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蜻蜓点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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蜻蜓点翠- 第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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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气凝神,蹑手蹑脚,他艰难地挣扎在楼梯上,一层一层慢慢腾腾往上爬。他越是往上爬,感觉就越来越寒冷,一路上心惊胆寒,他生怕惊醒天花板上那些看似沉睡不醒的冰雪骷髅脸。它们的手段凶残得疯狂,他已然在路上领教过了。冰冷恐怖的坏东西,自古生死无常,它们生性狡诈变化多端,他可不想招惹它们这帮“小喽啰”,他盼望着快些见到它们的“头头”,他要面对面和它对垒较量,他要向它讨还他的“春天”。
飞雪帷幕的后面,那扇黑洞洞、阴森森的门,深深地吸引他,他必须尽快抵达。他握紧拳头,小心翼翼闪身走进阁楼间,飞雪扑面,寒气咄咄逼人。
哇啊,那个东西确实是娘舅吗?!啊呀,我的老天,外甥囡囡惊骇得几乎魂飞天外,不得不再次定睛细瞧。他仿佛一头撞进冰窖,温暖的家园变成冰天雪地的战场,严酷的现实怎能不令人疯狂?他赫然看见,灰蒙蒙的藤木箱子上面,他那位如冰似雪的“亲爱老娘舅”,挺胸立腰,盘腿端坐,它正煞有介事地低头编织红色毛衣呢。
异常纤细的手指,白皙得如凝霜雪,昆虫触角般灵活自如,一路上微微颤动来来回回忙碌。一根鲜艳如血的红色绒线,在手指间活泼跳动,轻盈地滑过来又滑过去,细致而又紧密地被编织进毛衣里面。看起来,“老娘舅”这件呕心沥血的作品,已然逼近尾声。囡囡他看清楚了,如此这般鬼样子,分明便是骷髅脸小雪。那么,“阿拉”娘舅呢?
此时此刻,娘舅看似好端端坐在那儿,但是娘舅显然魂不附体。回想冥界蜻蜓点翠的故事,那个借壳还魂的游侠小雪,囡囡的头马上就疼起来。他忽然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娘舅”,并不完完全全是他的亲娘舅,恐怕仅仅只是一个“空壳子的娘舅”。他当然熟悉这具肉身,朝夕相伴的亲人形象,然而他不得不接受一个诡异而又离奇的猜想,他对于那条灵魂几乎一无所知。他不晓得,那里面究竟是谁?
暖融融的鲜血,从他额角碰破的伤口“滴答”往下淌,顺着面颊流进脖颈子深处,染红了粉红衬衣的衣领,深红映衬浅红分外显眼。他直眉瞪眼站在“他”面前,瑟瑟颤抖,绵软无力,他自觉束手束脚的模样好像一个大傻瓜,他很难相信自己的眼睛。无可奈何,百感交集,他舔了舔惨白干裂的嘴唇,说不出内心的伤痛。他在路上,想好了要拼死还击,身临其境,料不到他别无选择。生死棋局,完全出乎意料,他顿感不寒而栗。茫茫然迟疑不决,他脆弱得“纸老虎”一样,俨然成为一头病恹恹的小猫,并且他无药可救。眼下的处境,落到悲惨得滑稽可笑的地步,他能拿这样的一个“老娘舅”怎么办?
冰雪晶莹的“老娘舅”运筹帷幄,它处心积虑诱骗人,而今它终于如愿以偿,这家伙慢吞吞抬起头,平平静静,声色不动。它那异样的矜持,愈加透出一股子逼人的杀气。多少年啦,以茶设局,它在他身旁装模作样地做人,做亲人,扮演骨肉情深的长辈,在同一张屋檐下,彼此亲密无间朝夕相处,可不容易哟。“唉,”触景生情,它人模人样儿地大声叹息,万分心疼它自己的窘迫境遇。重温回忆,一幕幕历历在目,温故而知新,鬼东西倍感惆怅。
两个相看,彼此猜度,情同陌路,竟然无言以对。一任回忆涌现,断断续续,拼拼凑凑,星星点点逐渐汇聚起来,成为记忆中一个完整的故事。目光相对,彼此默默较量,人与鬼恰似棋逢对手,在一张无影无形的棋盘上展开决斗,上蹿下跳地杀过来又杀过去,自始至终未见血肉横飞,场面冷酷同样惊心动魄。灵魂的搏斗,悄无声息,缠绵悱恻,一时间却是难分胜负。
它是在等他,等待他徒劳地挣扎,好像深陷罗网的小鸟最后的绝望扑腾,自然而然选择不战而降。它呀,更乐于接受不战而胜的理想结局,它曾经如此这般轻而易举赢下古镇金城,赢下金城的好兄弟。鬼,成竹在胸,战局的走势看起来稳操胜券,它声色不动逼视人的眼睛,老猎手似的耐心等待,等待人在惊慌失措时候匆忙做出一次错判,它要出色地拿下这一局,一如往昔。它十分、十分了解它的外甥囡囡,他就是个“活宝”,天生的软骨头,它真欢喜他。
到临了,他果然撑不住,如同它所预先料到的那样。复仇的念头,立时抛到九霄云外,他一心一意奢望求和,囡囡他到底还是脆弱。点翠茶局里又一个“呆子”,春梦未醒,为情所困,泥足深陷并且是越陷越深,他这人呆头呆脑。略带哭腔,他呢喃哀叹:“噢,老天!我亲爱的‘老娘舅’,您、您,您还好吧?”
料不到会听见这样愚蠢的人话,它闻听此言,实在是措手不及,鬼东西乐不可支,它乐得差点儿当场就气闭昏厥。哑然失笑,它果然被他的软弱无能彻底打败啦。它微笑的样子,冰冷而且甜美,逼人的寒气透出异样的香味,它那张粉嫩雪白的面孔活像是冰激凌做的。
他已经意识到,他在“窝里厢”再度丢人现眼,而且是在鬼东西面前,他无奈地咽下一口唾沫,他是本不该这么说的。怎奈危难临头,他那条自欺欺人的灵魂选择自保,毅然决然抛开责任,他内心深处的“他”选择不战而降,他老早吓得魂不附体。他自然身不由己,一开口他就乱讲话,事实上他倒是宁愿闭嘴旁观。
一丝一缕的白色寒雾,悄然浮现在昏暗的天光里,它们停泊在半空袅袅婷婷,轻飘飘摇摆舞动,好像风中飘荡的雪白幕布。它渐渐放下心来,囡囡依旧是它的“乖囡囡”呀。卷起雪白丝绸的衣袖,轻轻拍了拍衣料上凝结的灰尘,游侠小雪随之气焰熏天。它竭力伸长白皑皑的脖子,癫狂地一声咆哮,它仿佛一股子暴风雪,恶狠狠迎面猛扑向他。
心想事成。美梦成真。小雪骷髅脸高高跃起,冷飕飕从天而降,它顺顺当当一举擒获他,它把他的命运牢牢握在手里,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它从他的背后下手,又长又大的红色毛衣活像是一张皮肤,质地韧性十足,刚好充当枷锁,顺手并且十分实用。一圈紧接着一圈,它细心周到地缠绕人的脖子,毛衣柔软又服帖,紧紧地束缚,然后死死地勒紧,越勒越紧,自始至终没有遇到丝毫的挣扎与反抗,正如它所愿所想。
囡囡任由它随心所欲摆布,那么样的驯服乖巧,就差没帮着它在自己的脖子上打一个死结啦。它把他握在手中,它干得相当得心应手,眉开眼笑,心花怒放。它的举指多么优雅,蚊虫的冰雪怪物姿态翩跹犹如舞蹈家,它真想哼唱一支小曲助助兴呢。他是它辛勤耕耘的一亩田地,或者是一座花果飘香的锦绣园林。他是它多年圈养的一头待宰牲畜,或者是一只有梦有翅膀的家禽。瓜熟蒂落,膘肥体壮,眼瞅着“主人”丰收在望,它磨刀霍霍预备要好好享用他,一点不浪费地派他躯体的用场。
这情形说来也好笑,男子汉囡囡此刻的处境与模样,活像是个旧社会的童养媳。他绵软而且脆弱,温顺而又驯服,一味地妥协退让,他在咄咄逼人的鬼东西面前逆来顺受,却不曾换来梦想中的和平。他被它牢牢地控制身心,身心交瘁无力抗拒,好似一具牵线木偶似的,他被它活生生径直拖到藤木箱子旁。
紧紧地抓握,死死地勒索,小雪骷髅脸小心翼翼蜷缩在肉体深处,它稳稳当当驾驭“老娘舅”的血肉躯壳,借以奴役外甥囡囡一刻也不放松。魔鬼小雪懂得,它在他的心目中,仍然是唯一的亲人“老娘舅”呢。心安理得,它故而气定神闲,静悄悄蹲在箱子顶上,耐心等待手中囡囡一样软弱无能的男人最终被制服,这活脱是一场人与非人之间展开的生死角逐。
鬼迷心窍的冰雪东西,恍若听见黑的、白的棋子儿,“噼噼啪啪”洒落在无影无形的棋盘上,那些是秋夜的雨声?刹那间激情涌动,游侠小雪浮想联翩,往事如烟似雾团团围绕它那冷血的身子骨儿,永无尽头的时空仿佛江南雨巷,它在路上苦苦搜寻心中有鬼的棋手,追梦人依旧让异类妒恨难平。
人,这种没有羽毛的东西,自从前脚离开地面,他们的脖子就越伸越长,好让眼睛望向天上去,世世代代梦想着生出翅膀高高飞翔。人和梦,终将被非人的无梦的它擒获囚禁,进而彻彻底底埋葬梦想,它对此事深信不疑。
梦是人的翅膀,梦也是人的枷锁,人类天生会做梦,或者坠落,或者飞翔,缘起一刹那的光明梦想。
光明?光明俨如一羽无影无形的蜻蜓,是它这只雪花大蚊虫的天敌,光明的面前它至死无梦。梦啊梦,梦是它的渴望,梦也是它的悲剧,它那颗冰雪晶莹的心中没有梦,它那条漆黑缥缈的魂灵不做梦,它因为无梦而得以长生不死,长生不死的它久久地盼望不到一个梦,一个像样的人类那样的梦。
遥遥无期的生命尽头,尚在远方,一路上无梦相伴,无梦慰藉,这让它怎不心碎冰冷?它是冰雪做的,一颗心冰雪冷酷,冰冷的“血肉身躯”难以承载温暖的春梦。然而那些来无影、去无踪的梦,俨如来去无常的蜻蜓,可遇而不可求,光明,美好,暖意融融,却是同它冰炭般的彼此不相容。为了爱和友谊,尝试和春天讲和,让一切恩怨情仇涣然冰释,怎么可能发生如此蜕变,放下屠刀对于它简直就是做梦。
做梦?它毕生求之不得,难免辗转反侧,最是让它牵肠挂肚欲罢不能的,还是想要做一场梦,它甚至愿意以永生为代价,交换一场稍纵即逝的梦。不论是美梦,还是噩梦,于它都是一种奢望,它从未品尝过做梦的滋味。它的一生注定无梦,它那注定无梦的漫长一生因此而倍感漫长。它漫无目的地无翼而翔,一路上无依无傍,漂泊,游荡,冰雪的灵魂飘飘洒洒无岸可靠,无宿可归。
宿命?它只有此岸,没有彼岸,启程以后,永远都只是在路上,昼夜兼程,风雪兼行,一路上无梦相伴。没有梦,如同没有春天。它因而恨死了天生会做梦的人类,妒火中烧,妒恨难平,它心心念念梦想打碎人类的梦。斗转星移,它在棋局中沉浮自如仍然一无所获,终究万念俱灰,它的一颗心冰冷了,破碎了,纷纷扬扬飘起,“淅淅沥沥”洒落在春光明媚的蜻蜓冥界。它的身子骨儿化作冰雪,星星点点在漆黑苍穹下荧光闪亮,它那条丑恶的灵魂雪花般轻盈脆弱,飞扬在风中,沦落在天涯。
它是自“别岸”而来,从死神那儿来,从魔鬼那儿来,冰冷刺骨的雪花大蚊子,一路上顶风冒雪匆匆忙忙赶来相迎,如影随形,形影不离,直到人们梦碎心死,一个个懒洋洋臣服在它脚下,哀号,喘息,心甘情愿滑向死亡。
人世间那些花样翻新的艺术作品,不论是如梦似幻的图画,还是一如人生的戏剧,诸如此类的破烂货色,在它看来,无一例外都是承载梦想的容器,它恨不得将它们统统毁灭。它要把梦活生生杀死,它要把有梦的人死死束缚,它死活都要把“梦碎之人”无情囚禁。从此后,天空下,不会再有那些为梦想而舞动的光明翅膀,让它眼馋得心儿阵阵发慌!
如今,这个垂死在它脚下的可怜虫,梦已死,心已碎,春天不会回来,光明已然远离,他生不如死,绝望的人往往一心求死,再也无力扑腾一双折断的翅膀。它以为,这个人已经是它的人了。哦,寒来暑往,朝朝暮暮,得意饮茶,失意喝酒,含辛茹苦一辈子,它方才迎来又一次的变态时刻。一具崭新、崭新的躯壳哟,健康,漂亮,淡淡地透出“男儿香”,他静候它大驾光临,小雪它自然有些激动。
瘫软在它脚下的人,只觉得脖子上那件红色的毛衣越缠越紧,勒得越来越起劲儿,得势不饶人,它显然变本加厉,他感觉相当不舒服。比方说,呼吸越来越沉重,躯体越来越绵软,手脚越来越僵硬,心里越来越冰凉,但是他死活不抵抗,终究还是于心不忍。往昔的回忆,断断续续,拼拼凑凑,那些星星点点、闪闪烁烁的美好记忆已然深植于心,弥足珍贵,历久弥新,纵然是耗竭他的血泪生命究竟难以割舍。
亲情可贵哪。“老娘舅”的情,逼迫他舍身。“老娘舅”的壳,险些要了他的命。他甚至于都不忍心怀疑“老娘舅”的魂灵,此时此刻,是否还好端端驻守在躯壳深处,并且安然无恙?他怎么能够相信,“老娘舅”的身子骨儿,早已成为他灵魂的一座坟墓?他更加不能够想象,有什么冰冷可怕的坏东西,活生生侵占了“老娘舅”的肉体,而他这个粗心大意的外甥,长久已来对此却是全然不知。这会儿,他都快要死在它的手上了,仍然不悔悟,仍然不抵抗,他以为可以凭借“不抵抗”的牺牲精神,感化恶魔冰雪晶莹的冷酷心肠,换得最终的怜悯与和解。一塌糊涂的追梦人,他在做梦。
惊人的洞察力,它老早就一眼看透他。有梦的人,通常会有一颗无比柔软的心。它可一点儿也没有看走眼,阵阵窃喜悄然涌上心头,暴风雪一般狂暴,恶狠狠冲击它那条冰冷的魂灵。小雪深吸一口气,它预备要大展身手。披了“老娘舅”躯壳的冰雪骷髅脸,娇滴滴,甜蜜蜜,它懒洋洋地把一张枯槁惨白的脸皮,尽可能地凑近他,它尽量贴近他的耳朵低语呢喃。
开口以前,它热烈地亲吻他,它用冰雪的牙齿轻轻咬他,它打心眼里深深地疼爱外甥囡囡,一家之长逼近他细语柔声,好一阵“淅淅沥沥”寒气逼人。绝杀以前,它决定摊牌,它对他柔声说道:“囡囡呀,我亲爱的人。多么美丽的人类东西,健康的肉身,香甜的味道,喔哟,还有一颗会做梦的心!我好喜欢呀?”它如此亲热,他实在是吃不消它,他结结巴巴连声恳求:“噢,噢,别这样,请您别这样,我会不高兴的。啊呀,求您、求您、求求您啦,这玩笑开得有点儿大了吧,我亲爱的‘老娘舅’?”
“嘘,小声点儿。我可不是你的‘老娘舅’呀。亲爱的囡囡,怎么你死到临头,还不明白呢?唉,可怜的人,为梦所困难舍难分。”它细声细气儿地为他由衷叹息,惊诧得微微皱起两条冰雪晶莹的光秃秃的眉毛。
“不会的。”他忍不住尖声嚷嚷:“怎么会?‘窝里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娘舅哇?”人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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