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淞隐漫录》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淞隐漫录- 第9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何如?”生曰:“自然开并蒂花,结连理枝,同衾合枕,为一对野鸳鸯也。”女曰:“可疏《药转》一诗,然后许汝。”生援笔索纸,顷刻立就。女览之,笑曰:“此非急就章,直宿耳。”生不俟女命,解衣登榻,女宛转随人,欢爱臻至。
  天明,女即欲别去。生询其居止姓氏,不答,但曰:“勿泄于人,自可常至。”生请订期。曰:“乘间即来。设或乖约,君望徒劳,侬心更戚。”执手婉恋,泪眦荧然。女令生送至湖边,适垂杨下维一舴艋,与女相识。女呼之来前,竟登焉,载女至烟波深处,倏尔不见。生四顾踟蹰,怅然若有所失。
  自此枕簟间恒有异香,经月不散。生冀女重至,久之杳如。常乘一舸,溯洄涌金门左右,庶几一遇。时正七夕,双星渡河。薄暮瞥见一舟,容与中流,女在其上,翁媪端坐于中,旁侍雏鬟三四人。生见女欲呼,女急挥扇遥止之。生会其意。行稍近,但以眉目流盼送情而已。生令舟人尾之而行。既至涌金城外,女全家舍舟登岸,生亦从之;入城,生亦入。转瞬抵一甲第,翁媪偕众女子鱼贯并进,双扉遽阖。生徘徊门外,蹀躞往来。欲询之左右邻人,苦无相识,无从问讯。正踌躇间,忽一垂髫婢自侧门出,向生曰:“子非陆郎乎?我家姑子唤汝入,但勿多言,主人若知,败矣。”引生从曲巷中行,须臾至一园,楼台幽敞,花木萧疏,径甚曲折。回廊既尽,乃渡小桥,河中多植白菡萏,开尚未谢,清香袭人。婢导生登八角亭,则女与向之三鬟皆在焉。几上陈设瓜果,烛影摇红,香痕篆碧,翦纸所制各物,雕镂精细,巧夺天工。女见生至,执手欣慰,使与诸女郎相见:着紫罗衫,曳碧裙,颀身玉立,姿致娉婷者,为纤纤;服红绡半臂,两颊泛潮霞,双眸凝秋水者,为娟娟;发犹覆额,窄袖散■,翘绣如结锥,肤白于雪,眼明于波者,为翠翠。生一一与之问答。三女容色娇妙,词语清隽,皆非尘世中人。生如入群仙队里,心旌摇摇,不能自主。女曰:“今夕之会,殆是天缘,各作一词以写景物。”生曰:“善。”于是各给纸笔,拈韵牌,拣词调,各自思。女词先成。生视之,云:
  卷帘一笑,侍儿传说秋期到。
  瓣香尊酒安排早,碧落银潢,今夜新凉悄。
  何须乞尽人间巧,何须乞福萦尘抱,
  何须更乞才华好,只乞有情眷属都偕老。
  生读甫竟,啧啧赞曰:“女学士毕竟射雕手。末句即为我两人佳谶矣。”纤纤词亦就,女为代吟,云:
  乍警秋心,未谙离绪,针楼倦绣招邻女。
  巧珠藏盒暗沈吟,乞他结就同心缕。
  耿耿星河,泠泠风露,香团百和金炉炷。
  深情脉脉祝天孙,怕教同伴闻私语。
  女曰:“纤姊吐属毕竟不凡,深心人别有怀抱也。”生回视二女,或凭阑低讽,或望月曼吟,搜索殊苦。因谓女曰:“佳景当前,正宜情话,乃必强人以难事,卿亦恶作剧哉。请除此令。”女曰:“小妮子犹可恕,岂汝秀才家亦曳白哉?”生曰:“余腹稿已成,写出就女学士评何如?”生词云:
  纤云如织,明河如滴。
  怅佳期误却前期,算来今夕何夕。
  这谁家院落,无端又,璧盒银盘竞陈设。
  私忱暗祝,花下久立。绡衣薄,露华湿。
  休羡双星,天生就,聪明福慧,纷纷向伊乞。
  旧聘钱,负了终须直;旧情人,见耶终须别。
  待经年,一度相逢,满腔离绪恁说。晓乌啼急。
  况侬是,梦也全无泪空拭!
  便再到那画楼畔,觅芗泽,
  事已非,时已易。
  剩金针彩线团作茧,
  总比不得心头结!
  女拍生肩曰:“妙得双关,道得出个中心事。”于是绮筵已设,遂各入座。诸女郎酒量俱豪,无不满浮大白。女曰:“若此可称颠饮,易入醉乡。不如击鼓催花。”咸曰:“妙。”既毕,继以拇战,钏动觞飞,酒至立尽。嗣又射覆藏,备极其乐。生醉甚,伏几而寐。诸女郎亦玉山颓倒。纤纤藉地趺坐,枕生股沉沉睡去。
  天明,生觉凉露侵衣,细荆刺鼻,开眸微视,则第宅全无,亭台尽失,乃偃卧于荒冢上。大惊起立,则正中一巨坟,余四五小冢,其一石碑犹存,剔苔细认,为“杨素雯女史墓”。生知为遇鬼,踉跄而归。越二十余年,家日落,藏书大半散佚,馆于李吴氏。复值七夕,忽梦前女子至曰:“君忆素雯乎?地下亦殊乐,何必久恋人间也?”生方欲有言,闻邻犬吠声,遂寤。因填《鹊桥仙》词一阕以寄意云:
  予怀渺渺,予情惘惘,秋到兰闺寂寂。
  伤心潘鬓已萧萧,最怕是年年此夕。
  寻盟何处,招魂何地,瓜果芳筵空设。
  人间天上两茫茫,正凄绝生离死别。
  后旬日,无疾而逝。

                        


    冯香妍


  香妍冯姓,吴门人。本住金阊以避乱,徙居陆墓有年矣。父亦黉序中人,中年习贸迁术,丧其资,仍在家设帐授徒焉。母氏早丧,家中惟一老媪主持中馈事。香妍貌美质慧,父早晚授之读,书史经目一过,即能背诵,胜于塾中儿十倍。以是奇爱之,掌上明珠不啻也。前行贾汉时,曾买一婢,曰漱华,至是年已十四,性颇灵警,使为闺中作伴,以解寂寞。
  同塾有杨氏儿者,亦世家子,年与女相若,美秀而文,正堪称一对璧人。女或彩花庭前,与生值,两相注视,甚为爱悦,虽不通一语,然两心印许,已达微波。翌日,女摘秋海棠一枝,使婢持赠生,谓“可供于胆瓶,为案头清玩”。并以纸裹一掷生书案。生启视之,乃两绝句,云:
  新月生凉夜气清,罗衣不耐坐深更。
  一钩未有团栾意,照着侬来分外明。
  孤影疏灯怕上楼,泪珠常向枕函流。
  秋来心事谁能晓,诉与天孙不解愁。
  簪花字格,秀媚异常,生自叹弗及;纸尾并不署名。生知为女作,什袭珍藏,思和韵作答,以未谐竞病中止。嗣后屡欲觌面申情,以有人在侧,未能通意,俯首叩膺,形于咏叹。适有戚串为生议姻事,生微闻之,意颇不欲,而赧于启齿。继闻已有成议,计无所出,凌晨独至塾中,见女正在木樨树下,折得一枝,低徊玩视。瞥睹生,讶其来何太早,以手招生。生趋前,女举手中花畀之,曰:“此为兄异日蟾宫折桂兆。”生曰:“兄意不在桂花,所冀者,欲与嫦娥偕老耳。安得乞药于西王母,同奔月窟哉?”女颊微红,方欲有言,生遽语女曰:“前惠两诗,已悉妹意,深篆兄心。兄日夕所盼者,正在团栾两字耳。奈缘几乖离,事多错迕,父母已为兄议婚他族,兄虽不愿,而弗能以此心白诸堂上,无已,只有出外避之而已。兄心中惟妹一人,‘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生生世世,弗敢离也!”言讫,即解玉佩一枚为赠,并为女系之胸前襟上。忽听亭前有嗽声,女急逸去。生亦自归。
  薄暮,生父母遣人至塾觅生,谓“不归已竟日矣”。女父谓:“今日从未来塾中。”于是合家疑讶,侦骑四出,踪迹杳然。女知生之行也为己,往往暗中饮泣,达旦不寐,自誓于所绣大士前,愿与生今世为夫妇,矢死靡他,晨夕焚香顶礼。婢殊黠慧,微窥其意,知必因生。托词询女,女以直告,并曲意结纳。
  婢女有表兄潘元伟,美丰仪,是年以第一人入泮,以至京江,顺道来谒。女父留之信宿。窥女艳绝人寰,心大动,归告父母,特遣媒妁,宛转致词。女父以门户适相当,并仰其富,遂许之,纳币诹吉,亲迎有日矣。女知之大惊,商之婢,无万全策,计不如远■。卜于大士前,吉。乃窃父衣冠,易男子装,与婢偕遁。行抵浒关,■徨无所适,主婢踯躅河旁。适长年待雇者,以数日不发,急于延揽,问女:“往金陵乎?愿贬价。”女漫应之。箱箧被褥,先已购诸市肆,命取行李,登舟即行。既至,宿逆旅中。每遇风日晴美,辄往游寺观,遇佛即祷。
  先是,生之出也,伥伥无所之,闻维扬风月甲大江南北,名园广囿,花木繁绮,买径往,僦旧家别墅,以憩行装。或告以园久荒芜,恐有妖魅。生不之信。一夜,篝灯方读,忽闻门外有弓鞋细碎声,行渐近,门呀然自开,一女子娉婷至前,容貌绝世,光艳罕俦。生悸甚,疑为鬼,急呼侍童,则已入睡乡。生战栗之色可掬。女嫣然一笑,摇手止之,谓生曰:“郎尚忆意中人乎?”生问为谁女。曰:“香妍冯氏女,非郎所属意者乎?郎如欲见,可随我往。”即携生手出门,踏月行落叶中,作响。须臾,抵一园,垂柳覆石,疏花篱,画阑屈曲,径颇幽邃。女曰:“此即妙相庵也。兵燹之后,此独完好,聊以点缀名区。”生随女绕廊而行,继而峰回路转,乃得一亭。亭畔一美少年据石磴斜坐,旁立一幼僮作指画状。女谓生曰:“此即意中人,牢记勿忘。他日郎见奴时,幸为留意,毋抛却撮合山也。”生正注眸审视,忽一斑斓猛虎从亭后出,直扑生。生惧,大呼,蘧然而觉,则正隐几假寐也,一灯荧然,万籁俱寂;回觅前女,形影俱杳。生连呼咄咄怪事。
  明日,偶与居停主人谈狐鬼,因问此间有妙相庵否。主人曰:“距此不过一江隔。”为话金陵多名胜地,六朝金粉,自古艳称。生跃然兴发,既欲往游,怂慂主人偕行。束装就道,流连匝月,迄无所遇。生每日必游妙相庵,与庵中主持者渐相稔,爰乞赁一椽,为诵读下帷所。由是明月清风,昼夜领略,时时物色梦中所见。
  一日,方趋亭角观斗鸡,则一美少年已先在,谛视若旧相识,恍惚复入梦境。少年亦目注生不转瞬。方欲诘问,一童匆匆入亭,向生曰:“何处不觅杨相公,乃在此耶?”生询姓名。童曰:“此间非谈衷曲处。杨相公寓居何地?”生曰:“离亭数百武,即吾斋室。”童曰:“有同寓人否?”生曰:“素性耐岑寂,不能与俗客处也。”因转揖少年曰:“此即贵纪纲否?颇甚伶俐。仆如此,主可知矣。”少年不遽答,随生下亭,曲折循径行,径尽抵一轩,轩外马缨花怒放,红紫绚烂,临窗芭蕉数本,额曰“绿阴人静”。就一轩区为内外两室,内则生卧房,外则为宾客憩息所。坐既定,生谓少年曰:“似曾相识,但无从忆起。”少年泫然曰:“冯家香妍,君忘却耶?兹不过易钗而弁耳。”生蹷然起曰:“我固谓是阿妹!特已改妆,未敢唐突。此僮非即漱华耶?尚可认也。”于是女为缅述颠末。生因欷■不已。女曰:“妹之出也,冒君姓,前于逆旅中得遇冯侍郎公子,以文字相契,劝妹应秋试,特为纳粟入监。妹思为期已近,倘得侥幸获隽,偕君北上,然后改妆未晚也。”
  自此女迁于生所,昼则课文,夜则谈诗。既而三场文字颇得意,榜发,高列前茅。女托病不见客,一切酬应,皆以生代。北至京师亦然。会试入彀,名次稍后。殿试则居然生出应命矣。及授榜下知县,奉旨归娶,女乃改妆偕返。时潘氏子已娶他姓女,不复究前事。亲迎日,香舆彩仗,仪从赫,极一时之盛。从婢漱华,后亦备小星之列。
  生之遇女也,先之以梦,顾追忆梦中人容华,恒往来于心,不能去怀;逮部选河南固始县,领凭赴任,摘伏锄奸,折狱听讼,殊有明决。才三年,任将满,有控谋杀亲夫案者,犯妇上堂,亲加研鞫,视之,即梦中人也。询其何故杀夫,则泪堕如绠縻,冤楚万状。验夫尸,则枯瘠如人腊,绝无服毒痕。其姑年止四十许,妖冶动人。访之舆论,秽声藉藉。生知事必有因,再三缉问,底里尽露。盖氏夫患痨瘵病,将死,信俗冲喜之说,迎女成婚。氏夫越宿即殒,女犹处子也。姑之所欢见女美,强欲犯之,女不可;百端诱惑,终不从。所欢憾甚,与姑谋,诬以杀夫,始不过思恐吓之,冀遂其欲。女兄弟闻之,怒甚,登门诟骂。姑羞恼交,至控于官。衙中胥役,行贿几遍。微生发其覆,则女殆矣。冤既白,女感生德,竟随生归江南,居妾媵焉。

                        


    廖剑仙


  燕京廖蘅仙,世家子。少时即以任侠名。邻有妇虐其夫者,诟谇百端,夫屏息觳觫,不敢出一词,率以为常。一日,廖遇其人于途,笑目之曰:“君固须眉而巾帼者?何无丈夫气?”其人曰:“君葫芦中可有丈夫再造散,赐我服之,以洗此耻?否则请勿言。”廖曰:“当为君除却祸根,岂特不畏而已哉!”
  是夕,妇复申申詈夫,狺语哮声,达于户外。廖时被酒微酣,闻之怒甚,急袖匕首,拔关遽出,一跃登其屋,复从檐际一跃下。妇方戟指痛骂,霜锋过处,头颅已落。其人大惊呼盗,廖已耸身远去。报官穷缉,莫知主名。以廖有前时戏言,窃窃议之,捕役时其门。廖曰:“是不可居。”跳身出外,穷走万山中,足为之茧。
  偶至一岭,下有茅舍三四椽。入之,阒无一人。茶灶药炉,无不具;舍后菜圃数弓,诸蔬悉备;牀下瓮中,余粮充。廖意此必清修之窟宅,隐士之幽居,今得而据之,意甚适也。自此独居山中,饥则食,饱则眠,俗虑全无,几忘尘世。如是者不知几春秋,时值深冬,风雪大作,琼树瑶花满山,几为银世界。廖方戴笠荷蓑,踏冰渡涧,忽见一白猿跳跃而至,手持一柬,见廖即授之,拱立于旁。廖展阅其书,云:寂居深山,何以消遣?吾子道念颇坚,终必有成。以子生有侠骨,可学剑仙,特无师授,总难入门。子来,仆可指导一切。今日六出花飞,瓮头梨花春熟矣,特持一瓢,与子共酌,以永今夕。仆居门径未悉,可偕白猿同来。廖即随猿俱往,逾数岭始至。碧宇红墙,有同兰若。双扉正对溪流,度略而过,即见有二三老猿,踯躅门外,若伺客然。廖至,即启门,鞠躬肃客入。将升堂,一老翁降阶为礼,苍髯皓发,神采飘逸。坐定,老翁自言:“程姓,歙人,明季避兵至此,配白猿为妇,能酿百花酒,服之却病延年。白猿今已蜕去,老夫颇通猿语。”须臾,罗列酒浆,陈设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