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定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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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定陵- 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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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先要修补、复制的自然是三具尸骨。正在中国帮助工作的苏联著名雕塑家格拉西莫夫听到此事,主动找来请求把尸骨带回苏联,做修补和模型复制。在这之前,格氏已为北京博物馆修补和制做了古人类头骨的模型。有关方面怕在这个问题上出现漏洞,婉言谢绝了他的请求。
  三具头骨送往中科院古人类古脊椎动物研究所进行修补。同时,找了两位从事雕塑的老师,做万历帝后的模型。由于万历皇帝在他们心中是封建地主阶级的杰出代表,模型的制作自然要按照地主的形象进行艺术加工。两个月后,万历帝后的三具人体石膏模型送往定陵。只见万历头戴瓜皮金丝小帽,横眉怒目,鹰勾鼻子下挂着一张血盆大口,摆出一副要吃人的架势。左腿长,右腿短,身体极不平衡地站立着,手握皮鞭,侧身站立。似在追赶,又似在战斗和殴打。这独特的造型给人的感觉是一个穷凶极恶的大地主,正在对交不起田租的穷人进行残酷的蹂躏。其动作和形象都维肖维妙,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封建地主阶级吃人的凶恶本相。两个皇后则穿红着绿,涂脂抹粉,头戴鲜花首饰,妖冶而凶残,一副典型的地主婆形象,真是富于想象、高于生活的革命创作!
  就在塑造万历帝后的同时,陵园内忙于对出土的织锦匹料进行技术处理和保护。有人建议,丝织匹料可以像古画一样进行托裱,背后衬用韧性大的纸张,以便卷舒;有人建议,浆糊内加入防腐剂,以便长久保存。但是,托裱工作并无专业人员现场指挥或指导。装裱完毕,著名文学家后来又成为专门研究古代服饰的沈从文先生来了。他想看看匹料,作一点研究,将裱品展开,用放大镜一件件仔细观察,迷惑不解地问:“怎么有的装裱成品显露的是织品反面?”
  “研究织品的结构不是要看反面吗?”一位工作人员急中生智说。
  一句话激怒了沈从文,但他还是面带微笑地说:“研究织品结构,要看反面,更要看正面。如果为显示反面结构,留下一厘米、两厘米、最多五厘米也足够了,整匹反面,我看是装裱的错误。”他的直言不讳,特别是说到错误,使站在旁边的负责人显得十分尴尬。
  沈从文不愿再看下去,走出接待室,对同来的助手说:“囊括了中华纺织技艺精华的明代织锦遗产,如此轻率地对待,还做这样不负责任的解释,不是出于无知,就是有意欺骗!”
  有些袍服的处理,也不尽人意。比如用“聚甲基丙烯酸甲酯”(塑料)加入软化剂涂在半腐的衣服上,时间稍久,衣服颜色变深,软化剂蒸发,质料变硬,硬作一块,不能展开。未经反复实验,匆匆上手,效果不佳,只能停止。
  科学一旦嫁给愚昧,就注定要遭其蹂躏,而不甘沦亡的科学反过来又将予以致命的报复。这一哲理,在这座皇家陵园再次得到验证。
  定陵丝织品损坏的消息传到北京,郑振铎、夏鼐等大吃一惊。正在焦虑不安、痛心疾首之际,外地传来消息,有的省份正在组织人力,跃跃欲试,要向帝皇陵墓进军。还有的省份也不甘落后,纷纷效仿。汉陵、唐陵、清陵等等,都响起了开掘号子……。面对此种情景,负责全国文物保护、考古发掘的郑振铎、夏鼐心急如焚,立即上书国务院,请求对这种极不正常的发掘之风予以制止。这份报告很快得到周恩来总理批准,并通令全国,一股邪风终于停止。巨人力挽狂澜,使行将有灭顶之灾的中国文化遗产再度免遭劫难。
  经过一年的艰苦努力,定陵的出土文物基本上已修补、复制完毕。损坏的不再有,完好的自然还要公诸于世,以显示其成果。
  1959年9月30日,定陵博物馆正式宣告成立,即将开放。
  1961年3月,国务院公布明十三陵列为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包括这座中华大地上首次洞开的地下玄宫。
  定陵与杠铃
  定陵博物馆一经开放,游客蜂拥而至,纷纷踏进这座将近四百年的地下宫殿,要亲眼看一看那壮丽豪华的建筑,一睹帝后的风采,领略一下古代陵寝的气息。
  遗憾,在这深达27米的地宫深处,他们看到的只是一座空荡荡的洞穴。后殿的玄堂上,尽管摆着三口巨大的棺椁,但却不是金丝摘木制作,而是用白灰和水泥的复制品。朱红色的棺椁散发着油漆的气味,像是司空见惯的躺柜,静静地摆在游人面前。远古的气息荡然无存,现代化的意味却充溢着整个玄宫后殿。不少游客都满怀失望地问道:“皇帝皇后的原棺原椁哪里去了?打开地宫的时候不是还在吗?”
  可是,现在却消失了。
  颇具戏剧性的是,它的消失和定陵博物馆的成立,竟是在同一天进行的。
  1959年9月30日晨。曾铲下定陵第一揪土的民工王启发,接到博物馆办公室主任的指示:“马上就要开馆了,既然复制的棺椁已经做好,原来的棺椁就没用处了。你带几个人到地宫清扫,把那些棺木抬出来,好迎接领导来检查清洁卫生。”
  定陵地宫打开后,大部分民工已回村,只有王启发等几位为发掘工作立下过汗马功劳的人,留在博物馆继续工作。他接到指示,立即召集几个职工,将宫中的棺木抬了出来。
  “棺木放在那里?”王启发问主任。
  主任将手习惯性地放在额下,作着沉思状,没有发话。
  “是不是放在仓库里。要不下雨就淋坏了。”王启发作着提示。
  “你先回去,待会儿我再告诉你。”主任终于有了良策。
  王启发正在屋里歇息,办公室主任走了进来。“仓库没有地方,你带几个人把它扔出去。”
  王启发心中一颤。他想起发掘时白万玉老人经常说的话:“发掘的东西,哪怕是一根针、一块瓦也是无价之宝,千万不能糟踏了。”如今老人走了,这话却在他心中铭记不忘。
  “这不合适吧?”王启发没有动。
  “什么不合适,让昨干你就咋干,把棺底的铜环劈下来,听我的没错。快去,别耽误了领导来检查。”主任催促道。
  王启发不情愿地走了出去。
  几个职工围住楠木棺,要取四周的铜环,挥镐劈了起来。沉重的镐头落到棺木上,发出咚咚的撞击声。棺木虽经三百多年的腐蚀,但除外层稍有朽痕外,依然完好如初,坚硬如石,不愧为木中之瑰宝。也无怪乎万历皇帝会选中它来做自己的寿棺。
  当职工们将几个铜环劈下来时,已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王启发望着四个硕大的铜环鸣响着落到地上,心中莫名其妙地掠过一丝哀痛。三年的风风雨雨,悲欢离合,有多少人为这座皇陵的发掘付出了心血与汗水。这一切为了什么?还不是要找到帝后的棺椁与尸体吗?
  可今天找到了,棺椁就在眼前,却要把它劈开扔掉。这又是为什么?他只读了两年私塾,但已不是开始发掘时那个迷信神鬼狐仙的人了。他对发掘的意义及出土文物的价值,并不太懂,却觉得白万玉老人说得有道理,人家搞了一辈子发掘,还和外国人合伙干过,是内行呵。这个办公室主任从队伍上刚来了几天,能懂个啥?怎么能按他说的蛮干?想到这里,王启发制止了众人,再度来到了办公室。
  “主任,那棺木不能再劈了,找个墙角放着吧。”王启发近似哀求地说着。
  主任正忙于接待前的准备,冲王启发一瞪眼,说出一句令人心寒意冷的话:“你是不是想留下给自己?”
  “轰”地一声,王启发的脑子如同炸开一般,热血骤然升腾起来,脸热得发烫。他想表示点什么,但又想到此时正是自己命运的转折关头,便强按怒火,退出办公室,回到自己的木板房抽起了闷烟。
  外面的人见自己的工头已罢工,也放下手中的镐头,提着四个铜环回到了各自的宿舍。
  主任见大家四散而去,放下手中的工作,嘴里急呼呼地嘟哝着:“我就不信死了驴就不能推磨了,离了你们地球照样转……”向警卫连走去。
  几十名警卫战士跟着主任来到棺木前。“大家辛苦一下,把这些木头板子给我扔了。”主任似乎又回到了过去作为军官的岁月,极为娴熟地指挥起来。
  年轻的战士自然不管事情的凶吉,执行命令是他们恪守的天职。何况像这样的卫生清理,对于他们已成家常便饭。
  战士们在主任的指挥下喊着号子,将沉重的棺木抬起,来到宝城上。随着主任一声威严的口令”扔——”战士们一齐用力,三具巨大的棺椁被掀下墙外,哗啦啦滚入山沟。
  主任眼望着所有的棺木被扔进城外的山沟,才像了却了一件陈年旧事一样,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一个星期后,定陵棺木被扔的消息传到夏鼐耳中。这位大师全身发抖,脸色煞白,不停地在房里走动。马上打电话让博物馆重新捡回棺木,加以保护。可是,空荡的山谷早已不见了棺木的踪影。
  31年之后,当我来到颐和园,找到当年的发掘队员李树兴了解这段历史公案时,那位主任竟然戏剧性地和我们相遇了。真是山不转水转,天地太大也太小,在这偶然的背后,实在是蕴藏着一种不可捉摸的必然。
  当年的主任两鬓雪丝,已经退休了。今天,他正以“老骥伏枥”的精神,为党的事业再献余热。尽管我们知道他为扔棺的事,后来受了个警告处分,从而成为他心中最为敏感的政治伤痛,不便提起。但既然有缘相逢,还是顺便问一句好。
  “听说那棺木是你决定扔的?”有点明知故问。
  他的脸轻微地抽搐了一下,眼稍掠过一丝淡淡的悲哀与痛楚,声音低沉无力:“就算是吧。”
  “怎么叫就算是?”
  “其实在扔之前,我已请示过领导,包括文化局领导。你想我一个办公室主任怎么敢作出那样的决定?”他的声音比先前大了些,显然有些激动,“当事情追查起来时,这些领导就不再承认了,我也就只好自认倒霉吧。”
  望着他那有些悲怆的面容和真挚的哀叹,我们相信他的话是真实的。如果没有更高层领导的指示,他一个小小的办公室主任,是断然不敢这样自做主张的。可惜没有人再出来承担这个责任,历史的罪过至少在一段时间内,还要记在他的身上。想来他也实在是一个让人同情的悲剧人物。
  采访完毕回到城里,我们的心情难以平静,仍在思索着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无论责任在谁,棺木被扔却是事实。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如果一座皇陵博物馆连帝后的棺木都不能容纳,它还能容纳什么?还需要他做什么?烦恼困绕着我们,正在我们百思不得其解之时,电视机里传出了一阵骚乱的杂音。只见一个光着膀子的彪形大汉,正要举一对大得吓人的杠铃。这是在北京召开的第十一届亚运会的实况转播,一场精彩项目的角逐。只见这位运动员活动了一下筋骨,抓把白粉在手中搓搓,潇洒地来到杠铃跟前,弯腰弓背,两手死死抓住铁杠,随着气贯丹田、力运双臂的一刹那,杠铃腾空而起,骤然落在他的肩头;电视机里再度爆发起喝彩嘈杂之声。他想借余力再一用劲,以便将杠铃举过头顶。遗憾的是,他已经做不到了。他的腿哆嗦起来,整个身体都在摇动。尽管他二目圆睁,全神贯注,但自身的筋骨承受不住这强大的压力,意志与精神只得向肉体屈服。杠铃终被扔了下来,险些砸了自己的双脚。这个惊验的动作,冥冥中透出一股强大的难以名状的辐射力,使我们顿悟。电视机中的杠铃和我们发掘的定陵,竟有着某种富有哲理的联系。一座定陵,囊括了华夏民族几千年文化的精髓,无论是它的建筑,还是葬制,都能从中探寻到中华文化的源头和发展脉络,几乎每一件殉葬品都镌刻着苦难的历史足迹和人类行进中的气息,标志着华夏文化与政治制度的成熟与衰亡。对于今天的人们,或许这个包裹太沉重了,沉重得如同运动员手中的杠铃。要背负起这个包裹,就必须具有承受重压的心态和身体素质,以及丰富的经验和精湛的技艺。而那时的共和国,只不过如同一个十岁的少年,骨骼正在成长,肌肉尚未发达,血液仍是鲜嫩的浆汁,虽已漫步行走,却不能健步如飞,十岁少年纵有千里之志,毕竟尚难仓促行进。如果凭一时的兴趣或冲动,其结果必然是步履不稳,像这位运动员对待沉重的杠铃一样,带着无尽的遗憾与痛苦,将包裹扔在脚下。若躲闪不及,伤了自身的腿脚,从此一蹶不振,也未必没有可能。
  这一令人回味的哲理,倒是在定陵之外的颐和园得到启示。
  真是有趣的启示。
  第十六章 大风起兮云飞扬
  风暴卷着狂潮漫过十三陵,涌进定陵地下玄宫。火光骤起,三具尸骨和它的发掘者、保护者,顿时成为“专政对象”。随着烈焰的升腾,中国考古史记下了最悲惨的一页——
  帷幕悄悄拉开
  1966年,华夏大地上一场惊天动地的响雷滚滚而来,“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当毛泽东穿上已经脱下许久的军装,以金戈铁马、气吞山河的轩昂气度登上天安门城楼,抬起巨臂,向广场上那片稚嫩鲜活的绿色丛林挥手示意时,一场浩劫已悄悄拉开帷幕。
  “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数以百万计的红卫兵,擦去脸上激动的热泪,怀着对革命的满腔热情和对封建文化的无比仇恨,离开天安门广场,奔向寺庙、园林、古建筑群和文物遗址,以所向披靡、摧枯拉朽之势,实施“横扫一切”的革命行动。
  风暴卷起漫天尘沙,浩浩荡荡的红卫兵大军,高举战旗,出北京、渡沙河,翻山越岭,如同三百年前李自成的大顺军,沿着历史的荒野古道,一路喊杀着来到尚处于宁静中的定陵皇家陵园。
  大军既至,立即将陵园封锁起来。这时的定陵博物馆早已停止对外开放,工作人员正在闭馆学习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忽见绿色大军以乌云盖顶之势闯了进来,个个心惊胆战,不知所措。
  “把当权派押起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女红卫兵领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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