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 作者:吴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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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日 作者:吴强-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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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发军衣给我?也有这个?”她指着杨军胸前“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胸章问道。

  “都要发的!”

  阿菊乐得几乎跳了起来,身子挺得很直,骄傲地笑着,和杨军并立在一起。

  时近中午,炊烟在山谷里向山顶攀缘而上,和乳白色的云渐渐地联结起来。

  在温暖的阳光下面,他们走回村子。在路上,杨军说:“隔两年,部队打到江南,我们两个不就一道回去了吗?”

  阿菊端着一盆洗好了的衣裳,腋下挟着鞋布,脚步轻快地走着,默默地笑着。

  “四双鞋子,包管在你动身以前做好!要多做,你去买料子来!”在村子口头,正要分手各回自己住处的时候,阿菊大声地对杨军这样说。四○

  “俞同志!把我的纪念品还我吧!”

  当俞茜走到面前的时候,坐在床上的杨军突然地说。他伸过一条臂膀,拦住手里捧着药盘子的护士俞茜的去路。

  “纪念品?”俞茜有点茫然,沉下脸来问道。

  “是啊!你说替我保存的!”

  俞茜昂起头来,锁着两叶浓黑的眉毛,竭力地回想着,药盘里的药瓶、玻璃杯,发着微微震响的“当当”声,仿佛在替她焦急似的。

  “你忘了,我没有忘!在你那里休养四个多月了!”

  “等我把药送给他们吃了再说吧!”

  俞茜一边走着,嘴里一边喃喃着:“纪念品?”

  俞茜送过了药,端着一盘空瓶、空杯子径直地走了出去。

  好象欠了账害怕讨还似的,她没有从杨军面前经过。

  杨军的眼睛在病房里巡视了两三遍,没有看到俞茜的影子。于是,一面收拾东西,打着背包,一面自言自语道:

  “弄丢了可不行!”

  不知是谁在墙角上送过一句话来:

  “不能比阿菊更宝贵吧?”

  杨军低着头没有答理。

  “你出来当兵,怎么也把她丢了的呢?”有意挑衅的声音又从墙角上跳跃过来。

  对待这些同志的戏谑讪笑,杨军已经有了经验。他的办法是“由你说去!”他知道:还一口,他们就不是一发一发地放步枪,而是要连发连放地打起机关枪来的。

  他们都很喜爱杨军,也很喜爱阿菊,并不象对待别人那样放肆,说一些粗野难听的话。大概是因为杨军要走,再不逗弄几句,便没有机会了,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笑起来。

  “阿菊怎么丢得掉?人家不是怀抱琵琶寻得来了吗?”从另一个墙角上蹦出尖锐的声音说。

  “我要讨个老婆象阿菊这样漂亮、贤慧、能干……”

  他还没有说完,便有人接上去替他说:

  “就不当兵了!”

  他不同意这样的接替,他说:

  “我在世上,只活上三天就够了!”

  “那你幸亏讨的是个瓜子脸、蒜瓣脚、坐下就扫地的大姑娘!”①

  ①瓜子脸、蒜瓣脚、坐着用尾巴扫地,是狗的形象。

  大家都明白,这是句骂人的趣话,跟着这句话,屋子里腾起了一阵长长短短的夹?的笑声。

  杨军也笑了,他比谁都笑得厉害。他觉得这些话好笑,他们为了这样的话而大笑大咳,更是好笑。

  一个胖胖的断了一只脚的伤员,精神振奋地坐了起来。他叫梅福如,因为他会唱会说,人家给他送个艺名叫“腊梅花”。他是一个六○炮炮手,因为六○炮打炸了,他的一只左脚受了重伤,给锯掉了,现在,伤口已经医好。他经常地唱唱说说,使人发笑,叫人喜欢,杨军跟他的感情很好。他的肚子里货色真多,读过很多武侠小说,为人又很是豪爽义气。在大家的喜笑声里,他先咳嗽两声,亮亮嗓子,仿佛要登台表演似的。许多人预感到一番妙言妙语要从他的肚子里翻倒出来,都在出神地等候着,你一句他一句地吵嚷着:

  “唱一段西皮还是二黄?”

  “来一段武松打虎倒也不错!”

  “还是'莱芜大捷军威壮'吧!”

  “一个钱不花,还点戏唱?”

  “别打岔!准是一段精彩的快板!”

  “腊梅花”开放了,他的声音很低,但是全屋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楚明白,有着浓郁的兴味。

  他侃侃地似说似唱地开言道:

  “话说江南天目山,西连黄山,北接莫干山,南傍富春江,东临杭州湾、玉盘洋。怪石奇峰,青松绿竹,百花斗艳,百鸟争鸣,海浪滔天,江流荡漾等等名山胜水,丽色美景,我且按下不表。单表天目山出了个小将杨军,身经百战,算得个英雄好汉。比武松,武松有愧,比子龙,子龙不如。只因今番他伤愈归队,重上前方,我等不免有惜别之情。爱妻阿菊,又怎不临别依依?杨小将军到得前方,定将大显神通,英勇上阵,杀得敌人片甲不留,马死人亡,屁滚尿流,呜呼哀哉。诸位看客听者!当此战友临别,各出一点钱钞,割上几斤大肉,沽来几瓶老酒,一来送英雄登程上路,二来让英雄美女,一对小夫妻,重吃一番交杯喜酒。你我大家,同乐同欢,诸位意下如何?”

  他一口气的这番说唱,象高山流水似地奔泻而下。好几个人替他打的拍子,直到他说完以后,还在“啪啪”地响着。他那坚实的天生动人的嗓音,抑扬顿挫的音乐节奏,使人听得非常悦耳称心,而且说到上阵杀敌,便两眉倒竖,牙根咬得“咯咯”作响,说到“重吃一番交杯喜酒”的时候,便满面带笑,斜着眼睛望着心中暗喜的杨军,真是具有一种感人的魅力。

  所有的人都鼓起掌来,同声大喊道:

  “赞成!”

  这一来,使杨军又欢喜又感到窘困。他默默地望着大家,大家的眼光,正一齐地射向他来。他的身子禁不住地颤动起来,心也“啪啪”地加急地跳着,耳根的热流迅速地奔到脸上,顿时,脸胀得通红。

  巧的是阿菊偏偏在这个时候走了进来。

  她看到他那不自然的窘迫的神态,又看到大家抿着嘴巴“嗤嗤吃吃”地笑着,茫然地问道:

  “怎么的?”

  杨军向她瞪了一眼,带笑地轻声说:

  “你走吧!”

  机灵的阿菊眨了一下机灵的眼睛,仿佛明白了是什么事情,便脸一红就走了出去。

  阿菊走到门外,回过头来说道:

  “黎医生叫我来喊你的!”

  杨军没有立即出去,他觉得阿菊来了一下,就立即跟她出去,他们就又有话题了。

  他故意在屋里留了好久,把打好的背包,反复地弄来弄去,等候大家那种微妙的心理感情慢慢地消失掉。

  梅福如的说笑成了一致通过的决议。他扶着拐杖到大家床前收钱,一会工夫,他的手里抓满了红红绿绿的钞票。连伤口没有全好还不能起床的同志,也争着把钞票掷给他。

  “谢谢你们好意!到前方去的,不是我一个!”

  杨军走到梅福如跟前,拦阻他向同志们收钱。

  “不管他们!我们这个病房里只是你一个!”梅福如说着,推开杨军的手,继续把别人给他的钞票朝手里塞。

  “医院里不会同意的!”杨军说。

  “我们大家同意!民主!”斜躺着的二排长陈连说。“你的上级都同意了,你还不同意?”梅福如张大眼睛说。

  杨军阻拦不了,便走了出去。

  太阳站上西南角的时候,阿菊在余老大娘门口收拾晒干的衣裳,梅福如肩胛下撑着拐杖“咯哒咯哒”地走了过来。他朝阿菊望了一眼,问道:

  “杨班长要走啦?”

  “哪一天还没有定。”阿菊手里折着衣裳,低声地回答说。

  “刚才听说明天就走呀!”梅福如皱着眉头,故作惊讶地说。

  阿菊的脸色略略沉了一下,一抬头,察觉到梅福如是装模作样有意地挑逗她,便放开嗓子微笑着说:

  “明天走就明天走吧!”

  “大家想挽留他多呆几天再走!你可赞成?”梅福如欲笑不笑地问道。

  “不赞成!”阿菊低着头快声说道。

  “你不赞成我赞成!要走,得请我们吃杯喜酒再走!”梅福如憨笑着说,用手势做着端酒杯喝酒的样子。

  阿菊慌忙地收拾了衣裳,羞红着脸颊跑走开去。

  梅福如走到余老大娘门口,在门坎上坐下来。

  余老大娘坐在门里,面朝太阳,切着山芋片子,钝了口的刀,显得很笨重,一片一片切得很慢,眼也花了,片子切得很厚,嘴里叨念着:

  “快下土了!连刀也拿不动了!”

  “我跟你切!大娘!”梅福如说着,从余老大娘手里拿过菜刀,在墙石上荡了两下,便切起山芋片子来。

  “会吗?”余老大娘问道。

  “会!”梅福如应着,刀在小桌子上“咯咯”地响着,山芋片子纷纷地仰倒下来。

  余老大娘见到梅福如动作很快,摸摸片子切得很薄,张大脱光了牙的嘴巴笑着。她到暖壶里倒了一杯热茶,放到梅福如的手边。

  “队伍上人个个能干,会打仗,会做活!”余老大娘称赞着说。

  “要是阿菊来切,这几斤山芋,用不上一袋烟的工夫。”梅福如朝大娘望了一眼说道。

  “是个能干人!说是杨班长的媳妇?”

  “是呀!”

  “成过亲啦?”

  “成过亲。大娘!听阿菊说,她婆婆跟你老人家同年同岁,今年也是六十八,属羊的。”

  “啊!也是个苦命人吗?”

  “没听说吗?给反动派关在牢里!”

  “她公公呢?”

  余老大娘的辛酸痛苦,梅福如知道得很清楚。她的丈夫在三年前是八路军来往敌占区的交通员,因为一个汉奸告密,在那年冬天的一个夜里,给日本鬼子捉了去,吊在树上打死,连尸体都没能收得回来。二十一岁的独养儿子,前年腊月初八到潍县城里贩年画,给国民党反动派抓壮丁抓了去,在解往烟台的路上,跟一大伙人一同割断绑在身上的绳子,打死两个押解兵逃跑,跑到路上,又给抓回去杀了。她儿子死的时候,离娶亲的日子只有二十来天。老大娘的这些伤心事,不止跟梅福如说过一次。她说一次就哭一次,哭得梅福如也止不住地落下泪来。他怕引起她伤心难过,关于阿菊公公被难惨死的事,便禁口未说。

  “大娘!你一个人起早睡晚,操心劳神,年纪老了,也没有个远亲近威来帮帮你?”梅福如把话引岔开来说道。

  “田有村上代耕队帮我种,收的时候,有人帮我收,旁的还能要人家帮我?没儿没女,老梅呀!……”余老大娘说着,又嗟叹起来。

  “阿菊离了婆婆、亲娘,你也没个亲人,大娘,我替你老人家做个干媒!”

  听了梅福如的话,大娘的脸色突然变了过来,眼皮不住地眨着,老眼放出亮光望着梅福如,唇边漾着微笑地说:

  “我有那等福分?”

  “你这大年纪,余大叔是老革命,怎么没有福分?大娘!

  我跟阿菊说去,叫她认给你做干闺女!”

  余老大娘乐开了,赶忙收拾起山芋片子,抹净桌子,又给梅福如倒上一杯热茶,说:

  “老梅!在我家吃晚饭,黄母鸡这几天连生了三个蛋,炒给吃,不要走,我去打点酒来!”

  她在鸡窝里摸出三个蛋来,给梅福如看看,又去摸酒壶。

  梅福如拦禁着说:

  “大娘!等亲做成,再吃你的喜酒。”

  “也好,等会找人选个好日子。”大娘眯着老眼笑着说。

  梅福如趁着余老大娘快乐的心境,跟她说妥就在今天晚上,叫杨军和阿菊搬住到大娘家里,成过亲的事照新成亲的事办,点红烛,贴红纸,盖红被,吃红枣。梅福如向大娘连连作揖地说:

  “今天老历初六,逢双,日子好,太阳红通通的。大娘!恭喜你!”

  梅福如给自己安排了一件紧张忙碌的工作,高兴地慌忙地走了。余老大娘比他更为紧张忙碌,象替儿子娶亲一样,把儿子准备娶亲用的大红被,趁着太阳还没有落山,赶紧挂到门口的绳上晒着,回到屋里,就忙着打扫,找红纸、红烛、红枣等等。

  阿菊站在黎青门口,一见梅福如走过来,回头就朝屋子里走。在梅福如喊她的时候,她已经跑到屋子里去。梅福如赶到门口,见屋里只是阿菊一个人,就地到门口小凳子上,拿出一支烟来,对阿菊说:

  “阿菊,请你找上火给我!”

  这个人真有法门,你躲他也躲不掉,阿菊暗自地笑着,找了一盒洋火,擦着,替他点着了烟。

  “这就对了,恭敬恭敬我这一条腿的神仙铁拐李,包管大吉大利,一团喜气!”

  阿菊羞怯地笑笑,站在门外,喃喃地说:

  “哪里学来的?这多顺口溜的笑话!”

  梅福如吸了两口烟,回过脸来,态度正经地对阿菊说:

  “不跟你说笑话。杨军是步后班长,我是炮后战士,不是上级,也是上级。我比他大五岁,不是他的兄长,也是他的兄长。如今,你从江南找到海北,千里迢迢地摸得来,他又要重上前线。我这个人,就是重情重义,爱帮好事。”

  他说得那么认真,亲切,恳挚,使阿菊不得不认真入神地听着。他看到阿菊肯听,也就说了下去:

  “我跟余老大娘说妥,你跟杨班长搬到她家去住,夫妻团聚,旧事新办。别的不要你做什么,喊大娘一声'干娘'就行了。……我断了一条腿,不说瞎话。阿菊,我这个人办事,穿钉鞋走泥路,步步落实,保险不出差错!”

  阿菊的有发起热来,从脸颊一直红到脖根子,她转脸朝向门里默默地站着,象呆了似的。

  “吃了晚饭,就去收拾收拾!喜欢打扮,就打扮一下。”

  梅福如撑着拐杖走了。

  阿菊平下心来以后,走到门口,望着颤颤抖抖的梅福如,颤声地喊道:

  “老梅!”

  梅福如回过头来,站在路上。阿菊却又呆楞住说不出话来。梅福如又一拐一拐地走回到门口来,问道:

  “不要扭扭捏捏!怕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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