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临天下 下部 by 梓寻》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君临天下 下部 by 梓寻- 第16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四月初三,城墙在十二门红衣炮轰打之下颓然倒塌,兵进如潮,血流积蓄,几能漂橹,漫天剑矢,密如雨下,此种情形,观一次便足够了。昨日的血海深仇,到今日却有些恍然,尤瑞郎只道:“你终不是阿修罗,虽则性子酷似,执拗,刚烈,善妒……”说到此,我已忍不住笑,只道情深不寿或是真的,只因不够深厚,所以能得久长,於尤瑞郎而言,我若死了,他也能释开胸襟,归隐江湖。盖因我病疾益久,他日夜牵挂,惶惶久矣,也已习惯,倘若死了,心境倒能开阔。 

每日征战,鲜少乐趣,偶尔出来散步,望见一对雪白肥硕的兔子,身後蹒蹒跚跚跟著几只小的,才陡然想起这是赫戈哲所赠,我竟尽忘了。 

便有一黑皮小兵跑来,将兔子抱起,头也不回向外走,我因问道:“这是你养的?” 

小兵嘻嘻一笑,一手挠著兔子肥白柔软的肚皮,道:“军队里谁养这个?”又道:“是我们尚将军嘱咐的。”一开口,土音十分熟悉。 

我便道:“你们家乡的歌谣是不是带著泪蛋蛋,拉手手之类?” 

小兵一撇嘴,道:“你怎知道?你又是谁?” 

我因道:“我原也是你们那儿的人,可不生在那儿,想听你唱段民歌,可否允诺?” 

那小兵反倒热情起来,清清嗓子开始唱道: 

羊肚子手巾哟! 

三道道蓝, 

咱们见面容易拉话话难。 

一个在那山上哟! 

一个在那沟, 

咱们拉不上那话儿招一招手。 

我了个见那村村哟! 

了不见呀人, 

我泪蛋蛋泡在沙蒿蒿林。 

他的声音嘹亮而童稚,比赫戈哲更有韵味,那略带怆然的歌声如雪白鸽子,扑闪著翅膀,盘旋在半天里,久久不停,最後落在朱墙飞檐之上。 

漫野里,仿佛都是这宽敞淋漓的歌声,带著赫戈哲的音容笑貌,泛滥成灾。那千里荒原如能真正听到他的歌声,必要从地心里生出花朵来,浓豔如桃李,烂漫整个瘟疫後的胭脂族。 

他是我所见过的最不假仁假义的帝王,他是我所知道的最虔诚的孩子,他无论政治对人性进行如何威逼利诱,他终於没有向我说谎,他只说:“我不能签约!”尽管剥离了最後一丝热切的希翼,却能让我真实地失望。 

只是,今生的确不能相见了。 

入京之时,我犹强打精神,马车一路奔入禁城,景致历历在目,却恍如隔世。胭王府里桃花正盛,一路过去,红云蔽日。 

尤瑞郎扶我下车,祺翰立於高台之上,一身玄服,衣袂飘飘,周围遍积柴薪,见我出来,大笑道:“朕待你良久!” 

我慢慢道:“二哥,我来寻仇了!” 

祺翰因笑道:“仇?什麽仇?是杀你四哥之仇,还是缠绵床榻之仇?那几日几夜,朕仍历历在目呢。”眼角鱼纹深刻,两鬓花白,这两年来的国事操劳,究竟也老朽了他。 

尤瑞郎道:“二王爷又何必逞口舌之利,辱人污己。” 

祺翰慢慢扫过他,格格笑道:“朕当是谁呢,原来是尤家小儿,叛贼作的可有趣,两年不见,越发滋润了,堪堪尤物!”他越发口无遮拦起来,我喝令道:“速将叛臣祺翰拿下!” 

便有一队兵士上前,祺翰放声大笑。突然斜拉里冲出一人,手持宝剑,喝道:“你们谁也别想碰他!”竟是林岱,一身素衣,站於祺翰身前,他就是盛传久已的男宠麽,我以为他或考取功名,或自离京华,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祺翰会遇上他,更不会想到祺翰之无情,恰似柔情水,水滴石穿。 

祺翰反倒收敛颜色,苦笑道:“不是把你送走了麽?怎又回来送死!”言语里是无可奈何的抱怨,在西疆时便闻祺翰为他杀了好几个直谏大臣,看来优眷非常。 

祺翰向我道:“他於你,也是旧人,且不要为难他,放他走吧!” 

我点点头,却见林岱上前拥住祺翰,咯咯笑道:“你要我走,我偏不走,我要告诉你,你的心也是肉长的,我都知道,你喜欢祺臻祺毓,这不假,可你也喜欢我,对不对?”他嘴里突然涌出一股黑血,仍笑道:“对不对?”仿佛一枝腐骨桃花。 

祺翰抱著他,跌坐在地上,颤声道:“你这又是何苦,那时候你不是要我放了你麽?” 

林岱摇摇头,恶狠狠道:“我怎麽知道,我还想杀了你呢,可现在我只想问,你喜不喜欢我,说出来,祺臻他听不到,祺毓看样子也不会在乎你,说出来,不会伤了任何人的心。”他声音越来越微弱:“说啊……你说啊……我还能听得见……”他的头渐渐垂下,拉著祺翰前襟的手也陡然松落。 

祺翰的眼泪慢慢流出来,突然仰头尖啸一声,悲怆凄厉。御花园里花香弥漫,气味铺天盖地,这世上本无蒲草之人,纵草芥微小,仍可观须弥世界。 

祺翰自怀中抛出一物,约摸离他一丈远,是一白玉瓶,那款型模样我死也不能忘记。 

祺翰惨然笑道:“这是我告诉你的最後一捧骨灰,把我同……” 

我慢慢走过去,什麽也听不见,看不见,只有那玉瓶躺在地上,陷在无边的白光里。我以为自己早已忘却对这骨灰的思恋,可当它再次呈於眼前时,思念如潮。 

终於将玉瓶拿到手里,我轻拭下上面的灰尘,才望向祺翰:“你要同谁合葬?”祺臻,还是林岱?你脑海里是前情旧梦,还是眼前的少年桃花。 

突然祺翰唇角泛出一个狰狞的笑:“我要同你合葬!”右手高举著一段鲜红的绳线,猛然落下。我听见周围!!如蛇的声响,是引线在燃烧,硫磺味越来越浓。 

我望向祺翰,他面容和祥,向我一笑,低头去拭林岱脸上的乌血。 

尤瑞郎飞身向我扑来,抱住我向外撤离,半空里响起炸雷一声,劈劈啪啪,连绵不绝,烟火滚滚,四下尽是硝石硫磺之气,我张大眼睛,只能看见尤瑞郎的胸口,耳朵几乎震聋。 

终於停了下来,我连忙扶起压在身上的尤瑞郎,连声问道:“你怎麽样?哪里伤到了?”他的後背一片血肉模糊,右腿上黑黑红红,血肉翻出,鲜血迸流。 

所有血红的回忆迅速降临,仿佛它从未离去一样,胸腔左侧,分明是清晰而深切的剧痛,这时候的痛,只为尤瑞郎一人而已。我慢慢想起祺焱也是这般鲜血淋漓地倒在我怀里,气绝身亡,终於积蓄良久的仇恨如火山一般喷薄而出,漫天满地。 

我呆滞著望向炸药场中,根本没有人的尸骨存留,只有尸骨的碎块四溅,遍地血迹。祺翰竟然这麽简单就死了,我宁愿他活下来,让我亲手碎尸万段,焚骨扬灰。 

尤瑞郎伸手触摸我的脸颊,断断续续自血红的唇间流出,万分急切:“祺毓,你勿要动怒……我没事,好好的……你……不要妄怒!”然後合目倒下,无波无澜,如果他死在此刻,竟了无遗憾麽?一如当日他只凭稗官野史中信口胡言便肯只身试蛊,他背叛之前,究竟是怎麽想的,这般千斤重负的爱情究竟是萌芽於初会,还是经久情浓,百炼成钢? 

便有御医过来诊治,手脚哆嗦,连脉都切不了,我将尤瑞郎放在地上,面无表情道:“他若死了,你们谁也不必活著!”又指派人道:“把所有的尸块儿都给……朕捡起来,拿罐子装著,朕自有用处。将所有与祺翰有关系的人全部收监,全部锁在宗人府一间牢房里,朕不管你们怎麽安排!” 

我回头望著皇宫,所有的欢喜和仇恨都产生於此,就一把火烧了吧! 

有人唯唯喏喏凑过来,问道:“太後怎麽安置?” 

我因道:“太後年事已高,送她老人家到祁京的禅云宫里颐养天年吧!”她是聪明而怯懦的女人,有没有我这个儿子一样能活。 

尤瑞郎已送回胭王府治伤,我慢慢跨出宫门,身後是冲天的火焰,既然老天要我焚毁京畿三百里,我便如他所愿吧。 

周正青招来京城所有名医会诊,尤瑞郎仍昏迷不醒,面如白纸,他如不认识我,必定逍遥纵游,快意人生。我守候床侧,通宵达旦,但毫无用处,祺焱的骨灰置於卧房的佛龛内,夜夜我可陪同。 

尚德鑫对我焚城之举毫无言语反驳,但派人收敛柴草油棉之物,放火并不简单,要布好地点,一一点燃,才能真正付之一炬。我由衷地盼望著漫天火起,熊熊烈焰,恩怨情仇,付之一炬。 

周正青想劝我停手,我只道:“倘若不是这个念头支撑,我根本到不了西疆!”他最是知我,故难阻我,他宁愿我得暴虐之名,也不愿夜夜心如油煎。 

谭培却想驱散百姓,我便道:“如此,我还不如烧纸钱祭奠,那个还干净些,就让他们把这人祸当成天灾吧。” 

谭培仍道:“项羽火烧阿房,犹骂名惨重,现七爷火焚京师,纣桀都难望项背。七爷您还未坐稳大位,便要成自己千古罪名麽?情之所锺,著实难解,可赔上这麽多人的性命,这情也不是情了,是孽,七爷,皇上,果真要造孽至此麽?皇上一手铸就的江山,赔上多少子弟性命,还搭上自己的体面,这麽换来的江山社稷,要交到四爷骨血手里的江山社稷,就要这麽毁於一旦麽?皇上三思!” 

我轻笑道:“其一,这算什麽骂名,比得过秦皇帝焚书坑儒,比得上朱氏寸桀而投油锅?他们还是明君圣主;其二,情不情,只有我……朕知道,无需旁人言语;其三,社稷江山不会因这般小事儿灭亡,京师是祁京,这儿只是遍地叛贼的蛇鼠之穴。谭将军,试以己心忖度,倘周正青有什麽不测,将军如何自处?将军自居贤臣忠臣,良臣谏臣,若朕杀了周正青,将军会不会反?” 

谭培上前一步,跪於中阶,道:“仁义伦德,是天道纲常,当日派人遍传瘟疫时,臣没有置喙,盖因帝王心术,绝非同於做人之理。现今天下大定,须安抚民心,岂能如此肆意行为?” 

他伸手取下自己头上的冠饰,双手置於地上,再拜道:“臣辞官之心早已决定,本意等皇上归祁京时再辞,如此,请皇上准微臣挂冠!” 

我咬著下唇,望向周正青,他亦有所踌躇,半天才道:“我的心意同谭将军一般,理由不同,皇上圣明,准我归於江湖吧!” 

我轻轻拍手三下,笑道:“好!朕准尔等离京!可论功行赏也是应当,周正青你素来顽皮豪爽,朕不赐你金银,只赐你一道玉牌,所有各地官员见此,准你……打饥荒!” 

周正青闻此,忍不住一笑,他最好干这个,穿著褴褛衣服去戏弄官员,然後现出玉牌,以示身份昭然,亦可入江湖,亦可居庙堂。 

我又道:“谭将军,你便奉旨跟随周正青左右,看管他莫要太为非作歹,终身不离,懂了麽?” 

谭培脸上一下子红起来,叩拜道:“臣遵旨!” 

如此,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尽去吧! 

我欲转身离,却见周正青道:“尤瑞郎比四爷有福,就算所有情仇相抵,念他肯为你遮挡炸药,念他以身食蛊喂血,念他少年气盛,一生一世只做错一件事,就让他留在你身边,如此,我可安心。”他说:“祺毓,保重!” 

我拱手相辞,看他同谭培转身离去,步履矫健从容。 

周正青,他终於肯正视那些本应与肮脏无关的热爱与美好,摒弃那些世俗附加其上的污秽与尘埃,欢欣鼓舞,郑重其事,洞察所有流年的纯净与强健,义无反顾,赤胆忠肝。 

翌日,阮王瑞湘薨逝的讣文传来,他乃疯傻之後,不慎落水而亡,死前有人听到他狂呼:“水里头有花影儿,水里头有花影儿……”然後一头扎进静光明月夜的湖里,打捞三日,方得尸身,人们记得他落水时分明穿著蓝袍,尸身上却是素白袍衣,赤足而卧,一如水晶棺里的苏芙秋。 

我遂下旨,将阮府筑土为青冢,所有浮云富贵,一并埋葬,没有将他同苏芙秋合葬,芙秋若原谅他,自去寻他。後闻那儿遍生旱荷花,绿叶如钱,花如浓蜜,遂将其修整装缮,并有楹联: 

浅白轻黄两未分,飞来人世作闲堇。 

却将潇逸温醇态,敌尽千花百草心。 

这是後话,留作後人传奇。 

尤瑞郎一直深憩梦中,面容平和,我长夜坐於一侧,常常一边咳嗽,一边轻骂:“混帐东西,再不醒,可别怪我到那边去寻祺焱!”也曾剜臂肉为汤,一一喂下,无果。夜里共枕,青丝白发同堆积,恍惚起身,泪如江南雨。 

康睿康琼过来劝慰我宽心,不要著急,尤瑞郎向来福大命大,不肯这麽简单死去。康琼视尤瑞郎为师为友,自然十分关切,时常红著眼圈离去,不知耗费康睿多少精神抚慰,他也曾向我喟叹:“当著七叔,不敢称老,可想著从前,总有所羞愧。琼儿没有计较那件事,是他比我更宽怀,更有担当。”那些激烈的过往,终究会度过,爱恨殷深,情仇纵横。 

我因道:“脾性不同,你也不必如此,好好待他吧!”说这话时,康琼雪白的颈子上已有点点红痕,旧消新增,口齿之劳。 

无论如何,旧梦消融,愿他们兄弟终得圆满,以慰不得圆满之事,不得圆满之人。康琼待康睿之心,比我待祺焱之心,更加宽容,故而他能看破浮尘,只成己心之欢喜,康睿则比他父亲更加纵容,这样子,在两人一生都难以平等对视的流年里,平和相拥,爱未必弥深,但情愈重。 

尚德鑫终於安排妥当,不日便可动手。我带尤瑞郎乘车到火场之外观望,一焚俱焚,连带著胭王府,连带著祺焱的府院,连带著已作焦土的皇宫。 

接连著几把火点起来,我站在高处,只能望见火焰点点,浓烟滚滚,尚德鑫道:“没有派人把守各处,人群可以四散逃命,用不用……?” 

我叹了一口气,道:“不必了,只看著吧,战场上还网开一面,朕并不是阿修罗。”突然觉得这话说来无比恶心,便住了嘴,烧来烧去,也是我下的令,无可辩驳。 

火势越来越猛,身侧之人个个肃穆以待,两年前我逃离京城时,也是这般红霞满天。那时,我只愿天降大水,化雨为焰,纵烧三千里,不见人烟。 

突听见下面吵闹声音,有人来报:“一老和尚求见陛下!” 

我心中一动,命人将他带上来,果然是他,莫非我遇上他,就是为了让他劝我从善麽? 

老和尚再拜道:“施主别来无恙!”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