《犬
奸》),但其笔下的婚姻爱情大多是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那些
青年男女自来自往,自作主张,作者不仅同情他们,而且赞美,许多作品俨
然是自由恋爱的热情颂歌,歌颂了好些“雅是情种”的痴情男女。其中比较
典型的要推《阿宝》和《连城》,它们所写的都是严肃而纯洁的爱情,而不
是“恶少年”、浪公子的轻薄行为。两篇小说都用浪漫主义的手法把封建社
会青年男女的痴情写到魂梦相逐的地步,这对封建礼教确乎是个有力的冲
击。《红玉》、《梅女》的某些章节还直接肯定了为孟子所反对的“钻穴隙
相窥,逾墙相从”的行动。这对蒲松龄来说,都是难能可贵的。不过更有意
义的还是那些着力描写反封建斗争的作品。它们在歌颂自由恋爱的同时,树
立了一些比较清晰的对立面,《鸦头》中的鸨母,《细侯》中的富商,《连
城》里的史孝廉,《白水练》里的高小寰,都是爱情自由的反对者和阻止者,
体现了某种封建势力,作者歌颂了青年男女同他们所作的各种各样的斗争,
在不同程度上打击了这些恶势力。有些作品,主人公经历了生生死死的风雨
才获得爱情幸福,显示了环境的险恶和斗争的艰难。《连城》、《晚霞》都
是。还有些作品,女主人公是没有人身自由的妓女,她们争取爱情幸福的斗
争带有较为明显的反抗阶级压迫、争取人身自由的性质,意义又深一层。《鸦
头》、《晚霞》、《瑞云》都是。特别是《鸦头》,把后者写得很突出。当
然,上面这些作品同时又都宣扬了“爱情至上”的思想观点。但用历史唯物
主义的眼光,把它们置于其所产生的背景之下,毕竟不愧为反封建的佳篇。

另一些篇章,如《萧七》、《狐梦》、《天宫》、《章阿端》、《绿衣
女》、《莲花公主》、《荷花三娘子》等,就不能做如是观。这些奇异的艳


情故事,非但不涉及青年男女在婚姻问题上与封建礼教的矛盾和斗争,也不
是歌颂正当的爱情,而是在那里津津乐道公子、书生的风流艳遇。那里所写
的“爱情”来的容易,去的也快,所谓“春风一度,即别东西”,而且内容
猥陋,格调甚卑,实际上是当时社会中狎妓、调情、追欢买笑等龌龊生活现
象的折光,是封建文人庸俗的生活趣味和心理的反映。《狐梦》中的毕怡庵
“每读《青凤传》,心辄想往,恨不一遇”;《章阿端》中的戚生于二女鬼
去而不返之后,还“每独宿亭中,冀有他遇”,都是这种趣味和心理的自白。
这些作品不但对今天的读者只能起消极毒害作用,就是对封建社会的读者也
没有什么益处。

还有一类是介乎两者之间的,《香玉》、《莲香》、《青凤》、《小谢》、
《阿绣》、《巧娘》都是。这类作品都有歌颂深挚爱情的一面,而且把这一
面写得相当突出,但同时又都杂以较多的“风流艳遇”的成分,是两者的混
血儿。它们或写已有妻室的男人忽又倾心于别一女性,努力追求,终得美妾,
“另舍舍之”(《青凤》);或写一个书生同时钟情于两个女性,两个女子
共同爱恋一个情人,结局是“双美”而共一夫。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是以
男子为中心的“一夫多妻制”的产物。这种制度本身就是把妇女置于被玩弄
的附属地位,体现这种制度的“爱情”无法不夹带玩弄女性的成分。上述作
品把歌颂男女双方忠诚、深挚的爱情与肯定一夫多妻制的“双美”思想熔于
一炉,这是一个很大的矛盾,结果必然是以前者美化了后者,美化了一夫多
妻制。但这种美化是有限度的,文中仍有许多庸俗的笔墨,使这些作品带有
较浓的风流艳遇、玩弄女性的色彩。然而,过去评述《聊斋志异》的文章一
谈到爱情主题就首先抬出这些作品,大力赞扬,而对上述问题总是轻描淡写,
甚至绝口不提。不久前出版的一部文学史在论述《聊斋志异》“描写爱情主
题作品”“强烈的反封建礼教的精神”时,具体谈到三篇作品,就是《香玉》、
《莲香》和《小谢》。好像除了这些描写“双美”共夫的篇章以外,再没有
别的好谈了。

我们这样把《聊斋志异》的爱情故事分成三类,并不是说第一类就没有
一点庸俗的东西。第三类毫无可取之处。实际上,作者在男女关系问题上思
想趣味庸俗的一面几乎贯穿所有这方面的作品。描绘女子的美丽外貌和多情
性格的文字就有不少是俗笔,而那些为数不算太少的色情的或近于色情的描
写更无情地沾染了一些优秀篇章。第三类作品也大多带有表现深挚爱情的因
素,但那是很微弱的,甚至可以说是不足道的。

《聊斋志异》的庸俗思想主要是两个方面的。除了上面论述的风流艳遇
的生活趣味以外,还有功名富贵的生活理想。

蒲松龄是个功名心很重的人。在他看来,“轩轩方是奇男子”,所以对
“他日勋名上麟阁”无限憧憬。他虽然“年年文战垂翅归”,有时也未免有
些灰心,说过“白首低垂意兴无”的泄气话,但终不能死心塌地,并以暮年
登第的梁灏砥砺自己,不耻与童子为伍。可是直到71 岁他才考取个“岁贡”,
这种遭遇使他又伤心又惭愧,甚至觉得对不起自己的老妻。一首《语内》绝
句云:

“少岁嫁衣无纨绔,暮年挑菜供盘餐。未能高贵身先老,惭愧不曾报汝恩。”
他自己无望,就把理想寄托在儿孙身上,希望他们有朝一日能“大吾门,亢
吾宗”,“骧首登云路”。他用“不受三年劳,遂得百年苦”的思想教育儿
孙,说什么“智慧皆从致志生,功名要自读书始。”孙子“七岁能说典”,


他喜欢的了不得,儿子“弃卷拟执鞭”,他就认为是“不肖”,是“不才无
远志”,特别心酸(分别见《蒲松龄集》第575、464、601、622、92、630、
545、640 页)。

蒲松龄的功名富贵思想反映到《聊斋志异》里,不仅使“他笔下的正面
知识分子的出路常是登第做官,由于登第解决了百样矛盾”,而且有的篇章
就把这种庸俗的思想作为主题。最明显的是《细柳》。它写一个精明能干、
教子有方的妇女,用种种教训手段,“卒使二子一富一贵,表表于世”——
达到了她所追求的目的。糟糕的是作者热情地赞扬这个人物,誉之为“丈夫
之铮铮者”。这种赞扬,显然就是对功名富贵思想的肯定和歌颂。又如《凤
仙》,写镜中的凤仙能作“镜影悲笑”:丈夫“闭户研读”,努力“上进”,
她就正面相对,“盈盈欲笑”;丈夫荒废学业,无意功名,她就“背立镜中”,
或“惨然若涕”,终使丈夫“一举而捷”,再举“登第”,夫妻乃为富贵中
人。作者对《凤仙》虽有“冷暖之态,仙凡无殊”的“嗟呼”之词,但还说
不上“批判了嫌贫爱富的眼光”,他是把凤仙做为“好胜”的正面人物来肯
定的,并在“异史氏曰”中叹道:“少不努力,老大徒伤。惜无好胜佳人作
镜影悲笑耳。吾愿恒河沙数仙人,并遣娇女婚嫁人间,则贫穷海中,少苦众
生矣!”今天有的评论文章不但不批评这篇作品,反而把凤仙的“用镜中人
影来督促爱人读书上进”,追名逐利,誉为“可爱的女性性格”,我看这是
错误的。还有《颜氏》,前面我们说它表现了作者某种进步的妇女观,因为
它颂扬了登第掌印、压倒须眉的“女学士”,为封建社会女子一鸣不平,一
吐积郁(作者没像但明伦那样死抱着“以牝鸡而鸣国是,阴盛阳衰”的封建
观点)。但是也要看到,这种颂扬和不平之鸣是立于功名富贵的基础之上的,
小说宣扬了升官发财的生活理想。

这种庸俗的思想还污染了一些很优秀的作品。《促织》、《红玉》、《席
方平》中的被压迫者最后都大富大贵,有财有势,严重破坏了全篇的悲剧气
氛;《叶生》、《司文郎》、《于去恶》中一味追求功名的落第书生都是被
作者深深同情的正面形象(与《儒林外史》中这类人物形象迥然不同),为
作品涂上一层阴暗的色彩,定下一种低沉的基调。这一切,都大大影响了对
官场、科场揭露的深度和力量。

前面说过,《聊斋志异》中因果报应的迷信色彩很浓厚。其报应方式常
常在功名富贵上做文章。这里也能见出作者是怎样看重这种东西了。于是,
陈锡九大孝则“天赐黄金”,曾友于友弟则“父子同科。”这类情况把鬼神
迷信思想、封建伦理观念、功名富贵思想揉合在一起,互相借助,互相阐发,
同时散布了几种封建毒素。

以上从三个方面谈了谈我对《聊斋志异》的粗浅意见。其中分析糟粕的
文字显然是多了一些,对精华谈得很粗略,也很不全面,这是因为我是在许
多研究者对这部作品的精华作了充分肯定和热情赞扬的基础上来谈这些意见
的。那些肯定和赞扬,除了过高的甚至错误的部分之外,大多还是符合作品
实际的。在我国文学史上,《聊斋志异》是一部好作品较多,人民性较强的
短篇小说集。它对官场、科场的揭露和抨击,对封建婚姻的不满和对自由恋
爱的歌颂,在历史上起过教育人民、鼓舞人民的作用,在今天则有较强的认
识作用,其中有些歌颂人民勇敢、勤劳、乐于助人等优秀品质的作品和一些
讽喻性的寓言故事,对今天的读者也还有一定的借鉴作用。还有文章的写作
技巧,也有不少值得学习效法的。这些精华我们要继承;《聊斋志异》,特


别是那些优秀篇章,今天的读者还要看。正因为这样,我们才更有必要对它
作出有力的批判,帮助读者剔除形形色色的封建糟粕,更好地吸收其中的精
华。不过话又说回来,在社会主义的今天,也没有必要大力提倡看《聊斋志
异》,说“这份宝贵的遗产,在我们的时代将拥有更多的读者”,不知何所
根据。至于有人给“刚达学龄的小女儿”或小男儿大讲《聊斋志异》的狐精
鬼魅,我看似乎可以休矣!

(原载《光明日报》1965 年7 月11 日)


聂绀弩
《聊斋志异》的思想性举隅

十几年前说过《聊斋志异》的艺术方面的事,载于《光明日报》“文学
遗产”上,现在来说说它的思想性。先说一些零碎的。

1。《尸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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