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6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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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6年第5期-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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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豹子站起身,朝自己的工棚里走时,正好听见龙哥在问,豹子又去哪儿了?这小子好像有点不对头啊。 
  豹子愣了愣,马上又听见猴子嘻皮笑脸的说,八成是憋不住了,又想媳妇儿了。 
  工棚里七八个人,正坐在一个大通铺上打牌。这通铺倒是十分结实,先在地上码上砖,再搭上跳板,垫上一沓沓的空水泥袋,然后铺上每个人从家里带来的席子、被子。它差不多把整个工棚都占满了。这样的工棚大大小小有十几个,搭在工地旁边的空地上,就像闹地震时搭起来的防震棚。只等这座大楼一竣工,这些工棚就会像风卷残云一样拆掉,这些民工也会作鸟兽散。至于这一片空地,早已规划好了,它会成为一个绿化广场,广场中心是一个音乐喷泉。这让豹子感到兴奋。他甚至想好了,等这个音乐喷泉建好了,他要抱着孩子带着月巧来看看这个音乐喷泉,而且一定要让月巧穿上那身月白色的连衣裙。 
  豹子,去哪了?龙哥看见豹子进来了,叼着烟问。 
  豹子脸上立刻充满了龙哥吐出来的烟雾。他紧闭着嘴,好等那呛人的烟雾过去。他不想惹谁,更不想惹龙哥。但龙哥的一双眼仍然阴沉地盯着他。龙哥这样盯着时,那张黑瘦的坚硬有力的刀条脸更显出了几分杀气。龙哥不但是烟波尾村最好的泥瓦匠,还是个转战南北打工的老江湖。豹子知道,龙哥其实并不是真要问他去哪了,龙哥只是要这么问一下,以显示出他的身份。他是这里每一个人的大哥。豹子不敢吭声。豹子喘着气。也就喘口气的功夫,龙哥又说,没事就好好歇着,别动傻念头,干了一天活还累不死你! 
  龙哥把嘴里剩余的烟一口喷到他脸上时,七八双眼睛齐刷刷地把他盯上了。豹子又开始感到憋得慌。他感觉小腹有点发胀,想找个地方尿尿。他走出工棚时听见那几个家伙都在他背后死笑。但豹子知道,龙哥是不会这样笑的,他还从未看见龙哥笑过。笑得最响的是猴子。豹子满脸通红,额头上满是青筋。 
  笑啥?龙哥喊。只叫了一声,一下就安静了。 
  夜已深得没有底了。豹子撒尿时下意识地抬起头,好像是想看看有没有月亮,可他看见的是一幢比一幢高的大楼,兴许是这些大楼里的灯光太刺眼了,衬得城市的夜空污秽发暗。他没看见月亮,连星子也没看见几个。豹子还是喜欢乡下,一想到乡下,他的目光就空旷起来。一马平川的乡野,遍地月光,根本不用抬头看。而现在,豹子感觉自己不是在城里,像是置身于某个深不可测的峡谷里,地老天荒一片。这片空地上,除了散落在各地的残砖碎瓦,到处长满了荒草和野蒿子。豹子甚至在荒草中发现了野稗。野稗是该长在稻田里的,怎么会长进城里呢?他知道这种野稗草生命力极强,看到稗子,他就想到了家里的稻田。兴许这里更久远的时候也是一片农田。兴许这野稗是他们的鞋底无意中从家乡的田野带来的。稻子快熟了吧?他盼着稻子早一点熟透,收了这一茬稻子,他儿子就该降生了。月巧找人算过,说是个儿子,他也觉得是个儿子。 
  豹子这样想着时,已经开始撒尿,尿沥沥拉拉地撒在野蒿子上。尿拉得有气无力。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事实上,自从进城之后,他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从未有过的事。这才半年呢,他好像已接受了命运所有的波折,他感觉自己已经是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了。他甚至开始像一个老人回想往事那样,回想起今年春天在稻田里撒尿的情景,呲——那尿射出一丈来远,那样一种强有力的喷射,让月巧都脸红了,月巧那时还是个刚娶进门的新媳妇,见了谁还有点低头害臊。但脸红归脸红,他在月巧的眼神里分明看到了一种自豪和骄傲。豹子内心里更是自豪和骄傲得要命,可他在月巧跟前总要故意装出一副蛮不在乎的样子。你男人不就是尿得比别人远一点吗?脸红个啥哩。 
  女人其实是很喜欢有个豹子这样的男人的。在床上,他可真像一只豹子啊,他把月巧弄得一连声地哭又一连声地叫唤,连床单也被弄得皱成了一团,拧得出水了,攥得出血了。那还是他们结婚的第一次,一生一世的第一次,这床单是不能洗的,天亮之前,就要挂在大门口晒衣的竹篙上。天一亮,一村的人就会看到一个大闺女在她初夜之前二十年守身如玉的高尚贞操与纯洁,也会看到她丈夫多壮实,多有力,多有劲儿。月巧下床去门口挂床单时,微微分开腿,每走一小步就疼得皱一下眉头。她皱一下眉,他的心就要牵动一下。他知道她伤了身子,知道她特别疼。豹子啊,你真是要了我的命啊,我这一生都给了你啊。月巧挂了床单回来,一头扎进他怀里,嘤嘤地哭着,那是一种悲伤与欣喜交织的哭声,第一次感受到了女人生命中的那种疼痛,她也感受到了做一个女人的无限喜悦。豹子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可豹子其实心疼得不得了,豹子正暗自狠下决心,他要用一生一世来疼这个女人,自己的女人。 
  可结婚才三天呢,龙哥就催他上路了。 
  龙哥说,豹子,你要舍不下媳妇,我可就要换人了。 
  月巧也过来推他,去哩,他龙哥,这么好的事,咱们豹子还能不去? 
  月巧虽是刚过门的新媳妇,可刚进门就贤慧得不得了,早给他把行囊打好包了,被窝、毛巾、换洗的衣服、一只乡下人吃饭的粗瓷碗,全塞进了一只大蛇皮袋里。这个大蛇皮袋已包括了一切,它是一个农民工进城的全部家当。烟波尾七八个年轻后生,结过婚的,没结过婚的,就这样跟在龙哥的屁股后面,上路了,每个人都驮着一个大蛇皮袋子,走远了,就像一只只驮着希望的小蚂蚁。月巧本来是要送送他们的,可龙哥仿佛跟女人有仇似的,月巧笑得好甜,嘴也甜,龙哥却凶狠地把眼一横说,谁要舍不下媳妇,趁早莫进城。他说的是豹子,可脸红的是月巧,她一下连耳根都羞红了,只慌慌张张抓住豹子的手,塞过来一样东西。 
  是一只桃符,那是月巧从小戴到大的护身符。 
  现在,它系在了豹子的脖子上。 
  豹子每次憋得实在难受时,就会去摸这只桃符,用手指像捻佛珠一样地捻。他感觉到的不是这只桃符的玲珑美妙,而是它的神奇。他这样慢慢地捻着时,心里宁静得出奇,洁净得出奇。他每次回家,月巧都要检查这只桃符,看是不是还挂在他脖颈上,是不是还挨着他的胸口。然后,就轻轻地吁口气,一只很纤细很柔软的手轻轻地按按他的胸口,柔声说,一个人在外,自己多当心。 
  此时,豹子正在捻着那只桃符时,猴子忽然过来了,拉下裤裆就撒,那尿好像憋了好长时间了,撒得太远,不是撒在野蒿子上,而是打在了某种坚硬的东西上,一股骚味都溅到豹子的脸上了。憋死我了,日他奶奶,都快炸管了!猴子说着,瞄了豹子一眼,问,搓什么呢?刚才我还以为你是在搓那玩意儿哩。 
  豹子不知怎的,突然就发作了。 
  他感到了一种极大的侮辱。猴子不是在侮辱他,而是在侮辱月巧,侮辱月巧给他的这只桃符。豹子发出一声嘶吼时,已经一把揪住猴子的脖颈把他整个人拎了起来。猴子那泡尿还没撒完,那东西还像根树棍似的撅起老高。豹子这么突然一吼,它也吓得一跳,一下就吓得缩回去了。 
  怎么啦?你疯了啊?猴子一脸惊慌地问。虽说是惊慌,可猴子还是不太相信豹子真的是在发脾气。豹子自己也觉得自己好像不是真的在发脾气。兴许,一头豹子禁闭得太久了,就会显出狂躁凶猛的性情。他感觉浑身那些没处使的力气和劲儿憋在身体内胀得难受,现在,终于有一个地方可以发泄了。他把猴子举得老高,又狠狠地砸在地上。随着他的又一声咆哮,他感到有一股积郁了很久的强烈酸气,终于释放了。 
  如果换了另一个人,譬如是一个城里人,他这一下可能就把他摔死了。可他摔的是猴子,猴子几乎是刚一落地,就有力的反弹起来。他虽长得又瘦又小,可力气也大得惊人。乡里汉子没有力气小的,乡里汉子没挑过两百斤以下的担子。猴子一蹦起来,就一头撞向了豹子的腰上,那是颗铁头,豹子立刻感到软肋上挨了狠命的一击,一连踉跄后退了几步。但没倒下。乡下人也同样不是那么容易倒下的。他又吼叫了一声,再次扑向猴子。他个子高,有压倒一切的优势,可瘦小的猴子却伶俐敏捷,一把抱住了他的两条腿,张嘴就咬…… 
  这会儿,四周早已围上来的一大圈人,喊着,嚷着,看热闹的人比打架的人更起劲儿。在这样的民工营里,谁都巴不得有这么个发泄的机会,把单打独斗的发泄转化为一种集体的大宣泄。龙哥和烟波尾的那几个年轻后生也来了。 
  一个后生说,是豹子和猴子在打呢。 
  龙哥叼着烟说,让他们打,打一架又能安静几天。 
  又一个后生问,倒底是为啥事哩? 
  龙哥叼着烟说,球事,鸡巴事! 
  这一架打过之后,夜里果然寂静无比,万籁无声。 
  豹子和猴子睡觉也还挨在一起,他们一直都挨在一起睡。惟一的变化是猴子向左翻了半个身,豹子向右翻了半个身,由头挨头变成背抵背了。这样豹子就不得不面对龙哥了。龙哥睡在他右边。豹子闭着眼。他闭着眼也能看见龙哥一直干瞪着眼,两个眼珠子,在暗夜里静静地发着光。龙哥在想什么呢?难道他就一点也不想女人?豹子闭着眼想。豹子知道龙哥其实也还年轻哩,三十刚出头。他能嗅到龙哥身上灼热的气息,这是只有强壮男人才有的旺盛血气。和龙哥挨在一起睡,他也感到浑身燥热。 
  龙哥身上的血气多旺盛哪!可豹子知道,龙哥的心死了,对女人的心彻底死了。多少年了,龙哥在外面这样拼命挣钱,挣来的每一分钱都紧紧地攥在他粗黑的大手里,一回家就分厘不少地交给了女人。那可是烟波尾又勤快又老实的一个好女人哪,怎么就做出了那样的事呢?龙哥活到三十岁好不容易盼到这女人给自己生了个儿子,这儿子一生下来却活脱是一个小村支书。豹子知道,那女人肯定也知道,在村里,龙哥最恨的就是这个村支书,最瞧不来的就是这个村支书。他不知道龙哥的女人为什么要给丈夫带来如此深的屈辱,就算龙哥很长时间没回家,就算那女人实在是夹不住了,她也该换个别的汉子啊。龙哥提着刀就去找村长了,就提着那把砌墙糊泥的刀,这刀杀人不行,刀口太钝,龙哥也真像砌墙糊泥一样,给村长的嘴里鼻子里糊满了粪,又把每一条缝儿都抹得溜光,连眼睛缝儿耳朵眼里都糊上了。但他没有把那女人怎么样。那女人跪在早春寒冷潮湿的地上哭了一整夜,但这不关龙哥的事,是她自己要跪,要哭。龙哥一觉醒来了,看见女人还在床边冰冷的地上跪着,但没哭了,像所有的眼泪都流干了,两个眼睛就像两个深陷下去了空洞。龙哥吃惊地问,娃他妈,你怎么还没有走?带着娃赶紧走吧,你要不走也成,谁的娃,谁抱走,我老龙家的祖祖辈辈子子孙孙,没有野种!
  龙哥其实只是要试试这个女人的心,看他这个男人和那个野种,在女人心里孰轻孰重。女人到底还是走了,这怪不得龙哥。女人可以离开龙哥,但到底还是离不开那个野种,那可是她的亲生儿子。龙哥这么多年辛辛苦苦用血汗攒下的钱也被女人带走了,这又怨不得女人,是龙哥让她带走的。 
  龙哥叼着烟说,把这娃好好养大吧,只要别养得像他爹,我这血汗钱就算没用错地方。 
  那天龙哥离开村子时,一村人都看见了,豹子也看见了。豹子那会儿还没娶媳妇儿,还没跟龙哥进城。豹子看见龙哥像刚生过一场大病,就像一个梦游者那样脸色煞白,步履蹒跚。究竟是怎样的力量可以把一个强壮的汉子在一夜之间变得像鬼一样哩?豹子那会儿显然还不太懂男女之间的事。豹子隐隐地感觉到这其间有某种像天机一样不可理喻的诡秘。自那以后龙哥就是另一个人了,极少言语了,脾气也格外古怪,平时难得见着他一丝笑容。只要谁一提到女人,甚至暗自想想女人,他的脸就变得阴沉而充满杀气了。 
  男人和女人竟然可以结下这么深的仇恨,而男人和男人之间似乎要简单得多。豹子跟猴子第二天就和好了,就像一辈子都没打过架。不过,首先主动讨好他的还是猴子。豹子性子倔,他犯起倔来,有时候会生很长时间的闷气。猴子是天生就很机灵的,天生就嘻皮笑脸惯了的。这倒让他很有人缘。豹子还在地上码砖,猴子还在天上接砖。猴子手一闪,一块砖没接稳,从半天云里跌下来,摔成了砖头碴子。又恰好有块砖头碴子像弹片一样炸在了豹子的腿肚子上。这其实是常有的事,一个农民工的身体上是经常会有一些伤口的。但猴子可能想到自己刚跟豹子打过架,立马就跟着斗车降下来了。猴子开始还显得有些紧张,一下来就赶紧解释,伙计,我可不是故意的,真个不是故意的…… 
  豹子捂着腿肚子说,你要是故意的就不会往这儿砸了。 
  猴子听豹子这样说,才放心了,又嘻地一笑,凑过脸来热情地问,砸哪儿了,我看看。 
  豹子瞟了他一眼,忽然问,你头晕不? 
  猴子觉得奇怪,怎么又问起这个了,他摇着头,不晕,晕什么啊? 
  豹子说,不晕就赶紧上去,别跟个娘们似的,酸里巴叽,搞得我都浑身发酸了。 
  猴子骂,我操!我要是个娘们就好了,你不会憋着,我也不会憋着了,咱俩哪会打架啊,夜夜都要搂在一起亲热个没够呢。 
  豹子啐了一口,呸! 
  猴子做了个鬼脸,坐进斗车里,天上那根绳子吊着他一截截往上升时,他还像电影里那样的一个劲儿跟豹子飞吻。豹子故意绷着脸,终于还是憋不住,噗地一下咧嘴笑了。他笑的时候猴子其实已经看不见了。豹子此时看猴子,真像一只极小的蚊子,猴子此时看豹子,就像一只极小的蚂蚁。谁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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