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解读聊斋志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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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解读聊斋志异-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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邪嬉戏,谁又不曾经历过、看见过或听说过呢?可是自己不会写,也很少看


见人写!化腐朽为神奇!这段文字,是书中最美的章段之一,若与《小翠》
篇同读,令人心情有返老还童之感。
卷二《婴宁》篇,写王子服与婴宁相叙:

生俟其笑歇,乃出袖中花示之。女接之曰:“枯矣,何留之?”生曰:“此上元妹
子所遗,故存之。”问存之何意,曰:“以示相爱不忘也。。。”女曰:“此大细事,至
戚何所靳惜?待兄行时,园中花当唤老奴来,折一巨捆负送之。”生曰:“妹子痴耶?”
女曰:“何便是痴?”生曰:“我非爱花,爱拈花人耳。”女曰:“葭莩之情,爱何待言!”
生曰:“我所谓爱,非瓜葛之爱,乃夫妻之爱。”女曰:“有以异乎?”曰:“夜共枕席
耳。”女俛思良久,曰:“我不惯与生人睡!”。。
这真是个傻大姐(这里应曰傻小姐)似的人物!说也奇怪,凡是带点稚

气的人物,写入作品,多数场合是活泼生动(霍生),痴憨的女性更是如此。
《荡寇志》中刻画陈丽卿的性格之所以得到部分成功,就有可能是从《婴宁》
篇窃取了痴憨这一点。从婴宁,我们得到的印象不是痴憨之类,而是纯真、
姣贵、高洁和什么都比不上的美和可爱。这是又一种:化腐朽为神奇!

还有一种:作品需要形象,作品里的人物需要性格。作品的形象和人物
的性格,通常被视为与议论之类是不相干的乃至是对立的东西。反之,议论,
总是被形象和性格所排斥,无论是作者直接说出来,还是借作品中的人物说
出来。有些大作家不肯放弃议论。《约翰·克利思朵夫》中有几十万字的议
论,《战争与和平》辟有专章来发议论。对不对且不谈,总之,作者也好,
读者也好,都没有认为那些议论就是形象或人物的性格;而且也没有人认为
是作品的主要部分。《聊斋志异》则不然。卷九《乔女》篇,叙乔女奇丑,
夫死后又奇穷。孟生欲娶为继室。女曰:

饥冻若此,从官人得温饱,夫宁不愿?然残丑不如人,所可自信者德耳。又事二夫,
官人何取焉?
这已是小发议论了。后来孟死了,“女往临哭尽哀”。孟子幼,无戚党,

村中无赖携取其家具,谋分其田产。女闻孟有友人林生者,乃踵林门而告曰:

夫妇、朋友,人之大伦也。妾以奇丑为世不齿,独孟生能知我,前虽固拒之,然固
已心许之矣。今身死子幼,自当有以报知己。然存孤易,御侮难。若无兄弟、父母,遂坐
视其子死家灭而不一救,则五伦中可以无朋友矣。妾无所多须于君,但以片纸告邑宰。抚
孤则妾不敢辞。

这是一段主要议论。后林因被无赖所挟,不敢过问。女乃“锐身自诣官,官
诘女属孟何人。”女曰:

公宰一邑,所凭者理耳。如其言妄,虽至戚无所逃罪;如非妄,则道路之人可听也。
就是这三段议论,乔女的性格非常突出,也非常形象化,这作品的主要部分
就是由这些议论构成的。再说一句,这一篇,是全书中思想性最高、战斗性
最强的作品之一,所提出的问题:男女之间,除了夫妇关系,除了性的关系,
而且高于那种关系,甚至也高于朋友关系,应当还有某种关系存在,乔女就
证明这一点。在两百多年前,是非常尖端的民主思想。作者非常赞叹他所创
造的这个人物,他的“异史氏曰”:

知已之感,许之以身,此烈男子之所为也。彼女何知而奇伟如是!若遇九方皋,直
牡之矣!
议论,一般不是形象,更不是性格,是不消说的。但在一定的场合,和

一定的人和事结合,却可以成为形象乃至性格。《乔女》篇就说明这一点。
有人读到这篇作品而感到它缺乏形象、缺乏性格的么?有人觉得它是和《金


和尚》、《续黄粱》那种作品一样缺乏形象和性格的么?如果没有,那就要
问,它的形象和性格何在呢?回答只能是这几段议论,因为这几段议论确实
是作品的主要构成,删去这几段议论,它就不成其为作品。这一问题极有意
味,他日当另论之。这里只指出这一点:用议论塑造人物,构成形象,而且
成为作品的中心,是一种最特出的化腐朽为神奇!

化腐朽为神奇。知道有这种境界,也知道某些作品或某些章节达到了这
种境界。但以怎样的努力可以比较直截达到这种境界,却一无所知,自然也
无话可说。一般的生活、修养、练习,恐怕也不能解决具体问题。我正在学
习中,在有所领会之前,如有高明指教,那是欢迎之不暇的。

五奇想

《聊斋志异》所写的东西,虽说表面上说是鬼是狐,实际上却正是人们
的生活,有的还是经常反复,谁都经历过的生活,像前面谈到过的某些例子
一样。这是一方面,或者是主要的方面。但还有另一方面,就量说是次要的
方面。即,不但不是经常反复的生活,甚至是谁也没有经历过的生活,但一
写进作品里去,读者并不感觉它不是日常生活里所有的而不能接受,刚刚相
反,而是认为是一种新奇的生活,虽然在现实生活难以碰到或根本不可能有,
但那种意境,却是生活中所应该有的。这就在无形中提高或丰富了人们的精
神生活。这种东西,不知别人叫它什么或应该叫它什么,我一时无以名之,
姑名之曰:奇想。

书名《志异》,除了一些有闻必录的记载以外,凡经作者组织过的作品,
都不能没有作者的想象在内,有时也不能没有作者的奇想在内。《聊斋志异》
里的奇想是很多的,这里只举几点在作品里起着很大的作用而又极有意义或
趣味的东西。

卷十一《白秋练》篇,叙慕生在逆旅诵诗,窗外有女子窃听。后女母来
告,女因听诵诗而成病,非结为婚姻不可。生不能自主,未即谐。一夕,母
送女置于生榻而去。

移灯视女,则病态含娇,秋波自流。略致讯诘,嫣然微笑。生强其一语。曰:“‘为

郎憔悴却羞郎’,可为妾咏。”生狂喜,欲近就之,而怜其荏弱。。女不觉欢然展谑,乃

曰:“君为妾三吟王建‘罗衣叶叶’之作,病当愈。”生从其言,甫两过,女揽衣起坐曰:

“妾愈矣!”再读则娇颤相和。。。后生因不见女而病。女来,又吟王建前作。

生曰:“此卿心事,医二人何得效。。。试为我吟‘杨柳千条尽向西’!”女从之。

生赞曰:“快哉!卿昔诵诗余,有采莲子云:‘菡萏香连十顷陂’,心尚未忘,烦一曼声

度之!”女又从之。甫阕,生跃起曰:“小生何尝病哉!”。。
女从生北归,以坛载湖水,“每食必加少许,如用醯酱”。最后,

湖水既罄,久待不至,女遂病。。嘱曰:“如妾死,勿瘗,当于卯午酉三时,一吟

杜甫梦李白诗,死当不朽。候水至。。宜得活。”。。

诗在佳人才子小说中起很大作用,是周知的。但那都是自作,一唱一和
之类。此是诵古人所作,并能当面医病,什么诗医什么病,则为任何小说所
无。古有陈琳檄能医头风,杜甫诗能医疟疾的传说,脱化而用到恋爱上来,
更觉优美。本篇在全书中也是写恋爱关系的最美的篇章之一。

卷八《司文郎》篇,叙王生应试,遇一余杭生,极狂悖。一日与宋(司
文郎)于寺廊见一瞽僧卖药,宋谓其“最能知文”,应以文请教,会余杭生


亦至,王遂向僧“具白请教之意”。

僧笑曰:“是谁多口,无目何以论文?”王请以耳代目,僧曰:“三作两千余言,
谁耐久听?不如焚之,我视以鼻可也。”王从之。每焚一作,僧嗅而颔之曰:“君初法大
家,虽未逼真,亦近似矣。我适受之以脾。”。。余杭生未深信,先以古大家文烧试之。
僧再嗅曰:“妙哉,此文我心受之矣,非归、胡何解办此?”生大骇,始焚已作。。。僧
嗅其余灰,咳逆数声,曰:“勿再投矣!格格而不能下,强受之以鬲。再焚则作恶矣!”
生惭而退。数日榜放,生竟领荐,王下第。宋与王走告僧。。。俄,余杭生至,意气发舒,
曰:“盲和尚。。今竟何如?”僧笑曰:“我所论者文耳,不谋与君论命。君试寻诸试官
之文,各取一首焚之,我便知孰为尔师。”。。生焚之,每一首都言非是,至六篇,忽向
壁大呕,下气如雷。众皆粲然。僧拭目向生曰:“此真汝师也!初不知而骤嗅之,刺于鼻,
棘于腹,膀胱所不能容,直自下部出矣!”。。
谁曾见过以鼻嗅文,而且嗅得那么有声有色?但试想想,如果不用此法,

怎样能挖苦科举,挖苦科举制度下的得意者到这样痛快淋漓的程度呢!真是
奇想,极可贵的奇想。
卷十二《苗生》篇,叙几个酸丁游山,又联句,又各诵闱作,互相赞赏。

苗厉声曰:“仆听之已悉,此等文只宜向床头对婆子读耳;广众中刺刺者可厌也!”
众有惭色,又更恶其粗莽,遂益高吟。苗怒甚,伏地大吼,立化为虎,扑杀诸客,咆哮而
去。。。
酸丁不自知其丑,更不自知某种行为讨人厌,有时使咬牙切齿,无可奈

何。遽置之于死,固太过分,然此不过小说家一时快意之作,不能当作真事
看待。契诃夫也曾有一短篇,叙一作家有急事正拟出门,忽来一女客,坚请
他听诵己作,文又臭又长,主人再三请停不获,性急无奈,乃用大斧将女客
砍死。其意与《苗生》篇正同。但苗生本虎化之人,被迫复化为虎,其噬人
原不足怪;契诃夫作,其人亦常人耳,常人因不耐听文而至杀人,夸张性就
更大了。

卷十一《嘉平公子》篇,叙某公子为娼鬼所迷,家人“百术驱遣之不得
去。一日,公子有谕仆帖。。‘椒’讹‘菽’,‘姜’讹‘江’,‘可恨’
讹‘可浪’。女见之,书其后云”:

何事“可浪”?“花菽生江”。有婿如此,不如为娼!
自此遂绝。这篇作品有很深乃至很多的寓意。比如说,女子出嫁后,发
见丈夫不如意,应有脱离自由,也是其中之一。但白字可以却鬼,却是奇想。

作家在不拿笔时,也无异于常人。拿起笔时,他就变成他所要创造的那
个世界的主人,要照他自己的意志安排那个世界。不用说,纵然做了主人,
也不可能是很自由的,因为客观存在不因他的意志为转移,而他的意志要受
客观存在的制约。但若干程度的自由是有的,而写神话之类的作品的作者,
比专写现实题材的作者的自由要大得多。因为鬼神妖异之类不能尽以人事律
之;若能尽以人事律之,就不是鬼神妖异了。这中间就容许有些杜撰,也就
是创造。《聊斋志异》的奇想是从这里产生的。若说鬼神妖异若写得与人事
无关或完全与人事不类,读者就无法理解了。这自然是对的,不过是题外的
话。

六文章从矛盾中出来

《聊斋志异》的《乔女》、《侠女》、《绩女》,都是很有意义的作品。


这三篇中的三个人物,都是本身有着不能解决的矛盾,所以极其容易地构成
了作品,显出了人物。乔女之言曰:

妾以奇丑,为世不齿,独孟生能知我。前虽固拒之,然固已心许之矣。
“固拒”而又“心许”,就是乔女的矛盾,文章就在这矛盾中。如果她不“固
拒”,改嫁孟生,事情便了了;若不“心许”,则孟生身后事,与她何干?
正因“固拒”而又“心许”,所以成为乔女,所以成为《乔女》篇——接触
到男女间比较复杂的问题,富于思想性的作品。侠女之言曰:

养母之德,刻刻不去于怀,向云可一而不可再者,以相报不在床第也。为君贫不能

婚,将为延一线之续。
“相报在床第”,则无戏可唱;不“为延一线之续”,则无话可说。要这样
又要那样,所以成为侠女,所以成为《侠女》篇。乔女以“不事二夫”为贤,
侠女则唾弃此种观念而为侠矣。这是另一种思想性。两女都封建(乔以不嫁
二夫为贤,侠以人宗祀为忧),又都以其轻微的封建突破更严重的封建(男
女不相闻问和女子必须守贞的封建),又是相同的矛盾。绩女之言曰:

我偶堕情障,以色身示人,遂被淫词污亵。。。若不速迁,恐陷身情窟,转劫难出

矣。。。
若不“堕情障”,何处得见绩女;若不怕“陷身情窟”,则亦书中其他人物
耳,何以为绩女,何以为《绩女》篇?老子之言曰:吾之大患,在乎有身(未
对原文)。不管原意云何,可以说这是被压迫者的想法。若压迫者,则正因
为有身,才能压迫他人,何足以患?

推绩女之意,当曰:女之大患在乎有性,有性斯有情,不免“偶堕情障”,
被男性所玩弄。是男尊女卑的社会中的女性的想法。

以上所举,是矛盾之存在于人物本身者。不过存于人物本身的矛盾,也
是客观社会的矛盾以及人物与外界的矛盾的反映。没有以“不事二夫”为道
德的客观社会,就没有乔女的矛盾。没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社会道
德,也没有侠女的矛盾。没有玩弄女性的男性中心社会,也没有绩女的矛盾。

矛盾是各种各样的。人与人之间或阶级与阶级之间的矛盾,如《王者》、
《席方平》、《崔猛》、《田七郎》、《向杲》、《商三官》等篇;或男女
之间的《窦氏》、《姚安》、《武孝廉》、《云翠仙》等篇,则是写出了矛
盾的两方面,是非善恶的两方面,并已发展为鲜明的乃至血腥的斗争,那是
显而易见的。也有写出了两方面,但未表现为什么太尖锐的斗争的,如《司
文郎》篇中的司文郎、盲和尚所代表的反科举与余杭生所代表的科举力量之
间的矛盾,《张诚》篇中母子之间的矛盾,《珊瑚》篇中姑媳之间的矛盾,
《胡四娘》篇中胡四娘与庸俗家庭之间的矛盾,《连城》篇中的连城、乔生
与封建家庭、封建婚姻制度之间的矛盾,虽然也如火如荼,但比起上述的那
些矛盾,却和缓一些。至于《劳山道士》篇中王七与道士之间,《仙人岛》
篇中的王勉与芳云姊妹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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