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地之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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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地之露-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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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搭客开始上火车。我说急口令似的叮嘱她,一有什么不对就写信到疗养院给我。铃子从袖子取出宵待草的扇子。

  「花一晚的时间,在疗养院的庭院看着这些花,想想我可以吗?一到早上,花儿就会吐血而死。你就回想一下在那之前的我如何?」

  在我点头之前,列车员的声音和铃声朗朗响起。铃子轻轻拉一拉我的衣袖,凝视我。我想起在上野的不忍池边,迎着夕阳即将凋谢的莲花。还有画在扇子上的另一朵花。有些花儿在傍晚才开。

  汽笛响起,通知我们分手的时候到了。

  「笑一笑好吗?」我想这样说,出不了声。我只是深深鞠躬言谢,走上火车。对一名使我在临死之前再度拿起画笔的少女,我确实想道谢一番,可是说不出来。

  铃子拽着火车走了两三歩,突然蹲下去捡起被风吹落的扇子,然后从车厢外的地板上探出身体仰脸看我。

  那是我见铃子的最后一面。铃子的身影很快就被蒸气和烟雾包围住,和服的颜色淡淡地留在月台上,然后完全看不见了。

  第二天傍晚,我走出昨夜很迟才投宿的旧旅馆,大歩迈向铃子吿诉我的疗养院方向。一旦实践了跟铃子的最后承诺,看过庭院的宵待草后,我会离开伊豆,再到别的城市流浪。我已经不想寻死了,可是在堺市犯了盗窃罪的我,总不能留在像疗养院这般受人瞩目的地方。我想找个偏僻的温泉地住下来,静悄悄地度过余生。

  山峡的日落很早,开始走不久,马路已经暗下来。听说疗养院在山麓下,虽然山影就迫在眼前,却有愈走愈远的感觉。终于路变窄了,上坡时回头一看,目标的山却转到背后去了。似乎走错了路,但我继续往前迈进。

  头上有月。透明的白月投射在我脚畔。四周是苍郁的森林,即使白天都不容易走的路,我却继续走着。脚趾间隐隐作痛,奇异地不觉得疲倦。似乎这样可以走到路的尽头。就像铃子所说的不住地追寻萤火虫的梦。遥远的前方有一盏看不见的灯,在那盏灯的引导下使我有安心感。

  月儿走入云层,持续了一段黑暗,而我继续走着。终于月光又洒在我的肩上,眼前出现了草原。曾几何时,我偏离了道路,迷失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晴空只剩下月亮,云层都落到黑夜的边端去了。

  月色分明,恰好地上涌现光芒,与天上的光相辉映。走前一看,原来是花的颜色。覆盖地面的草丛上,浮起一层淡黄色的光,开了一堆宵待草。地上无风,花的颜色就像月光的一滴露降落下来,仿如微波荡漾。

  终于来到目标地点。安心感把忘掉了的疲劳带回来,我一下子扑倒在花堆里。疲倦使身体变得空洞。我想就此以草为枕在旅途中休息。花儿伸长脖子,仿佛想更接近天空的月。透过花隙往上看,天空变成一条深蓝色的河。如此寂静的夜似乎持续到永恒。

  随着夜深沉,花的颜色愈来愈浓。花儿出现铃子的倩影,消失后又出现。我在这时轻语着在月台时说不出口的离别之词,然后一动也不动地注视远去的铃子。

  不知不觉地睡着的样子。鸟声吵醒了我,天亮了。浓雾包围了我的身体。凝神一看,周围浮起点点红色。我把那个颜色摘了一朵下来,原来是凋谢了的宵待草。

  花儿皱成一团的样子惨不忍睹,更令我惊异的是它的颜色。不久以前开的是淡黄色的花,无法置信地变成悲惨的颜色。被晨雾弄湿的样子,就像滴血那般残忍。

  「这些花将吐血而死……」铃子的声音响起。她想表示宵待草到了早上就会这样变红凋零的情景吧!她要譲我看到这个颜色,所以求我花一晚时间看一看宵待草。

  铃子用我的血切开宵待草的画时,我只想到三年前自己的罪,没有留意到她在那时企图向我传达什么……

  过了很久,晨光终于驱散了浓雾。阳光像洪水般流入草原,逆光的缘故,花和叶子都变成皮影画,无法分辨凋零的花和叶子。

  「花儿会吐血,然后消失……」铃子说。我终于领会铃子藉着血的颜色向我传达什么。

  那晚她带着萤火虫来旅馆探我。她指着我枕边摆的红色颜料箱这样问:「那个四方形的长箱子是什么?」

  普通人大概是这样问:「那个红箱子是什么?」

  放在枕边的东西,应该是颜色比形状更显眼。可是铃子只说形状。那是因为在铃子的眼中,就跟她看其他东西一样,只有箱子的形状的缘故……

  我又想起我说她的唇色太深时,她所流露的寂寞神情。其后我请她把涂上唇色的颜料拿给我时,她迟疑着伸手打开颜料箱。因为铃子没有自信可以从箱子里把我要的颜色选出来,于是故意推倒萤火虫的笼子,把两只萤火虫放出房间来。

  同样的,铃子还怕另外一个颜色。铃子并不是不喜欢花,因为毎一种花都跟叶子同一个颜色。就像被杀的照代一直穿在身上的和服一样,铃子害怕那种绿叶的颜色。

  铃子的眼睛时常寂寞地低垂着,因为她从小发觉自己的眼睛跟别人不一样的缘故。我认识一个男子,当他把尚青涩的柿子画成红色的成熟果子时,第一次知道自己的眼睛有异于常人。那人画了许多幅画,最后断念不做画家。最后的几幅画只有两种颜色,而且缺乏生命感。从小已经知道自己的眼睛不同别人的铃子,她那短短的半生不仅只有两种颜色,并且丧失了跟普通人一样幸福的盼望。

  「血是悲哀的颜色……」她说。丈夫吐血而死,其后遇到的我也将吐血而死。对她而言,遇到我乃是一种宿命吧!她长久以来害怕的是,先后遇到两个吐出那种颜色死去的男人。那个颜色继续腐蚀她本身的生命。

  我想起唯有在电影馆时,铃子才有一双幸福的眼神。那个只有黑白的小世界,乃是铃子安心的所在。

  铃子并没有杀照代。

  我想像铃子杀照代的理由是,因我无法解释为何她在现场逗留了将近三十分钟。可是现在终于明白了。铃子在现场并没有做什么。我一冲进入船亭就发现尸体,是因那些大量的血。但是铃子没有马上发现。就如宵待草的凋零颜色混进叶子的颜色里消失了一样,在铃子眼里,血的颜色也消失在照代的绿色和服中。铃子大概以为照代打瞌睡,她在一边等她醒过来而已。

  铃子知道我起疑心,可是不想解释我的误解。铃子一定想吿诉我,她没有杀人。但是这么一来,我就会追问她为何逗留在尸体旁边三十分钟之久的理由。即使不问,我也会思索那个理由,而有发觉她本身秘密的危险。在某种意义来说,我的存在对她不安全。铃子说过,我已经看穿一切,她想要我的命。愚昧的我认为铃子向我表白自己的罪,不晓得她说想要我的命,因为担心我发现了她的秘密。照代的绿色和服上染着红色的血死去,铃子呆了三十分钟都没察觉——铃子从这两件事认定我会査出她的秘密,于是有一瞬间害怕我的存在。

  铃子想做片山的继室。她想成为老实的公司职员的妻子,有生以来尝试捉住普通人一样的幸福,因此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的眼睛的秘密。

  照代大概认为一旦铃子的秘密泄露出去,稻田或片山都会变心,因此不断恐吓铃子。照代一定是用难听的话嘲笑铃子的眼睛,甚至穿鲜绿色的和服继续威胁她。铃子的心自小就被那个秘密伤透了,照代的和服及恐吓的话当然更深地伤害了她。于是作茧自缚,把那个实际上微不足道的秘密当作是必须保守的可咒秘密。

  老实的片山大概不会介意她的问题,我想铃子只是杞人忧天。可是我自己也对那种颜色如此畏惧,我可以了解她想保守秘密的苦恼心情。三年来我为那个颜色痛苦,甚至自暴自弃,把命也豁出去了!

  我想,杀死照代的毕竟是那个厂长的儿子稻田,因为他有什么秘密被照代捉住了。铃子大概也认为凶手是稻田吧。这么一来,即使下手的不是她自己,她也觉得照代的死,自己也有责任。

  前天傍晚下骤两时,铃子确实有寻死的决意。可是当我认为可以为这个萍水相逢的女人舍弃自己的生命时,铃子为我放弃了死的念头。这次的事件纵然会使她失去片山,我的一番话却使她有勇气面对今后苦难的人生。我激发了她毫不畏惧地用坚定的眼神注视四周人事物的勇气,就如她在恰当的时候替我点亮了小小的生命之灯。

  铃子用血的颜色毁掉扇子上的宵待草,那个颜色是她长久以来品尝的悲哀,突然变成愤怒从指尖流了出来。不管我画得多美丽,对铃子而言,终归是悲哀的花。铃子要借那条血痕倾诉她的悲哀啊!铃子的手指毁掉的不是花,乃是我这三年来的罪的谴责。血痕变成红色的线,替我延续了生命的灯。

  大正九年的夏天,我和铃子彼此为了替对方点那盏小灯而相遇并分手。我们因同一个颜色而悄然相遇,在那短暂的几天倚肩相依,然后分手,走向新的生命旅程。

  晨光灿然照耀,花儿继续凋零。我感觉到花儿代替我吐掉最后的血。我不知道自己可以活到什么时候,可是我会守护一名少女送给我的小灯。

  我的脸迎向阳光。那是我三年来第一次仰头瞻望的阳光。在天和地相接的广大世界中,我沐浴在耀眼的阳光里,对着自己,以及独自留在东京的一名少女不住低语:「活下去,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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