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53-鲁迅小说全编》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4253-鲁迅小说全编- 第9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颧骨没有这么高,嘴唇也没有这么薄,而且终日坐着,我也从没有见过这圆规式的姿势。那时人说:因为伊,这豆腐店的买卖非常好。但这大约因为年龄的关系,我却并未蒙着一毫感化,所以竟完全忘却了。然而圆规很不平,显出鄙夷的神色,仿佛嗤笑法国人不知道拿破仑,美国人不知道华盛顿似的,冷笑说:    
    “忘了?这真是贵人眼高……”    
    “那有这事……我……”我惶恐着,站起来说。    
    “那么,我对你说。迅哥儿,你阔了,搬动又笨重,你还要什么这些破烂木器,让我拿去罢。我们小户人家,用得着。”    
    “我并没有阔哩。我须卖了这些,再去……”    
    “阿呀呀,你放了道台了,还说不阔?你现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门便是八抬的大轿,还说不阔?吓,什么都瞒不过我。”    
    我知道无话可说了,便闭了口,默默的站着。    
    “阿呀阿呀,真是愈有钱,便愈是一毫不肯放松,愈是一毫不肯放松,便愈有钱……”圆规一面愤愤的回转身,一面絮絮的说,慢慢向外走,顺便将我母亲的一副手套塞在裤腰里,出去了。    
    此后又有近处的本家和亲戚来访问我。我一面应酬,偷空便收拾些行李,这样的过了三四天。    
    一日是天气很冷的午后,我吃过午饭,坐着喝茶,觉得外面有人进来了,便回头去看。我看时,不由的非常出惊,慌忙站起身,迎着走去。    
    这来的便是闰土。虽然我一见便知道是闰土,但又不是我这记忆上的闰土了。他身材增加了一倍;先前的紫色的圆脸,已经变作灰黄,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皱纹;眼睛也像他父亲一样,周围都肿得通红,这我知道,在海边种地的人,终日吹着海风,大抵是这样的。他头上是一顶破毡帽,身上只一件极薄的棉衣,浑身瑟索着;手里提着一个纸包和一支长烟管,那手也不是我所记得的红活圆实的手,却又粗又笨而且开裂,像是松树皮了。    
    我这时很兴奋,但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只是说:    
    “阿!闰土哥,——你来了?……”    
    我接着便有许多话,想要连珠一般涌出:角鸡,跳鱼儿,贝壳,猹,……但又总觉得被什么挡着似的,单在脑里面回旋,吐不出口外去。    
    他站住了,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动着嘴唇,却没有作声。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来了,分明的叫道:    
    “老爷!……”    
    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我也说不出话。    
    他回过头去说,“水生,给老爷磕头。”便拖出躲在背后的孩子来,这正是一个廿年前的闰土,只是黄瘦些,颈子上没有银圈罢了。“这是第五个孩子,没有见过世面,躲躲闪闪……”    
    母亲和宏儿下楼来了,他们大约也听到了声音。    
    “老太太。信是早收到了。我实在喜欢的了不得,知道老爷回来……”闰土说。    
    “阿,你怎的这样客气起来。你们先前不是哥弟称呼么?还是照旧:迅哥儿。”母亲高兴的说。    
    “阿呀,老太太真是……这成什么规矩。那时是孩子,不懂事……”闰土说着,又叫水生上来打拱,那孩子却害羞,紧紧的只贴在他背后。    
    “他就是水生?第五个?都是生人,怕生也难怪的;还是宏儿和他去走走。”母亲说。    
    宏儿听得这话,便来招水生,水生却松松爽爽同他一路出去了。母亲叫闰土坐,他迟疑了一回,终于就了坐,将长烟管靠在桌旁,递过纸包来,说:    
    “冬天没有什么东西了。这一点干青豆倒是自家晒在那里的,请老爷……”    
    我问问他的景况。他只是摇头。


第二部分故乡(3)

    “非常难。第六个孩子也会帮忙了,却总是吃不够……又不太平……什么地方都要钱,没有规定……收成又坏。种出东西来,挑去卖,总要捐几回钱,折了本;不去卖,又只能烂掉……”    
    他只是摇头;脸上虽然刻着许多皱纹,却全然不动,仿佛石像一般。他大约只是觉得苦,却又形容不出,沉默了片时,便拿起烟管来默默的吸烟了。    
    母亲问他,知道他的家里事务忙,明天便得回去;又没有吃过午饭,便叫他自己到厨下炒饭吃去。    
    他出去了;母亲和我都叹息他的景况: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都苦得他像一个木偶人了。母亲对我说,凡是不必搬走的东西,尽可以送他,可以听他自己去拣择。    
    下午,他拣好了几件东西:两条长桌,四个椅子,一副香炉和烛台,一杆抬秤。他又要所有的草灰(我们这里煮饭是烧稻草的,那灰,可以做沙地的肥料),待我们启程的时候,他用船来载去。    
    夜间,我们又谈些闲天,都是无关紧要的话;第二天早晨,他就领了水生回去了。    
    又过了九日,是我们启程的日期。闰土早晨便到了,水生没有同来,却只带着一个五岁的女儿管船只。我们终日很忙碌,再没有谈天的工夫。来客也不少,有送行的,有拿东西的,有送行兼拿东西的。待到傍晚我们上船的时候,这老屋里的所有破旧大小粗细东西,已经一扫而空了。    
    我们的船向前走,两岸的青山在黄昏中,都装成了深黛颜色,连着退向船后梢去。    
    宏儿和我靠着船窗,同看外面模糊的风景,他忽然问道:    
    “大伯!我们什么时候回来?”    
    “回来?你怎么还没有走就想回来了。”    
    “可是,水生约我到他家玩去咧……”他睁着大的黑眼睛,痴痴的想。    
    我和母亲也都有些惘然,于是又提起闰土来。母亲说,那豆腐西施的杨二嫂,自从我家收拾行李以来,本是每日必到的,前天伊在灰堆里,掏出十多个碗碟来,议论之后,便定说是闰土埋着的,他可以在运灰的时候,一齐搬回家里去;杨二嫂发见了这件事,自己很以为功,便拿了那狗气杀(这是我们这里养鸡的器具,木盘上面有着栅栏,内盛食料,鸡可以伸进颈子去啄,狗却不能,只能看着气死),飞也似的跑了,亏伊装着这么高底的小脚,竟跑得这样快。    
    老屋离我愈远了;故乡的山水也都渐渐远离了我,但我却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我只觉得我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气闷;那西瓜地上的银项圈的小英雄的影像,我本来十分清楚,现在却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    
    母亲和宏儿都睡着了。    
    我躺着,听船底潺潺的水声,知道我在走我的路。我想:我竟与闰土隔绝到这地步了,但我们的后辈还是一气,宏儿不是正在想念水生么。我希望他们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来……然而我又不愿意他们因为要一气,都如我的辛苦展转而生活,也不愿意他们都如闰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愿意都如别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    
    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来了。闰土要香炉和烛台的时候,我还暗地里笑他,以为他总是崇拜偶像,什么时候都不忘却。现在我所谓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么?只是他的愿望切近,我的愿望茫远罢了。    
    我在朦胧中,眼前展开一片海边碧绿的沙地来,上面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一九二一年一月。    
    解读    
    1919年12月,鲁迅冒着严寒回到了他阔别七八年的故乡;一年之后,他在小说《故乡》中反映了这次回乡给他震动最大的印象。他对故乡最初、最直接的印象是“没有一点活气”。渐近故乡,冷风吹进船舱中,“我”忍不住从篷隙向外一望,只见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瑟的荒村,于是一种悲凉的感觉直透过“我”的全身。20世纪20年代中国农村日甚一日的破产景象在这个最初印象中得到了形象的反映。但给“我”印象最深的,却是在这种生活背景下生成的人与人之间的“隔膜”、灵魂上的疏远、心灵上的毁灭。这突出表现在“我”会见少年时代的朋友闰土的场面中。会见的一开始就令“我”非常吃惊,因为眼前的闰土已不是记忆中的闰土了……尤其叫“我”吃惊而痛心的是他终于恭敬地、分明地叫了“我”一声老爷,“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噤,心想:“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所有这些把成千上万个闰土变得像个木偶人了。小说特别交代了在闰土拣的几样东西中有一副香炉和炉台,它们寄托了闰土的希望。杨二嫂的形象则告示着又一个灵魂的毁灭。因此,如果仅仅把旧中国农村的破产看作是《故乡》的主题,那是远远不够的;应该包括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隔膜”、疏远和心灵的毁灭。小说要得出的基本结论是:在现实因素和历史因素的双重摧残下,人们不仅面临着肉体的死亡,也面临着灵魂的毁灭!这是一个富于生命力的深刻主题。    
    《故乡》艺术上的第一特点,是对比手法的运用。眼前的故乡和记忆中的故乡的对比;眼前的闰土和少年时代的闰土的对比;眼前的细脚伶仃的圆规“和当年开豆腐店的”“豆腐西施”的对比;“我们的后辈”在想象中的样子和我们这一辈子在现实中的情景的对比……这些色彩强烈、形态各异的对比,给人留下了沉思和反省,催人奋发。    
    《故乡》艺术上的第二个特点,是深含哲理意味的抒情独白的大量运用。对“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的感觉,关于“希望”、“偶像”、“新的生活”的思索,朦胧中的一幅美丽画面的展现和由此而来的对“地上的路”的精辟议论,不仅以其细腻的抒情性而打动读者,还以其深刻的哲理内涵而给人们以启迪。    
    ——夏明钊《中国现代文学名著题解》


第二部分端午节(1)

    方玄绰近来爱说“差不多”这一句话,几乎成了“口头禅”似的;而且不但说,的确也盘据在他脑里了。他最初说的是“都一样”,后来大约觉得欠稳当了,便改为“差不多”,一直使用到现在。    
    他自从发见了这一句平凡的警句以后,虽然引起了不少的新感慨,同时却也得到许多新慰安。譬如看见老辈威压青年,在先是要愤愤的,但现在却就转念道,将来这少年有了儿孙时,大抵也要摆这架子的罢,便再没有什么不平了。又如看见兵士打车夫,在先也要愤愤的,但现在也就转念道,倘使这车夫当了兵,这兵拉了车,大抵也就这么打,便再也不放在心上了。他这样想着的时候,有时也疑心是因为自己没有和恶社会奋斗的勇气,所以瞒心昧己的故意造出来的一条逃路,很近于“无是非之心”,远不如改正了好。然而这意见,总反而在他脑里生长起来。    
    他将这“差不多说”最初公表的时候是在北京首善学校的讲堂上,其时大概是提起关于历史上的事情来,于是说到“古今人不相远”,说到各色人等的“性相近”,终于牵扯到学生和官僚身上,大发其议论道:    
    “现在社会上时髦的都通行骂官僚,而学生骂得尤利害。然而官僚并不是天生的特别种族,就是平民变就的。现在学生出身的官僚就不少,和老官僚有什么两样呢?‘易地则皆然’,思想言论举动丰采都没有什么大区别……便是学生团体新办的许多事业,不是也已经难免出弊病,大半烟消火灭了么?差不多的。但中国将来之可虑就在此……”    
    散坐在讲堂里的二十多个听讲者,有的怅然了,或者是以为这话对;有的勃然了,大约是以为侮辱了神圣的青年;有几个却对他微笑了,大约以为这是他替自己的辩解:因为方玄绰就是兼做官僚的。    
    而其实却是都错误。这不过是他的一种新不平;虽说不平,又只是他的一种安分的空论。他自己虽然不知道是因为懒,还是因为无用,总之觉得是一个不肯运动,十分安分守己的人。总长冤他有神经病,只要地位还不至于动摇,他决不开一开口;教员的薪水欠到大半年了,只要别有官俸支持,他也决不开一开口。不但不开口,当教员联合索薪的时候,他还暗地里以为欠斟酌,太嚷嚷;直到听得同寮过分的奚落他们了,这才略有些小感慨,后来一转念,这或者因为自己正缺钱,而别的官并不兼做教员的缘故罢,于是也就释然了。    
    他虽然也缺钱,但从没有加入教员的团体内,大家议决罢课,可是不去上课了。政府说“上了课才给钱”,他才略恨他们的类乎用果子耍猴子;一个大教育家说道“教员一手挟书包一手要钱不高尚”,他才对于他的太太正式的发牢骚了。    
    “喂,怎么只有两盘?”听了“不高尚说”这一日的晚餐时候,他看着菜蔬说。    
    他们是没有受过新教育的,太太并无学名或雅号,所以也就没有什么称呼了,照老例虽然也可以叫“太太”但他又不愿意太守旧,于是就发明了一个“喂”字。太太对他却连“喂”字也没有,只要脸向着他说话,依据习惯法,他就知道这话是对他而发的。    
    “可是上月领来的一成半都完了……昨天的米,也还是好容易才赊来的呢。”伊站在桌旁,脸对着他说。    
    “你看,还说教书的要薪水是卑鄙哩。这种东西似乎连人要吃饭,饭要米做,米要钱买这一点粗浅事情都不知道……”    
    “对啦。没有钱怎么买米,没有米怎么煮……”    
    他两颊都鼓起来了,仿佛气恼这答案正和他的议论“差不多”,近乎随声附和模样;接着便将头转向别一面去了,依据习惯法,这是宣告讨论中止的表示。    
    待到凄风冷雨这一天,教员们因为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