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他大概三步的距离。没有人移动。
“……生日快乐。”半晌,我打破了沉默。敏锐地捕捉到隔壁飘来的只言片语,今天,显然是他的十三岁生日,恐怕也是与家人一同度过的最后一个生日了。鼬没有动作,只是望着我,礼貌地回答一声:“……谢谢。”
少年的嗓音早已脱离了儿时的稚嫩与轻柔,带了些沙哑的低沉。而他的内心也早已成熟,太过成熟,不知何时就已经丢失了数年前就被他抛弃的童真。我站在那里,没有人说话,却不觉尴尬。寂静在我们之间舞蹈,弹奏出优美的节奏。
“最近还好吗?”突兀地,我发出这样的声音。鼬有些意外,但那份惊讶很快就被藏入眼中,没了踪影。他点点头,简单地回答:“我很好。”
我的呼吸被扼住。
【“你在木叶,过得还好吗?”】
【“我很好。”】
【“不恨我吗?”】
【“除了你……我没有别人了。”】
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一瞬间撞得我脚步不稳。
“我很好”……这句话,真是有够讨厌的。
“会说出‘我很好’的人,有一半都是‘我不好’。”平静地给出结论,我重新转过身面对那明镜般的潭水。我很好,简单的一句话,可以揉入多少情感呢?是安慰,是包容,是强打微笑,还是无声的疏远?
清风划过我的脸颊。发丝被卷到眼前。
“你到底是谁?”身后少年的声音终于有了些起伏。手臂被干脆地抓住,如同他小时候所做的那样。鼬的手指十分有力,我皱了皱眉,没有挣扎。“我告诉过你哟。”侧过脸,我扬起一个笑容。“忘记的话就太可惜了呢。至少,也该记住我的名字吧?”
鼬的声音被咆哮的风声掩盖。
我没能听到回答。
***
再一次栽倒在灌木丛中时我已经不意外了。让我意外的是还没等我爬起来,就被一只手提了起来。“这里还有一个啊……藏得不错。”眼前的男人狞笑着举起手中的大刀,青蓝色的皮肤如同鲨鱼般透着冰冷。我瞪着那血迹斑斑的鲛肌,连尖叫都卡在嗓子里,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放下她。”
身子下一秒被人拽到一边,动作一点都不温柔。我只顾着惊慌,拼命向救命恩人那里躲去,后知后觉地保住胳膊,四周的寒冷一瞬间钻进骨头。鬼鲛不爽地皱起眉,把鲛肌抡在肩上,带起一阵夹杂血腥的寒风。此时正值寒冬,树林的土地上铺满冰雪,干硬成块,被湿热的红色沾染,慢慢融化。我移开目光,不去看不远处的尸体。
我觉得我快变成冰雕了。
“鼬桑,这个女人?”鬼鲛看向我的凶光让我胆战心惊,不由得退后了一步。而我身边的少年没有表情,平淡地回答,如同意料之中:“我在镇子里的探子。回去吧。”
一件带着体温的袍子落在我身上。顾不得别的,我飞快地把自己裹好,生怕自己冻死在这里。身子一晃,我被鼬一把扔在肩上,扛起就走。寒风挂在脸上,我疼得想要流泪,连眼睛都睁不开,只得把脖子缩得更紧些。这林中的穿梭霎时间似曾相识,如同穿越了时空般带着熟悉的气息。手脚即使多了袍子的保护仍然很快冰冷,哆嗦着,我不吱声,只是祈祷着自己不要感冒,不要发烧,不要因此烧成智障,只希望快点到达目的地,即使那是晓的老巢。疼痛的酷寒啃咬着皮肤,很快只剩下绝望的麻木。
在我以为自己终于就要这么冻死的那秒,四周暖了起来。身子被丢在不算软的床上,我僵硬地几乎动弹不得,扭着头看了看,这是个旅店,接着大脑就放弃继续运转。床边的火炉此时如同生命的火光,我立刻移了过去,把手伸向前。
“手不想要了吗?”耳边突然一声生硬的训斥。我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缩回手。少年并不比上次见面时大了多少,大概是十五六岁的样子,此时一脸冰霜地看着我。“一冷一热,想废掉你的手吗。”
哆嗦着不说话,我把冻得青紫的手贴在还算温热的唇上呼气,反复摩擦着。身上几乎冰冷的袍子突然被拽了下来,还没等我抬头查看,头顶落下一片阴影,另一件温暖的袍子落在身上,带着阳光般温暖的清香。身体比大脑的反应快,我套上袍子,整个人如同落在一池温水里一般。那袍子衣领很高,而鼬即使是这时也已经长得比我高了,袍子穿在我身上松松垮垮,只勉强露出眼睛之上。我望着那沉默坐在火炉边的少年,记起那个时代的鼬也曾经用这样的方式给过我温暖。
“……你不问我为什么会出现在哪里吗?”我抬头看着鼬。
“你不会说的。”他平淡地回答,充满理智,也因此显得疏远冷漠。我也就噤了声,不再开口。整个房间里只剩下火苗跳动舞蹈的声响。我沉默地回忆我见到的不同时间的鼬,一时间不知为何,心里满满染开苦涩。
“若我问你进来怎样,答案想必也是‘我很好’,是吗?”我把自己埋在衣袖间,声音细微,在寂静中却清晰如同落地之针。对面的少年没有回答。
估计这次我也不会就留,我也就默默等待着时间再次切换的时刻。显然随着我每一次转换,都会更加接近我想去的时间。我的心思从木叶飘到战况,试图分析,却发现自己几乎一无所知。
我只希望,那些我熟悉的,爱着的人,都能平安。多么愚蠢的奢望。
抬起眼,我在衣领的空隙中看着面前的鼬。越是成长,他越是沉默寡言,却是冷漠陌生。
我没有去问他还记得我多少。因为我知道我等不到回答。
我没有去提佐助,提木叶。我也知道,一切曾经的美好现在已成为他心中永远的伤痛。
我甚至不能故作轻松地说出“你的笑容很温暖,多笑笑吧”这样无力安慰的话语。我知道,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报以微笑了。
明明是让人窒息的沉寂,我却反因为这沉默感到安心。但对于鼬的,对于父母的,对于两边世界的担忧,把我的心拽得重重地悬在半空中,动弹不得。
事实上,我的确坠下去了。我仅仅来得及抬头捕捉到鼬的眼睛,下一秒又一次消失在这个时间。
第56章 杀戮
***
铤而走险出来混得,无法避免总要还得。
***
落地之时,我猜测着我大概是到了目的地了。我所处的土地焦黑一片,不远处是一片干涸深褐色的血迹。抬眼,面前是半毁的围墙,隐隐可以看到里面的一片混乱,正是木叶。此时四面都有火焰、雷电和巨浪相互冲击爆裂,大地剧烈地颤抖,如同是痛苦地挣扎着想要逃离这折磨。
混战。
我落地的地方是多个战场之间的小空隙,一个已经荒凉的废墟。有了前几次的经验,我第一想法就是鼬离我定不会远。但张望着,四周根本空无一人。这里究竟发生什么了?四代他们有和我一样四处穿越吗?他们有平安地来到这个时代吗?
我把身上还带着余温的晓袍拽下,随手丢在战场,搬了几块石头压住红云的图案——太显眼了,不能留着。焦臭的气味刺鼻地飘散在空中,让胃抽搐着,难受地扭曲成一团。弯腰捡起一只看起来比较完整的苦无,我在晓袍上擦去上面残留的血迹。这是战争——我闭闭眼睛,这样告诉自己——现在,呆到你自己应该在的地方。现在,保护自己,直到战争结束。
我选择一下,然后向木叶走去。
“轰!!”
身后远处突然窜起狂暴的热浪,还未来得及反应,身体便被弹飞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身子不受控制地滚了几圈才停下来,生疼。睁开眼,一张狰狞的脸近在咫尺,脸颊皮开肉绽地滴答和鲜血,一只眼睛血肉模糊,另一只,怨毒地盯着我,阴冷,带着扭曲的不甘。
我惊恐地呜咽。全身像是被什么冻住了,不敢动,我咬住唇拼死想要移动,身体却不听使唤,只是无助地瞪着那双眼睛,连移开目光都做不到。颤抖,全身唯一能够做到的就是颤抖——泪水模糊了视线,却遮掩不了那双眼中的阴狠——
我拼命一挣。可以动了。飞快的手脚并用向后几寸,手指抖得握不住那只苦无,偏偏还按在一片温热的液体上,铁锈的味道让我想都不用想就分辨出那是什么。不敢抬手查看,恐惧如同一盆冰水从头顶倾盆而下,将我淋了个通透。
想想家,殷止涵。想想看,你需要回家。爸爸妈妈,他们还在等你。你不可以死在这里,你不可以在这里回头。你没法回头了,你这个白痴。你把自己摆在这个位置上,你现在只有向前了。
走啊。快点起来,往前走啊!
我慢慢站起身。腿一软,差点再次摔倒在那尸体上。我晃了晃,稳住自己。头有点晕。
我强迫自己前进。脚下的土地有些粘稠,让人感到恶心,却不敢低头。全身都有小小的伤口隐隐作痛,此时却根本无心去管了。脚下又是一绊,这次我没那么好运,努力稳住了身子,却踩在柔软的肉体上。我浑身一个战栗,立刻触电一般跳开,捂住嘴,掐住自己的尖叫。可怕,太可怕……我想要呼救,但这血腥阴冷的战场上仅有我自己一人。
“害怕了吗?”
我转身就是一挥苦无。自然是落了空。惊恐地抽气,阿飞轻佻的嗓音下一秒就已消失在耳边,没了踪影。是他,是他——完蛋了,我完蛋了——
是阿飞。他发现我了。
是他,我最不想碰上的人。
我,完了。
全身下一秒被杀气贯穿。我张大了嘴,叫不出声。一支尖锥似乎划破空气,穿透头骨,从脑后飞出,血液迸溅。鲜血从每一个毛孔中渗出,在皮肤上汇成一跳殷红的江流,涌入已被血液浸透的土地。眼前血红翻飞,呼吸不了,每一口呼吸换来的就是涌进气管的铁锈。
“好孩子,告诉我……为什么你还活着?”
脖颈上苦无滑动的感觉清晰的可怕。我尖叫,没有声响。喉咙一遍一遍被切开,愈合,切开,再愈合。眼眶被血红的泪水灌满,漫出,滑落,发出滴答一声。一只断臂在我脚下抽搐,断掉的手指抓住我的腿,无力地一下一下抠着我的皮肤。一只手伸到我面前,手心里是一颗温热的,跳动的心脏。血迹斑斑的橙色漩涡面具凑到我耳边,轻快地带着天真的疑惑。“真奇怪呢……明明爆炸了不是吗?你怎么会没死呢?”
我剧烈地颤抖着,缓缓低下头。胸口狰狞的血洞淌着血,露出的血管扭曲着,颤抖着,丑恶地尖叫。我将目光放回那血红的手上。我的……心脏……
“人类不应该很脆弱吗?”耳边的声音带了几丝愉悦,“你看,一不小心,就会弄坏了啊?”
手指瞬间收紧。我眼睁睁地看着那跳动的红色被挤成碎片,血液溅了我一脸。
“啊啊啊啊啊啊啊!!!!!!”
跪倒在地,疯狂地尖叫,喘息,我揪住胸口完好的衣物,按住毫发无损地胸口。痛,没有伤口,但疼,疼死了……血,好多血,都是血……心脏,我的心脏,心脏被挤碎了,死了,被杀死了……
幻术!是幻术!是假的!假的!什么都没有,没死,什么都……
可是痛啊!疼得死掉了……血!红色的,一片……
捂住头,呜咽。救我,救我,谁都好,救我,救救我,求你们了,救我,救我,救我……
“要逃吗?可是你还没回答我呢?”
猛地抬起头。两个阿飞从不同地两个方向向我袭来。我尖叫。身子被阿飞环住抓紧。
他要杀死我了!!!
他要杀我!!
要死了!!!!
我举起苦无惊恐绝望地刺了下去。
阿飞近在咫尺的血红眼睛里满是惊愕。
血,真正的,无比真实的血腥。我抽着气,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得手。巨大的惊异过后就是恐惧,我残存的理智慢慢漂浮起来,把我的呼吸抓得生疼。我望向另一个方向的阿飞,他的眼中满是残忍的笑意。我不敢转头。
这……不是……
假的……这也是幻术……
“你……不是,你没有……”颤抖的哭腔在诡异的寂静中清晰的可怕。“不是……这是假的!!假的!!!!”
站在远处的男人残酷地,满意地笑。“是不是真的,你看看不就知道了?”
我颤抖着,转过头。幻术渐渐消退。面前仍然紧拥着我的人晃了晃,咳出一口血腥。我手中的苦无,准确地没入他的胸口。手指不停使唤,绝望的泪水伴随着震惊和疯狂涌出眼眶。
“告诉我这不是真的。”我轻柔地祈求,不知是向他,还是向自己。
眼前的男人平静地微笑,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风淡云轻。“不是真……”
话语未落,鲜血堵住了他的话语,争先恐后地涌出喉咙。他沉重地倒了下去。
“鼬!!!!”
阿飞早已离开。他不费什么劲,就除掉了一个大患。而我,则亲手送出那把利刃,将我最爱的人送到黄泉。惩罚,最终是到了。潭中圆月,本来就不存在。
鼬的手好冰。
他在走向死亡。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去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的手指无力地在他手上收紧。这不是真的,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这一定是幻术,一定是……一定……
这不是幻术……我绝望地,连谎言都说不出来了。
寒冷的泪水落在那苍白的脸上。血水顺着他的长发滑落,在半途慢慢凝结。那双从来都平静淡然却又锐利的眼眸此时黯淡着,艰难地注视着我。没有血色的唇轻微地颤动,我听到那细微的话语。
“抱歉,止涵……”
已经没有泪了。我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人疲倦地想要闭上眼睛,却连这样的力气都没有了。毫无光亮的黑眸像是凝固在那里,眼神已经涣散了。我握紧他的手。我的手指寻找他的脉搏。
什么都没有。
我抬手,愣愣地想要擦去他脸上的血迹,却反而染红了那惨白的皮肤。
死?
鼬……死了?死,了……
我杀了鼬!!!
我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