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解读聊斋志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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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解读聊斋志异-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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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上不拘细节的人。平生虽嗜酒好饮,但终于悟了道,成了佛。作者在篇
后论道:“断荤戒酒,佛之似也。烂漫天真,佛之真也。”这个话,就很像
晚明人说的。这种反对生活行动上的虚伪与矫饰,《聊斋》以后,《红楼梦》、
《儒林外史》也都是如此。这种追求个性的自由与解放,正是市民阶级的进
步思想。蒲松龄生在商业发达的滨海之区,他的家庭又曾经经商,所以他之
接受市民阶级思想的影响,以及承继市民阶级的文学传统,都是很自然的事。
这就是在他的作品中,表现出一些具有积极意义的思想的产生根源。但另一
面,作者又是小地主,半生从事举业,困踬在中下层的社会中,这就是他所
以接受儒家及其他各家思想影响的原因。这样,就形成了他作品中所表现的
思想的消极面。

总之,蒲松龄的思想是非常庞杂,不成体系的,因而中间往往存在着极
大的矛盾。即如男女的自由结合,和封建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矛盾。
道家的宿命论,和佛家果报说的矛盾。一面痛恨科举,但一面对于有些出身
于此而位至通显的,又非常的艳羡。这些矛盾产生的原因,主要还是由于作
者的阶级、遭遇,以及由此而受到社会上流行的各家思想的影响而形成的。
因为是小地主,所以不免于保守,又因是小商人,所以也还有其进步面。小
地主,小商人,常常要受到地主豪绅与贪官污吏的压迫,所以就痛恶这些人,
而希望清廉贤明的官吏出现。由于自己科场失意,一生潦倒,故对八股取士
制度,深恶痛绝。但在内心中,又不能忘情于功名富贵,因而对某些由此而
位至显达的人,不禁又流露出艳羡之情。儒道佛三家思想最初本是彼此矛盾,
互相水火的,但几千年来这几派思想在中国社会上并行而不相悖,都为封建
统治阶级所提倡。因为它们都有有助于巩固统治阶级地位的地方。很多人也


都四面八方的接受这些思想。自己潦倒时,用命中注定来安慰自己。作一好
事,就希望得一善报。而于坏人,总认为他们的报应还没到。至于忠孝节义,
又是对于作君、作父、作夫的,是有利的。这种庞杂思想而能兼容并包,使
之不感矛盾,都是从个人利益出发的结果。所以《聊斋志异》,内容思想上
的平庸在此,但它值得我们注意的地方,也就在此。就因为作者通过了具体
的人物故事,表现出当时社会上一般人,特别是中小地主和中下层知识分子
的爱憎和希望,以及他们的思想和信仰,这对我们理解清初的社会面貌,以
及社会上的思想情况来说,是有着极大帮助的。

(三)

前边大致对《聊斋志异》一书的思想作了简单的说明与分析,下边试再
谈一谈它的创作方法和艺术成就。

《聊斋》一书的创作方法,虽然是带有浓厚的浪漫主义气息,但其基本
精神,还是现实主义的。原因在于作者对现实不满,是有所感而发的。我们
不要看里边尽是些鬼呀,狐呀,妖呀,怪呀。这里边大部分是作者有意地用
它们作为烟幕。因为在那残酷的封建统治下,文网密繁,使他不能够自由自
在的写。实际他所写的阴司,也就是人间的反映。这就像曹雪芹的《红楼梦》,
故意以假作真,以真作假一样。作者对当时政治的黑暗,官吏的贪污,豪绅
的横暴,从阴司到人间,给以怒骂和嘲讽,而目的则在揭发与抨击。钱玄同
讲:“又其对于当时龌龊社会,颇具愤慨之念。于肉食者流,鄙夷讪笑者甚
至,故玄同以为就作意而言,此书尚有可取处。”(寄某君书)这种情形,
在前边已经论到。至于写人情物态,更是细腻委曲,对现实生活体验不深者,
决写不出。但作者对作品中人物总想使善者得福,恶者罹祸。故总是婉转曲
折,鬼神变幻,使读者的愿望得到满足而后止。好像因果昭彰,报应不爽,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样子。这样一种世界观就使得作者的现实主义有了限
制。在消极作用方面,使人对不满的现实,消失了仇恨的情绪和反抗的精神。
这对读者是麻醉剂,使这些人幻想等待,而忘掉积极地用自己力量来变革现
实。

在体裁上,《聊斋》一书可以说集中国古代文言小说的大成。中国古代
的小说,可以分为文言、白话两类。宋以来的话本、章回,属于白话,无须
多谈。专就文言来说,先秦有神话传说,汉人有野史,六朝有志怪,唐宋有
传奇、笔记、杂俎之类。而《聊斋》一书,几乎是无体不备。但基本上,则
是以传奇志怪为主,而附之以笔记杂俎。正如鲁迅先生《小说史略》中所说
的:

“用传奇法,而以志怪,变幻之状,如在目前;又或易调改弦,别叙畸人异行,出

于幻域,顿入人间;偶述琐闻,亦多简洁,故读者耳目为之一新。”

由于作者基本上运用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因而里边所写的人物,不少
具有真实性和典型性。但我们要了解作者的时代是封建社会,而他的出身又
是地主,因而他所塑造的典型,都是封建社会的典型。即如席方平,乃是孝
子的典型。作者很着重的来写这个人物的特点。他的孝,不同一般人的孝,
乃是具有倔强的精神,富有斗争性,为他父亲报仇雪恨的孝。他父亲因与富
人羊氏有仇,羊氏死后,就贿赂阴司的人,来打他父亲,终于要了他父亲的
命。他因此不食而死,到冥间向城隍控诉。但城隍因受了贿,给他受尽了种


种酷刑,用火床烙他,用锯锯他。但他丝毫不为所屈,继续向上申诉,终于
报了仇,雪了恨。篇中写鬼隶送他投生的时候,骂他道:“奸滑贼,频频翻
覆,使人奔波欲死。再犯,当捉入大磨中,细细研之!”他马上睁大了眼睛,
喝叱他们道:“鬼子,胡为者?!我性耐刀锯,不耐挞楚,请反见王,王如
令我自归,亦复何劳相送。”“乃返奔,二鬼惧,温语劝回”。写这个人物
的性格多么生动逼真。其余侠客的典型有田七郎,孝友的典型有张诚、曾于
友,孝妇的典型有珊瑚,悍妇的典型有江城。总之,《聊斋》中的典型人物,
都是封建社会中的典型人物,特别是其中的正面人物,可以说都是封建阶级
思想意识的体现者。从这里,益发证明了马林科夫同志所讲的“典型问题,
经常是一个政治性的问题”的话,是非常正确的。

蒲松龄在写人物时,最值得我们注意的是他能掌握人物性格的特点,突
出的给以刻画,而且始终一贯地抓着他这种特点,一点也不放松,所以才能
给读者一个极其生动而又鲜明的印象。像《阿宝》中的孙子楚,自始至终都
在写他性格的迂讷,看来似乎有点傻里傻气,而实际乃是一个严肃、认真、
非常深于情的人,因之终于感动了阿宝,和他结了婚。又如婴宁,写她的娇
憨的性格,特别是写她同她的表哥在花园中的对话,后来竟把他表哥说的“夜
共枕席”的话,都告诉了她的母亲的一段,突出地表现出一个天真无邪的少
女性格来。《聊斋》中对人物的刻画,像这类例子很多,就无须多举了。

作者在创作上另一特点,就是他的概括能力非常的强。光就叙事来说,
典型的例子就是《恒娘》。里边写恒娘教导朱氏,在他丈夫前怎样同二房争
宠,怎样的容身固位。故事从她俩认识起,直到她们分别止,中间叙述故事
的发展,也就是朱氏听从恒娘的指示,逐步实行的过程,仅仅只用千把字,
而关键部分,也才用四百多字,但是非常的生动,非常的具体,一点也不概
念化,这就不能不叹作者概括能力之强了。就因为概括能力强,因之就构成
了这部作品精警简练的风格。

不过虽然简练,但内容一点也不单调,同时意味也决不淡薄。原因在于
作者除表现出故事中的关键性的事件之外,并且非常注意于生活细节的描
述。但这种描述,决不是随便乱写,乃是有目的地借这些细节制造作品中的
必要气氛,突出人物的性格,并增强故事的生动性与真实性。即如《婴宁》
篇的开端:

“王子服,莒之罗店人。早孤,绝慧,十四入泮。母最爱之,寻常不令游郊野。聘

萧氏,未嫁而夭,故求凰未就也。会上元有舅氏子吴生邀同眺瞩,方至村外,舅家有仆来

招吴去。生见游女如云,乘兴独遨。有女郎携婢,捻梅花一枝,容华绝代,笑容可掬。生

注目不移,竟忘顾忌。女过数武,顾婢曰:‘个儿郎目灼灼似贼!’遗花地上,笑语自去。

生拾花怅然,神魂丧失,怏怏遂返。”
这里边有些细节的描述,完全为下文作引线。即如“生乘兴独遨”“笑容可
掬”一直到“怏怏遂返”这里边有多少动作,多少思想变化。只有这样描述,
下边故事的开展,才觉得有根源,一点也不显着突兀。又如《阿宝》篇:

“会值清明,俗于是日妇女出游。轻薄少年亦结队随行,恣其月旦。有同社友人强

邀生去,或嘲之曰:‘莫欲一观可人否?’生亦知其戏己,然以受女揶揄,故亦思一见其

人,忻然随众物色之。遥见有女憩树下,恶少年环如墙堵。众曰:‘此必阿宝也。’趋之,

果宝。审谛之,娟丽无双。少顷,人益稠。女起,遽去。众情颠倒,品头题足,纷纷若狂,

生独默然。”
这借一般地主子弟的轻佻行为,来衬托出孙子楚的诚笃老实。又如《阿绣》


篇:

“海州刘子固,十五岁时至盖省其舅,见杂货肆中一女子,姣丽无双,心爱好之。
潜至其肆,托言买扇。女子便呼其父,父出,刘意沮,故折阅之而退。遥觑其父他往,又
趋之。女将觅父,刘止之曰:‘无须,但言其价,我不靳直耳。’女如言,故昂之。刘不
忍争,脱贯迳去。明日复往,又如之。行数武,女追呼曰:‘反来!适伪言耳,价奢过当’。
因以半价返之。刘益感其诚,蹈隙辄往,由是日熟。。。临行所市物,女以纸代裹完好,
已而以舌舐黏之。刘怀归,不敢复动,恐乱其舌痕。积半月,为仆所窥,隐与舅力要之归。
意惓惓不自得,以所市香帕脂粉等类,密置一箧,无人时,辄阖户自检一过,触类凝思。”

这一段也有不少细节,但作者抓着它们一丝不漏的加以描述,把这个青年爱
恋杂货店老板的小姐心情,生动细致地刻画了出来,因之才让读者感到具体、
生动、真实。

《聊斋》的另一特点,就是想像丰富。在中国古代小说中,恐怕除《西
游记》而外,没有能够与它相比的了。从神仙鬼怪到木魅、花妖,从天界到
地狱,从中国到海外,从往古到来今,几乎没有不在他所想像的范围以内。
而且变化突兀,作品中的人物往往忽然而天上,忽然而人间。忽然而福贵利
达,妻妾满前,又忽然而穷困潦倒,孑然一身。但不论其如何奇幻,使你总
觉得亲切,有现实味。鲁迅先生说:“明末志怪群书,大抵简略,又多荒怪,
诞而不情。《聊斋志异》独于详尽之外,示以平常,使花妖狐魅,多具人情,
和易可亲,忘为异类,而又偶见鹘突,知复非人”。(《中国小说史略》)

最后《聊斋》在表现现实上特别值得我们称述的,乃是讽刺的手法。他
把现实中一般人已经认为是司空见惯毫不足怪的事态,和盘托出,使读者看
过后,不禁憬然于心。即如讽刺书生的自高自大,自鸣得意,而终于碰上了
钉子的,有《仙人岛》。讽刺世人趋炎附势争着当有钱有势的人的干儿子,
干孙子的,有《金和尚》。讽刺世态炎凉,对一个人潦倒的时候给以鄙视和
嘲讽,恨不得一下子把他踩到脚底下。一旦飞黄腾达了,就马上转过来巴结
奉迎,只怕捧不到天上去的有《胡四娘》。讽刺一般达官贵人到处好夸耀势
位的,有《颠道人》。讽刺社会上谄上媚上的风气的,有《夏雪》。现在举
例于下:

“颠道人不知姓名,寓蒙山寺。。。会重阳,有邑贵载酒登临,舆盖而往,宴毕过
寺,则道士赤足著破衲,自张黄盖,作警跸声而出,意近玩弄。邑贵惭怒,挥仆辈逐骂之。
道人骂而却走,逐急弃盖,共毁裂之,片片化为鹰隼,四散群飞,众始骇。。。”(《颠
道人》)

“丁亥年七月初六日苏州大雪,百姓惶骇,共祷请大王之庙。大王忽附人而言曰:
‘如今称老爷者,皆增一大字,其以我神为小,消不得一大字也。’众悚然,齐呼:‘大
老爷!’雪立止。”(《夏雪》)。
《聊斋》的语言是继承了唐人传奇的传统,用的是古文。但试把它同唐

人传奇比较一下,就会觉得他们中间是不大相同的。唐人传奇,一般说在描
写人情物态,已经达到了曲折尽情的地步,像《任氏传》、《李娃传》、《莺
莺传》之类。但我们觉得文字上还不免有点过于典雅,因而在表现上就受到
了一定的局限。《聊斋》在这方面,似乎较唐人向前跨进了一步,并不立意
去追求典雅。他在语言上有这三种特点:一是引用古人现成的语句,或者略
加改动。用三百篇的如“但梦无吪”(《念秧》),用《左传》的如“坏寝
门而入”(《画皮》),用杜诗句的如“妾身未分明”(《侠女》),用韩
文的如“粉白黛绿者”(《长清僧》),用《西厢》词句的,如“影里情郎,


画中爱宠”(《凤仙》)。其次是把口语译成了文言,如:“而女善怒,反
眼若不相识”(《江城》)。实际就是口语中“反脸不认人”一语的译文。
又如“具有口鼻,岂有触香臭而不知者”(《珊瑚》)。也就是口语中“长
有鼻子嘴,难道连香臭都辨不出”的译文。又如“小郎君焚好香也”(《翩
翩》)。又是“烧好香啦”的译文。第三是有些对话,作者为保持它原来的
神情,干脆把口语放了进去,如《辛十四娘》篇:

“妪理其鬓发,捻其耳环曰:‘十四娘!近来闺中作么生?’女低应曰:‘闲来只
挑绣。’”
又如《邵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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