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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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颂-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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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他仍然怀着好奇打开礼物盒。解开蝴蝶结,撕去外包装,还要拆更精致的一层。他分秒不停地将它剥开。  
  窗户下西街里的声音,干净、梦幻、近在咫尺。  
  他们准备出去吃饭。她笑他的内裤像超短裙,裤边松大晃荡,像是常年受虐被扯。他觉得没有烂,扔了可惜,天高任鸟飞,穿着舒服就行。她尖声说难道非得穿出破洞来?她一会就去买新的,立刻把他的“超短裙”换下。他笑着说她开始监管特区形象了。  
  她其实又开始嫉恨,那梅卡玛是什么东西,居然让他穿得这样寒酸;而水荆秋也真可笑,一个浪漫的男人,原本不该疏忽自己的内裤。总之,细究起来,内裤牵扯的问题太多,主要责任在梅卡玛。旨邑对这事认真起来。一方面有打抱不平的意思,水荆秋为他的家庭努力付出,回报他的却是超短裙似的陈旧内裤;一方面含沙射影,抨击梅卡玛身为妻子,对丈夫不关心不体贴;还有一方面就是水荆秋穿这样的内裤见她,明摆着是不重视她——她为了见他,胸罩内裤全换了崭新漂亮的。她在取悦他,而他呢?这种“超短裙”只配面对糟糠之妻,凭什么穿着它面对香艳的情人? 
  反过来,假如水荆秋穿着漂亮得体的内裤,干净洁白的袜子,又都是梅卡玛买的,旨邑会是另一种不舒服,恨得更厉害。因为他太贪婪,他不该一边享受梅卡玛的体贴,一边享受情人的温柔;一边唤梅卡玛妻子,一边把爱给他的情人;一边与情人温存,一边计划周末带妻儿去哪里消遣。他身上不该沾有梅卡玛的痕迹,一切都该让她旨邑来打点。  
  总之,这条内裤带来了一系列糟糕的感觉。  
  旨邑情绪坏了,并立刻发现坏情绪一直压抑在心底。她知道直接进攻显得太蛮横无理,于是一面语气平缓,似笑非笑,一面尖酸刻薄,冷嘲热讽,她的话里传递出一种信息: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她知道世界运转的潜规则,她看透了男人和女人,婚姻和爱情,她把自己贬得一钱不值。她越说越起劲,发现自己是存心要挑起不快,有意要刺穿美好的相处(因为它是假象),以表示自己冷静地活着,他对她的爱就是对她的伤害。  
  无辜的短裤酿起莫名的风波,他被弄得晕头转向。他答应穿她买的,把“超短裙”扔进西街垃圾桶,如果她愿意,还可以先踩上几脚再扔。他顺着她,直到把她逗笑,他才筋疲力尽地生气。她舒坦了,抚慰他,又变成一个通情达理知书识礼温情体贴的情人。  
  他们再次准备出门吃饭时,水荆秋的电话响了。他朝她“嘘”了一下,把嗓子清理干净,仿佛出门前检查穿着是否齐整。  
  旨邑听出来了,打电话的是梅卡玛,她已经到了阳朔,正在他住的酒店大堂等他。  
  他说他在西街溜达,马上过来。他慢慢合上手机,无助地望着她,他在她眼里渐渐地萎缩得趴在地上。  
  那一刻,她真的感觉他像一条丧家之犬,收紧尾巴,眼神困苦,渴望收留与宽容。这不但不能激起旨邑的怜悯心,反倒惹起了她的鄙视与厌恶,她踢了他一脚,鼻子一哼,说:“你该感到高兴,可以重度蜜月了。试过和她在酒店两米乘两米的大床上做么,像我们刚才一样,挺美好的。”他说旨邑不讲道理,他根本不知道梅卡玛会来阳朔,事情会是这样,他完全不知情。他解释起来,也只是像丧家犬进一步打动别人获取同情的表演。她依旧只是冷静地嘲讽,一想到他们将在此同床共枕,心里就要发疯。  
  “怎么着,我也得让位于她,谁让我是野的,她是家里的;她是法内的,我是法外的;她和你生了儿子,我和你只是做了一场;她早认识你,我迟了十几年。她是你的妻子,我是你的野食。你对她有责任;对我只讲感情,多么宝贵的感情,关键的时候,你都不会留在我的身边。”仿佛暮年的老女人,她语调平淡,眼泪已经滴下来。  
  他心慌意乱,着急回酒店把自己交给梅卡玛,又不能这样扔下旨邑,更何况她在哭。他打定主意,随她的话怎么伤人,都不生她的气,在最快的时间里安顿好她的情绪。于是他说很内疚,他想陪她,可是他不能不回酒店,下次好好弥补她。他觉得说“下次”太敷衍,于是想了想,很果断地说,下个月,他就带她去丽江,那里比西街更漂亮。他被自己的想法所鼓舞,一扫先前的可怜气,神情立刻好起来。她慢慢苏醒似的回心转意,她比他更无奈,她痛苦地望着他,因而意识到自己才是真正的丧家犬——他抛下她,回到梅卡玛的身边,梅卡玛又一次赢了她。她唯一一次赢梅卡玛,是他们一起跳进河里的那个晚上,而那个晚上的意义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撑不住她的爱情与耐心。  
  他吻别她匆匆走了,走前不忘对着镜子检查一遍。她在他背后说道:“放心,很正常,怎么看也不像刚刚偷过情的样子。” 
  他已经没有时间在乎她的挖苦话,嘱咐她自己去吃饭。  
  看着他道貌岸然的背影消失,旨邑忽然不知自己究竟是何物,因何出现此时此地,又将向何处去? 
  她一个人呆了很久,想到一个更为关键的问题:梅卡玛为什么突然追到阳朔?如果不是她发现了水荆秋的奸情,便是特意来一场浪漫袭击。旨邑当然希望结果是前者。但前者依然令她不快。一分为二来说,梅卡玛的追踪不是好迹象,这说明她对他看得紧,害怕他被别人夺走,是不愿放手的反应;另一方面,旨邑期望她发现了水荆秋的奸情,梅卡玛对此事的态度,几乎能决定两个女人的幸福与命运。但旨邑到最后都不知道梅卡玛来阳朔的原因。  
  正常的话,在狭长的西街碰上梅卡玛与水荆秋很容易,她也盼望有那样的一幕,看那一对狗男女是怎样的貌合神离。她白天租辆自行车到周边排遣忧伤,一到天黑,就整晚都在西街游荡,像个便衣侦探。然而,一连几天,她都没有碰到他们。她便猜想是水荆秋有意躲开了。她感到失落,同时又感到快活,她觉得梅卡玛实际上还是败给了她,因为她霸占了整个西街,水荆秋的心,也仍然留在她身上。不过这种快活并没有延续多久,水荆秋在梅卡玛身边,这个基本的事实击中了她,说不定在这个绝对新鲜的环境里,他们在两米乘两米的大床上捡回了久违的快活——他们才是真正快活的人。  
  嫉恨使她浑身灼热,躁动,她感到自己在光洁的圆月底下,正痛苦地蜕变成一头面目狰狞的怪物。  
  回到长沙,旨邑一点胃口也没有。每天勉强填上肚子,索然无味地生活。她偶尔去菜市场。各种动物被杀之后的血水到处流淌。天气刚凉,狗肉立刻走俏了。关着狗的笼子架在血污上面,笼子里的狗脸色悲凉,身上沾着同类的血迹,伏身等死。当旨邑从边上经过,它抬一下眼皮,眼里是冰凉的光,像一个哀莫大于心死的人。有的狗似乎是刚被关进来,正在希望与绝望之间惶恐与挣扎,只要屠狗的人稍靠近它,它立刻紧退到笼子角落,四肢颤抖,悲哀得近乎控诉的眼神盯着行人,而用不了多久,它就像别的狗一样,是一条活着的死狗。旨邑感到伤心,不知道如何解救它们,她知道,只要爱吃狗肉的野蛮国人坚持口味,这些笼子里就永远会有待杀的狗。她不忍再看下去,打算逃开,于是看见了笼子里的那只幼狗:毛色模糊,全身凌乱,如穷困潦倒的乞丐,不谙世事的黑眼睛一片茫然,只是瑟瑟地抖。她花五十块钱买下它,屠狗的人把它从笼子里拎出来,就要动手杀它。她愤怒地阻止了他,她凶狠的样子使那个嚼着槟榔两手血腥的家伙莫名其妙。她抱起幼狗,憋不住教育屠夫,说狗是通人性的,一个人杀狗,良心应有犯罪感,他应该去杀鸡、宰鸭、剖鱼。  
  旨邑不假思索就给狗取名“阿喀琉斯”,希望它有力量拯救它的同类。回到家就给阿喀琉斯洗澡,给阿喀琉斯吃鸡脆骨,可怜的阿喀琉斯惊魂未定,一时不能适应幸福的来临,行动迟疑,胆颤心惊地任她调遣。阿喀琉斯的鼻子和眼睛一样黑,旨邑喜欢它憨态的小模样。她不断地叫它阿喀琉斯,对它说话,慢慢赢得了它的信任。三天之后,阿喀琉斯便彻底忘记了恐怖的经历,露出活泼快乐的天性,在旨邑脚边奔跑雀跃,把鞋子咬得满地都是。于是旨邑有事干了,给它买了皮球、足球,假骨头,教育它不咬鞋子,训练它上厕所,早晚带它出去遛,宠物狗们都乐意跟土狗阿喀琉斯交朋友,所以没几天阿喀琉斯便真正意识到自己的重要与幸福,更加神气活现,皮毛有了缎子般的金色光泽。  
  无疑,阿喀琉斯带给旨邑巨大的快乐,某种意义上,阿喀琉斯就是她的孩子。  
  不用狗绳,阿喀琉斯一上街就老老实实地跟着走,从来不会掉队。旨邑带阿喀琉斯到“德玉阁”,她在桌边翻书,阿喀琉斯就趴在桌子底下,下巴颌枕在自己的前脚上,佯睡。她陪顾客选东西的时候,阿喀琉斯就在她身边转来转去。  
  水荆秋的事情把旨邑弄得丢三拉四,连那枚钱币曾有人出价六千的事都忘了说。她突然想起来,觉得这是个好消息,便打电话告诉秦半两,秦半两未接,没一会儿,秦半两就进了“德玉阁”。他没剃胡子,头发剪短了,满头卷翘,暗灰色大方格长袖罩在牛仔裤外头,脚上是一双棕色登山鞋,旨邑一眼看出来,他找她有事,并且此事与她有关,为掩饰内心的慌乱,她抢先把那枚钱币的事情告诉了他。  
  “那老头肯出六千,我想可以证明它是有价值的。你拿回去给你爷爷收藏吧,原本就是你买的,它留在你们手上会更有意义。”旨邑边说边打开橱柜,要把那枚钱币取出来交给秦半两。秦半两拉住了她的手,说他不知道钱币是否有价值,当时他买下来就是送给她的,它已经属于她。她的手在他的手里绵软无力,她感到整个身体都被他这只手攥住了,一根稻草的力量就可以将她推到他的怀里。但是,她用一根稻草的力量,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再用一根稻草的力量挪开半步,离开危险的区域。  
  眼下,秦半两吞噬了她体内的水荆秋,她身体的一切都在拂动,像一阵海浪打来,她在船舷边感到眩晕。她敛声屏息,静候此浪头平息,她告诉自己,绝不能失去理智,她珍惜高原的记忆,大难临头水荆秋首先救的是她,他说“死也要陪你”,这些足以构成爱情的坚硬核心。  
  她知道秦半两一直低头看她。她感到自己像墙头草一样软弱,内心的矛盾风向使她一会儿倒向这边,一会倒向那边。  
  他也挪开半步,也撤离到安全地带,问旨邑那老头长什么模样。旨邑简单描述一番,秦半两哑然失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我爷爷从北京回来后,我告诉他,我很喜欢一个女孩子,她在步行街背后开了一问叫‘德玉阁’的小旧货店,另一枚古钱币,我送给了她。我知道他来过你这里,但不知道他曾和你谈买卖。他并非真想买这枚钱币,他是有意这么做,他真正想和你谈的,不是古钱币,而是关于我。”秦半两抱阿喀琉斯放在腿上,阿喀琉斯不客气地啃他的手指头。  
  旨邑记起自己当时正和水荆秋通电话,现在,水荆秋的温情言词令她很不自在,甚至有种羞耻感,仿佛她背着秦半两偷了情。他的爷爷必定告诉了他这个细节,他必定可以肯定,她已经心有所属了。一想到他将会疏远她,并再次找到他喜欢的人,旨邑的心就一阵疼痛。  
  “关于我。知道吗?是他想见你,并打算将我对他说的话转述给你。他说我在感情问题上不够勇敢,犹豫不决,一点都不像他当年。”秦半两无声一笑。阿喀琉斯对手指不感兴趣了,咬秦半两的衣袖,旨邑赶紧过去,想把它抱走。于是四只手交插在一起,都没动弹。阿喀琉斯在四只手中充满困惑,不明白他们要将它怎么样。然后阿喀琉斯觉得有手在颤抖,接着,一只手困住了另一只手;还有一只手被困在另一只手中。  
  旨邑弯腰前倾,胸部已经碰到他的头发,但双手被他攥住了,动弹不得。她以软弱的声音求他放开她。他说为什么要放开。她说她心很乱。他说他早就乱了。她的身体和心都向他倾斜,她努力抵抗,他的额头、鼻子、耳朵,全部都在产生诱惑,像一盘不同的果子,她想吃它们,它们也在期待。她感到眼前一片凌乱。她拚尽全力抗拒,在她即将全线崩溃之时,她看见原碧正从马路对面走过来。她说朋友来了,迅速抽出她的手,把阿喀琉斯带到地上。  
  原碧进来,看见一个男人坐在椅子上,似乎正在打盹,她为此感到诧异。旨邑简单介绍了一下,尽管她尚不能确定原碧是否和谢不周接过吻,如今是否已经上过床,但她已经主动与原碧保持距离了,表面装做什么也没发生。她很满意秦半两对原碧不冷不热的礼貌回应(他还沉浸在刚才的感觉当中似醒非醒),同时她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融化了,像清晨的沼泽地,潮湿静谧。  
  原碧很少到“德玉阁”来。她原本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这次却有变化,她想挑手链和项链来戴着玩玩。旨邑沏茶,暗自感谢原碧,她差点没把持住自己,她对水荆秋仍产生了一丝愧疚。  
  “我要去贵州山里的希望小学教学,已经批准了。”秦半两喝口茶恢复精神,仿佛对去贵州教书已经向往很久。  
  “是吗?教多久?”旨邑很吃惊,立刻意识到这与她有关,她感到心里被划了一刀,痛了一把。  
  秦半两说不知道教多久,也许留在那里。他佯装高兴。  
  她一阵心酸,陡然觉得长沙没有任何令她留恋的东西了。  
  原碧拿了几样东西放在桌面上,要旨邑帮忙参谋。  
  原碧一弯腰,玉坠子从衣扣间滑出来,在空中晃荡。旨邑一眼就认出这是她送给谢不周的玉猪,心里一把无名火“哧”地就给点着了。  
  那一刻旨邑心里兵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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