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定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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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定陵- 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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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十二号
  浆水玉料一块重十
  浆水玉料一块重十一斤
  二斤八两
  浆水玉料一块重二斤八两
  ……
  根据文字记录,最小的一块一斤十两,最大的一块四十八斤。有一块写明十三斤,发掘人员试称则是十六斤半,不知是当初的失误,还是明代度量衡与今天的差异,或者玉料本身发生了变化。其中一块玉料似有一条锯过的缺口,大概是当初用绳索之类的东西捆勒而成。在另一块玉料上,还特别标明“验收人”三字。
  中国历代帝王的殉葬品中,大多放有玉料,即所谓的“金井玉葬”。“金井”是为了接地气,保证灵魂长生不灭,“玉葬”则是为了保证尸体不腐烂变质。据(汉书·杨王孙传》称“口含玉石,欲化不得,郁为枯腊”。
  玉料殉葬自战国时期开始有了新的变化。在河南洛阳的考古发掘中,曾清理过一批战国时期的墓葬,发现有些死者的面部有一组像人脸形的石片,身上也有石片,脚下还有两件兽形石片。这些石片上都有穿孔,可能是为了编缀在一起以便覆盖在死者的面部和身上,这就是后来出土的玉衣的雏形。
  到西汉时期,帝王对玉料护体更深信不疑。他们不再满足于用玉料殉葬,而是把玉片制成衣服,套在尸体之上,一同入葬,以期尸体永世长存。这种观念在东汉时期达到了极至。河北满城汉墓出土的刘胜、窦绾夫妇的金缕玉衣,为此提供了证据,同时也打破了《汉书》记载的:“口含玉石,欲化不得,郁为枯腊”的神话。尽管刘胜和窦绾除身穿金缕玉衣外,还在胸部和背部放置了许多玉璧,且口有玉含,鼻有玉塞、两眼有玉石掩盖、两耳有玉填,结果,1968年发掘人员清理他们的墓葬时,却见玉衣尚存,而其中的尸骨朽烂得仅剩儿枚残齿和一些骨渣。
  以玉衣作为葬服, 从西汉一直延续到东汉末年,到三国后期,魏文帝曹丕认为,此乃“愚俗作为”而下令禁止使用。从考古发掘的情况看,也确未发现魏晋以后的玉衣,由此推断,这种习俗可能从魏以后真的被废除了。
  魏晋以后的帝王陵寝中,虽然也有玉料、玉器出土,但从规模和质量来看,不再考究,只是一种象征而已。定陵玄宫出土的三十一块玉料中,只有浆水玉、菜玉两种。浆水玉略带浅青色,表面稍有些润泽,菜玉像枯萎的白菜叶,浅黄中伴有浅绿。据《格古要论》的评述,两种均为玉中下品,很可能来自新疆、甘肃等地。
  但从随葬木箱中清理出的玉制容器来看,却是别具一番风采。这些碗、盆、壶、耳杯、爵等器物,质料细腻润泽,琢工精致,不少器物上都配有金制附件,镶有宝石、珠玉,显得光彩照人。细心的观光者如果注意一下摆在定陵博物馆橱窗里的那只玉碗,就不难窥见这批玉器纯美的质地和精湛的艺术造型,即使站在镶有玻璃的橱窗外,也能在碗的一面透视到另一面。其通体之细薄、造型之优美,光彩之夺目,如果不具备先进的技艺、奇特的构思和熟练的操作能力,是断然达不到如此辉煌灿烂的程度的。
  把殉葬的玉料和容器进行比较和研究,不难看出明代对玉葬的观念,已不在保护尸体,而仅仅是一种形式了。
  孝端皇后的棺木很快被撬开,里面露出一床绣有莲花和九龙纹的织锦被及殉葬的衣服,金器,漆盒等物。发掘人员小心翼翼地一件件取出,皇后的尸体出现了。
  只见她上身穿一件绣龙袄,下着绣龙裙和黄缎裤,静静地躺着。绣龙袄袖筒肥大,通体用黄线缂丝制成,绣有蝙蝠、寿字和令人恐怖的“■”符号。两袖之上,由于织品的宽幅不够,出现了接头的痕迹,但接上的用料寿字倒写,蝙蝠也是头向下,别的衣服也常有字迹倒过来的现象。这显然不是一种失误,而隐含有一种“福倒来”和“寿倒来”的寓意。这是一种建立在方块字加丰富想象力基础上的一种独特文化,大概只有中国人才可能有这种文字游戏和思维方式。四个世纪后,在中国城乡到处出现了姓名倒写的“打倒×××”的木牌,大概就是这种文化传统的延续。
  孝端皇后的肌肉已经腐烂,但骨架完好。她头西足东,左臂下垂,手放腰部,右臂直伸;下肢交叠,左脚在上,右脚在下。裤管扎在袜子内,脚腕外用细带勒住,下穿一双软底黄缎鞋;依然像在皇宫一样,端庄文雅,向南侧卧。
  万历一朝,继张居正死后三十余年的漫长岁月中,朝廷逐步走向混乱和衰亡,皇帝昏庸,廷臣无道,相互勾心斗角,厮杀得不可开交。这时只有两个人清醒着,一个是首辅申时行,另一个就是孝端皇后王氏。
  中国历朝的制度,按理应当说是不能听任党争发展的。尤其在万历一朝这种混乱的局势下,只有使全部文官按照“经书”的教导,以忠厚之道待人接物,约束自己的私心,尊重别人的利益,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朝廷才能上下一心,同舟共济。要是官员们口颂经典中的词句,称自己为君子,别人为小人,在道德的掩盖下夺利争权,这就是把原则整个颠倒了。这种做法无疑会导致文官集团的涣散,进而导致帝国无法治理。这不必等到1620年,早在1587年,万历的棺椁抬到大峪山下葬的时候才明白,申时行就曾鹤立鸡群地站在帝国的最高处,作出“自古国家未有如此而能长治久安者”的结论。在大明帝国江河日下的危急时刻,申时行竭尽全力,以种种方法缝补皇帝与臣僚、臣僚与臣僚之间的裂痕。可惜,这种调和折衷的苦心,在帝国制度强大的惯性面前显得捉襟见肘,最后以失败告终。
  尽管孝端王氏从来没有真正得到过万历皇帝的爱,但她能够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地位和处境,以一个中国女性特有的驯服与忍耐力,做着自己应该做的一切。她在道德与人性二者的夹缝中,找到了一条适合于自己生存的形式,并以她的殷勤、守制,给万历的母亲和臣僚留下了良好的印象。足以体现她清醒的事例,是对“国本之争”的处理上。在长达数十年道德与政治的旋涡中,她既不倾向臣僚,也不指责万历,只是以她的聪明与机智,站在二者之外,洞若观火,使争斗双方都对她无可奈何。即使后来万历皇帝在争斗失利之后,想对她施以打击,废掉她的皇后地位,但也只是由于她在处理诸多问题上完美无瑕,而不得不打消这个念头。
  她一生无子,而又得不到皇帝的爱,作为最有权力享受一切的皇后来说,这无疑是个悲剧。但她面对现实把痛苦埋在心里,清醒地认识到这场悲剧中自己要扮演的角色,并义无反顾地演下去,才没有像王恭妃、郑贵妃以及其他宫女妃嫔那样更加悲惨。或许这也算作是一种不幸之中的万幸吧。
  她安详地躺在万历皇帝身边,头枕一个长方形锦制枕头,残存的发绺上插满了镶有宝石的金簪,冷眼观望着世间的一切。她那交叠的双腿,给人的印象依然是超尘脱俗、看破阴阳两个世界的非凡女性。
  她头上的装饰显然比孝靖皇后的昂贵与华丽,几乎每一根金钗玉簪上,都镶有祖母绿和猫睛石。猫睛石在万历一朝曾是宝石中最珍贵的品种,据说它产于南洋一带,物以稀为贵,堪称无价之宝。史书中曾有这样一段记载:江南一位少妇,头带一支镶有猫睛石的簪子,虽然猫睛石并不太大,但被一位商人发现后,用极为昂贵的代价仍未到手。于是,狡猾的商人设法结识了她的丈夫,且终日以酒席相待。如此两年,最后商人才透露了他的心愿,猫睛石方到手中。这个故事不免具有野史性质,但由此可见猫睛石的价值之昂贵。
  在孝端皇后尸骨的下面,铺有一床缀着整整100校金钱的褥子,金钱上铸有“消灾延寿”的字样。褥子两侧,放置了大量的金钱元宝。元宝两面都刻有文字,刻文内填朱。其文字为:
  上:九成色金十两
  底:万历四十六年户部进到宛平县铺户徐光禄等买完
  上:九成色金十两
  底:万历四十六年户部进到大兴县铺户严洪等买完
  从元宝的刻字看,都是九成色金十两锭,且均为万历四十六年大兴与宛平二县所进,铺户也只有徐光禄和严洪两家。这就更加证实了史料中关于除“金取于滇”之外,京师的专设铺户也必须为宫廷重价购买的记载。
  孝端棺中的金银元宝为孝靖所没有,有些史学家认为是万历对孝靖的薄葬造成二者的差异。这个说法难免有些偏颇。因为孝靖葬时仅为皇贵妃,而孝端葬时则为皇后,按照当时的等级制度,自然不会等同。
  第十四章 打开皇帝的棺椁
  随着发掘工作的进行,一场风暴席卷而来,发掘人员由此陷进了动荡的旋涡。春色正浓,然而花已落去。在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的玄宫里,人们时而忧心忡忡,时而乍惊乍喜——
  无可奈何花落去
  正当发掘人员忙于清理帝后的尸骨及殉葬品的关键时刻,一场反右的政治风暴在席卷广袤的城乡之后,又沿着曲折的山道,刮进定陵这片阴阳交汇的世界。
  这时的发掘队,已不再受长陵发掘委员会直接领导,而是和定陵博物馆的筹建人员组成了一个新的集体。确切地说,发掘队已由博物馆筹建组接管。发掘人员根据筹建组领导人的指示,立即停止清理工作,走出玄宫,参加已经开始的政治运动。
  尽管夏鼐几次向长陵发掘委员会反映情况,说明停止工作将会造成怎样的损失及危害,但此时委员会的人员已是自身难保,只有为之叹息和沉默了。
  对于这场风暴,已在夏鼐的预料之中,但却没有想到竟会在这个时刻到来。也只有在此时,赵其昌才悟出几个月前,夏鼐在发现金刚墙后,留下的那番话的真正含义:“赶快想办法打开地宫大门,不然就来不及了。”
  现在就已经来不及了。
  尽管队员们夜以继日地开门、启棺、清理,尽管夏鼐强忍着严重的胃溃疡病痛,用枕头垫在胸前,整日趴在棺椁上劳作,可依然无济于事。随着队员们恋恋不舍地放下手中的尸骨和器物,痛苦而又别无选择地走出地下玄宫,定陵的发掘,就注定要成为新中国考古史上前所未有的一场悲剧了。
  夏鼐必须回考古研究所参加反右运动,就要走了。“夏老师,还有什么要嘱咐的?”赵其昌紧握着老师的双手不忍松开。
  夏鼐哽咽了几下,深情地说:“学习之余要留心点文物,如发现不祥之兆,赶紧告诉我。”赵其昌点点头,泪珠溅到了紧握的手上。
  “多保重吧!”夏鼐那像秋叶般枯黄的脸上带着一丝苦笑,枯瘦的手在空中无力地挥动了两下,转身向停放在定陵大门前广场上的汽车走去。冷风鼓荡着他的外衣,显出瘦骨嶙峋却依然直挺的身躯。汽车一启动,赵其昌那紧缩的心仿佛骤然进裂,热血正从那里溢出,他转身大步地走进陵园,一口气爬上宝城,面对苍翠嵯峨的大峪山,重重地呼出了几口浊气。
  对于发掘人员来说,新的生活开始了。他们不再钻进阴森可怖的地下玄宫,在昏暗的灯光和霉气的污染中,进行艰辛繁重的操作,而是围坐在木板房内,听新来的一位领导人传达反右运动的意义和步骤。
  8月22日下午,全体人员开会,这位新领导首先批评赵其昌领导的工作队,三个月来竟以各种借口没有参加政治学习,没有召开生活检讨会,没有汇报思想,没有进行批评和自我批评,没有……他说:“这还像是个社会主义国家的工作机关吗?还像是一个社会主义国家的机关干部吗?”大有黑云压顶之势。赵其昌一时间不知所措。
  这位已有十年党龄的领导者,冷眼瞧了一下赵其昌:“你要带头做自我检查,认真学习文件,紧跟形势,批判右派思想,自觉地改造自己的资产阶级世界观……”会场一片沉默,鸦雀无声。
  白万玉坐在赵其昌旁边,赶紧推了推他,悄悄说:“快检讨吧!”赵其昌只好硬着头皮带头检讨,他检查自己政治学习抓得不紧,没有自觉地进行思想改造……不料话没说完,又遭到这位领导的严厉批评:“什么政治学习抓得不紧,你根本就没抓!这是你世界观的问题,应该认真地学习文件,深挖思想根源,你甭想蒙混过关,这是严肃的政治运动,否则,后果你自己清楚。”
  赵其昌忍气吞声,再做检讨。他从自己的出身、历史问题,直到目前的表现,什么个人主义、白专道路、名利思想、成名成家等等,一古脑儿地往自己头上扣。他虽然心里感到委屈,难过,但毕竟还要改造思想,渡过这一关,政治运动嘛!
  他回想起那些发掘工作最繁忙的日子里,他曾亲自去购买柴油机、发电机和卷扬机,亲自去联系一些工程事宜,还要时常进城汇报发掘情况;白天要到工地看看,晚上在一盏煤油灯下记日记、作记录、写简报、看文献,每天都要熬到深夜,这样日以继夜拼死拼活地干,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把自己学得的考古知识应用到实际工作中去,为在考古发掘中能够做出一点成绩,为新中国的考古事业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心血吗?这又有什么错误呢?
  为了下一步发掘工作能够顺利进行,赵其昌强忍一腔怨气,按照新领导的指示,老老实实地改造世界观,否则,划成“右派”,后果真就不堪设想了。他没有任何怨言,没有表示任何不满,更不敢发泄任何牢骚,他仍然一心一意地想着发掘工作,想着如何尽快打开万历的棺椁。
  白万玉、刘精义和李树兴等工作队员,也认认真真地做了自我检查。木板房被一团沉闷和压抑的空气笼罩着、包裹着,再也听不到冼自强清脆的歌声和曹国鉴悠扬的二胡曲了。开心的玩笑,畅怀的交谈,白老那引人入胜的探险生涯,赵其昌大嗓门述说的历史轶闻,刘精义诙谐滑稽的取闹,都一一消失了。
  就在社会上反右斗争风起云涌、已成燎原之势,工作队人人自危的时候,谁也没有料到,历史的报复也随之悄悄地来临了。
  已经贴在有机玻璃上,并作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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