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53-鲁迅小说全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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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53-鲁迅小说全编-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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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宝儿的呼吸从平稳变到没有,单四嫂子的声音也就从呜咽变成号。这时聚集了几堆人:门内是王九妈蓝皮阿五之类,门外是咸亨的掌柜和红鼻老拱之类。王九妈便发命令,烧了一串纸钱;又将两条板凳和五件衣服作抵,替单四嫂子借了两块洋钱,给帮忙的人备饭。    
    第一个问题是棺木。单四嫂子还有一副银耳环和一支裹金的银簪,都交给了咸亨的掌柜,托他作一个保,半现半赊的买一具棺木。蓝皮阿五也伸出手来,很愿意自告奋勇;王九妈却不许他,只准他明天抬棺材的差使,阿五骂了一声“老畜生”,怏怏的努了嘴站着。掌柜便自去了;晚上回来,说棺木须得现做,后半夜才成功。    
    掌柜回来的时候,帮忙的人早吃过饭;因为鲁镇还有些古风,所以不上一更,便都回家睡觉了。只有阿五还靠着咸亨的柜台喝酒,老拱也呜呜的唱。    
    这时候,单四嫂子坐在床沿上哭着,宝儿在床上躺着,纺车静静的在地上立着。许多工夫,单四嫂子的眼泪宣告完结了,眼睛张得很大,看看四面的情形,觉得奇怪:所有的都是不会有的事。他心里计算:不过是梦罢了,这些事都是梦。明天醒过来,自己好好的睡在床上,宝儿也好好的睡在自己身边。他也醒过来,叫一声“妈”,生龙活虎似的跳去玩了。


第一部分明天(2)

    老拱的歌声早经寂静,咸亨也熄了灯。单四嫂子张着眼,总不信所有的事。——鸡也叫了;东方渐渐发白,窗缝里透进了银白色的曙光。    
    银白的曙光又渐渐显出绯红,太阳光接着照到屋脊。单四嫂子张着眼,呆呆坐着;听得打门声音,才吃了一吓,跑出去开门。门外一个不认识的人,背了一件东西;后面站着王九妈。    
    哦,他们背了棺材来了。    
    下半天,棺木才合上盖:因为单四嫂子哭一回,看一回,总不肯死心塌地的盖上;幸亏王九妈等得不耐烦,气愤愤的跑上前,一把拖开他,才七手八脚的盖上了。    
    但单四嫂子待他的宝儿,实在已经尽了心,再没有什么缺陷。昨天烧过一串纸钱,上午又烧了四十九卷《大悲咒》;收敛的时候,给他穿上顶新的衣裳,平日喜欢的玩意儿,——一个泥人,两个小木碗,两个玻璃瓶,——都放在枕头旁边。后来王九妈掐着指头仔细推敲,也终于想不出一些什么缺陷。    
    这一日里,蓝皮阿五简直整天没有到;咸亨掌柜便替单四嫂子雇了两名脚夫,每名二百另十个大钱,抬棺木到义冢地上安放。王九妈又帮他煮了饭,凡是动过手开过口的人都吃了饭。太阳渐渐显出要落山的颜色;吃过饭的人也不觉都显出要回家的颜色,——于是他们终于都回了家。    
    单四嫂子很觉得头眩,歇息了一会,倒居然有点平稳了。但他接连着便觉得很异样:遇到了平生没有遇到过的事,不像会有的事,然而的确出现了。他越想越奇,又感到一件异样的事——这屋子忽然太静了。    
    他站起身,点上灯火,屋子越显得静。他昏昏的走去关上门,回来坐在床沿上,纺车静静的立在地上。他定一定神,四面一看,更觉得坐立不得,屋子不但太静,而且也太大了,东西也太空了。太大的屋子四面包围着他,太空的东西四面压着他,叫他喘气不得。    
    他现在知道他的宝儿确乎死了;不愿意见这屋子,吹熄了灯,躺着。他一面哭,一面想:想那时候,自己纺着棉纱,宝儿坐在身边吃茴香豆,瞪着一双小黑眼睛想了一刻,便说,“妈!爹卖馄饨,我大了也卖馄饨,卖许多许多钱,——我都给你。”那时候,真是连纺出的棉纱,也仿佛寸寸都有意思,寸寸都活着。但现在怎么了?现在的事,单四嫂子却实在没有想到什么。——我早经说过:他是粗笨女人。他能想出什么呢?他单觉得这屋子太静,太大,太空罢了。    
    但单四嫂子虽然粗笨,却知道还魂是不能有的事,他的宝儿也的确不能再见了。叹一口气,自言自语的说,“宝儿,你该还在这里,你给我梦里见见罢。”于是合上眼,想赶快睡去,会他的宝儿,苦苦的呼吸通过了静和大和空虚,自己听得明白。    
    单四嫂子终于朦朦胧胧的走入睡乡,全屋子都很静。这时红鼻子老拱的小曲,也早经唱完;跄跄踉踉出了咸亨,却又提尖了喉咙,唱道:    
    “我的冤家呀!——可怜你,——孤另另的……”    
    蓝皮阿五便伸手揪住了老拱的肩头,两个人七歪八斜的笑着挤着走去。单四嫂子早睡着了,老拱们也走了,咸亨也关上门了。这时的鲁镇,便完全落在寂静里。只有那暗夜为想变成明天,却仍在这寂静里奔波;另有几条狗,也躲在暗地里呜呜的叫。    
    一九二零年六月。    
    解读    
    单四嫂子“前年”死夫,二三年来她在代代相传的封建道德囹圄中生活处世。她是个很符合规范的“节妇”……这不能怪她无知,也不该说她懦弱,则是她的不幸。几千年的封建礼教的铁屋子,把她幽闭在这黑牢房中,她不知道外面有和煦的阳光、新鲜的空气。她以为在这个礼教的畸形的反人性的模子里生活,是天经地义的。这种现状的本身,就说明了她已经在这“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的磨盘下碾转着,过着炼狱般的凄苦的生活。这是一种慢性谋杀和精神凌迟……这种惨苦的生活之所以还未能压碎单四嫂子的心,是因为她还能用“明天”的希望,和这种千钧重压相抗衡,她还能顶住这巨大的压力而处于相持状态。她的“明天”就是三岁的宝儿,孤儿寡妇,相依为命,更何况童稚的宝儿对她说:“妈!爹卖馄饨,我长大了也卖馄饨,卖许多钱——我都给你。”这是单四嫂子浸泡在黄连般的生活中的惟一的“糖分”,是在漫漫长夜中惟一的“炬火”……    
    可是宝儿死了,惟一的精神擎天柱摧折了,单四嫂子心头的炬火被这阵暴风骤雨所熄灭,她失去了希望,她没有了“明天”。    
    她像一只河蚌失去了坚硬的蚌壳一样,软体的肉体就彻底暴露了,他们就能猛扑上去,成为最理想的弱肉强食的对象。《明天》主要是写……这个“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是如何虐杀宝儿的生命,而宝儿是单四嫂子的精神力量的泉源,他们虐杀宝儿就是剥掉单四嫂子的保护层,让她的柔弱的生命直薄那漆黑的暗夜。    
    ——范伯群曾华鹏《“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屠场中的羔羊》


第二部分一件小事

    我从乡下跑到京城里,一转眼已经六年了。其间耳闻目睹的所谓国家大事,算起来也很不少;但在我心里,都不留什么痕迹,倘要我寻出这些事的影响来说,便只是增长了我的坏脾气,——老实说,便是教我一天比一天的看不起人。    
    但有一件小事,却于我有意义,将我从坏脾气里拖开,使我至今忘记不得。    
    这是民国六年的冬天,大北风刮得正猛,我因为生计关系,不得不一早在路上走。一路几乎遇不见人,好容易才雇定了一辆人力车,教他拉到S门去。不一会,北风小了,路上浮尘早已刮净,剩下一条洁白的大道来,车夫也跑得更快。刚近S门,忽而车把上带着一个人,慢慢地倒了。    
    跌倒的是一个女人,花白头发,衣服都很破烂。伊从马路边上突然向车前横截过来;车夫已经让开道,但伊的破棉背心没有上扣,微风吹着,向外展开,所以终于兜着车把。幸而车夫早有点停步,否则伊定要栽一个大斤斗,跌到头破血出了。    
    伊伏在地上;车夫便也立住脚。我料定这老女人并没有伤,又没有别人看见,便很怪他多事,要自己惹出是非,也误了我的路。    
    我便对他说,“没有什么的。走你的罢!”    
    车夫毫不理会,——或者并没有听到,——却放下车子,扶那老女人慢慢起来,搀着臂膊立定,问伊说:    
    “你怎么啦?”    
    “我摔坏了。”    
    我想,我眼见你慢慢倒地,怎么会摔坏呢,装腔作势罢了,这真可憎恶。车夫多事,也正是自讨苦吃,现在你自己想法去。    
    车夫听了这老女人的话,却毫不踌躇,仍然搀着伊的臂膊,便一步一步的向前走。我有些诧异,忙看前面,是一所巡警分驻所,大风之后,外面也不见人。这车夫扶着那老女人,便正是向那大门走去。    
    我这时突然感到一种异样的感觉,觉得他满身灰尘的后影,刹时高大了,而且愈走愈大,须仰视才见。而且他对于我,渐渐的又几乎变成一种威压,甚而至于要榨出皮袍下面藏着的“小”来。    
    我的活力这时大约有些凝滞了,坐着没有动,也没有想,直到看见分驻所里走出一个巡警,才下了车。    
    巡警走近我说,“你自己雇车罢,他不能拉你了。”    
    我没有思索的从外套袋里抓出一大把铜元,交给巡警,说,“请你给他……”    
    风全住了,路上还很静。我走着,一面想,几乎怕敢想到我自己。以前的事姑且搁起,这一大把铜元又是什么意思?奖他么?我还能裁判车夫么?我不能回答自己。    
    这事到了现在,还是时时记起。我因此也时时煞了苦痛,努力的要想到我自己。几年来的文治武力,在我早如幼小时候所读过的“子曰诗云”一般,背不上半句了。独有这一件小事,却总是浮在我眼前,有时反更分明,教我惭愧,催我自新,并且增长我的勇气和希望。    
    一九二○年七月。    
    解读    
    车夫,在作品中是一个正直无私的、具有典型意义的劳动人民,鲁迅以简单的几笔,就突出地勾勒了这个鲜明的形象。    
    “我”和劳动人民的车夫形成一个鲜明的对照,是鲁迅所要批评的对象……    
    车夫和“我”的思想矛盾是贯穿全篇的一条线索,从这里刻画了两个人物的不同的性格。车夫的特点是正直、无私、始终如一,鲁迅用“毫不理会”、“毫不踌躇”写出了他的不可动摇的独立的性格,给人们以非常鲜明的印象。当第一人称“我”觉得车夫的背影愈走愈高大的时候,读者也随着“我”的感情,随着作者的笔锋,仿佛真的看到一个高大起来的车夫的背影。从第一人称“我”的眼里看出的车夫的行为是动的、发展的。从“停步”,“立住脚”,“放下车子”,“扶”着老女人起来,“立定”等问话,一直到“搀着”她“一步一步”向巡警所驻地走去,给人以一阵紧似一阵的感觉。这种层层紧逼的行动,另一方面又反映了“我”的思想的改变和开展,紧紧地扣住了“我”的嘀咕、不满、“诧异”、“异样的感觉”、“活力”、“凝滞”,以至最后刻骨铭心。    
    这种描写不但切合车夫的行动,而且深入肌理地突出了“我”的性格,塑造了一个进步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在实际教育中受到感动的栩栩如生的形象。    
    ——唐彛丁靶∈隆辈弧靶 薄贰   
    


第二部分头发的故事

    星期日的早晨,我揭去一张隔夜的日历,向着新的那一张上看了又看的说:    
    “阿,十月十日,——今天原来正是双十节。这里却一点没有记载!”    
    我的一位前辈先生N,正走到我的寓里来谈闲天,一听这话,便很不高兴的对我说:    
    “他们对!他们不记得,你怎样他;你记得,又怎样呢?”    
    这位N先生本来脾气有点乖张,时常生些无谓的气,说些不通世故的话。当这时候,我大抵任他自言自语,不赞一辞;他独自发完议论,也就算了。    
    他说:    
    “我最佩服北京双十节的情形。早晨,警察到门,吩咐道‘挂旗!’‘是,挂旗!’各家大半懒洋洋的踱出一个国民来,撅起一块斑驳陆离的洋布。这样一直到夜,——收了旗关门;几家偶然忘却的,便挂到第二天的上午。    
    “他们忘却了纪念,纪念也忘却了他们!    
    “我也是忘却了纪念的一个人。倘使纪念起来,那第一个双十节前后的事,便都上我的心头,使我坐立不稳了。    
    “多少故人的脸,都浮在我眼前。几个少年辛苦奔走了十多年,暗地里一颗弹丸要了他的性命;几个少年一击不中,在监牢里身受一个多月的苦刑;几个少年怀着远志,忽然踪影全无,连尸首也不知那里去了。——    
    “他们都在社会的冷笑恶骂迫害倾陷里过了一生;现在他们的坟墓也早在忘却里渐渐平塌下去了。    
    “我不堪纪念这些事。    
    “我们还是记起一点得意的事来谈谈罢。”    
    N忽然现出笑容,伸手在自己头上一摸,高声说:    
    “我最得意的是自从第一个双十节以后,我在路上走,不再被人笑骂了。    
    “老兄,你可知道头发是我们中国人的宝贝和冤家,古今来多少人在这上头吃些毫无价值的苦呵!    
    “我们的很古的古人,对于头发似乎也还看轻。据刑法看来,最要紧的自然是脑袋,所以大辟是上刑;次要便是生殖器了,所以宫刑和幽闭也是一件吓人的罚;至于髡,那是微乎其微了,然而推想起来,正不知道曾有多少人们因为光着头皮便被社会践踏了一生世。    
    “我们讲革命的时候,大谈什么扬州十日,嘉定屠城,其实也不过一种手段;老实说:那时中国人的反抗,何尝因为亡国,只是因为拖辫子。    
    “顽民杀尽了,遗老都寿终了,辫子早留定了,洪杨又闹起来了。我的祖母曾对我说,那时做百姓才难哩,全留着头发的被官兵杀,还是辫子的便被长毛杀!    
    “我不知道有多少中国人只因为这不痛不痒的头发而吃苦,受难,灭亡。”    
    N两眼望着屋梁,似乎想些事,仍然说:    
    “谁知道头发的苦轮到我了。    
    “我出去留学,便剪掉了辫子,这并没有别的奥妙,只为他太不便当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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