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正清论中国--中国新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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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正清论中国--中国新史-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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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因为与内亚细亚无甚接触而不易获取作战所需的马匹,构成很大的不便。秦汉、隋唐之际都透过贸商或使者与内亚细亚的强势外族保持联系。各朝都善于寻得盟友,并且利用某一族势力抵制另一族势力。宋朝的外交政策不当;先助女真人抵挡契丹人,随即败于女真,继而联蒙古抗女真人,之后又亡于蒙古。运用这种外交政策,可能是与内亚细亚没有直接往来,对其生活也仅止于最低限度的参与之故,其实宋代中国与好几个周边国家并存,包括南方的越南、西南的南诏、西北边的西藏和西夏、北边契丹的辽。因此中国实际上的外交处境,按莫里斯·罗撒比(Morris Rossabi,1983)所说,是「在地位对等者之中」。明朝自称高于所有他国之上的地位奠定,还是因为十三世纪的蒙古大帝国开了先例。
自宋代起,可看得出有文官行政的综合系统和武官掌权的综合系统在儒家政体内一前一后操持着国政。两者都是治国必需的。文官体系包括科举出身的人、受理学调教的文职大臣,还有培育这些人才的地方士大夫阶级。第二类是比较没学问的武人体系,包括皇帝、皇亲贵族、军队、禁军,再加上特别专属皇帝本人的太监群和安全情治单位(套用现代的说法)。
也许我们可以分辨两种权力结构功能上的分野。前文提过,皇帝独裁是与官僚政府互补所必需的。因为它是未例行化而自主的,变动改革和猝发的阻力都由此而来。它的作用本质上是不可预测的,经常是残酷无情的,而且隐含着灾祸。在有条有理的儒家秩序中,皇帝既在层峰发生作用,同时又代表极端形态的强烈失序。他称得上是大刽子手(the great executioner)。
几乎从一开始,中国政府就是这两种作用共同管辖的状态。内亚细亚部族勇士们持续不断的草原游牧黩武活动模式,助成了皇帝掌大权的功能。另一个功能则由中国的儒家文职行政官来完成。每一朝代开创时都是尚武的,待基业奠定了,用的官僚全是文人。两者的意识形态都符合其需要。诉诸暴力的开国之君相信「天命」,夺天下的阻力消失之时,便证明天命确实归属他。朝中为臣的这些读书人却鄙视诉诸暴力的人,因为用「武」即是欠缺「文」(修养)的表现。儒者之邦的主要迷思即是,君主堪为表率的端正行为证明他有德,有德便可吸聚子民得授天命。这话是有理的,只要造反叛乱者闹不起来,而治乱的上策是处以斩首极刑。
这桩儒家治国迷思的一大弱点是,君主若要持续主政,决不能舍弃为了维护社稷随意砍人脑袋的武力特权(militaristic prerogative)。所以,「帝王儒学」下的政府是由为一位独裁者效命的官僚们操持,君臣是相互依附的。这种政治实施起来,受儒家熏陶的地方行政主官能够率军平乱的时候,文武均衡的状态便可以达致了。许多读书人是专精于用兵的;有些还成了名将。但是他们能否掌兵权都在皇帝一念之间。
中国人在宋代将科举发展成为培训忠顺官僚的完善制度。同时期的外患——契丹(辽朝)、女真(金朝)、蒙古(元朝)则证明了皇帝权威的尚武根本是有用的。古人说的中国只能按儒家重仁、尚礼的方式治理,只对了一半。御用的儒家思想要发挥功用,必须统治天下的一朝能掌握足以消灭叛乱的暴力,而这种暴力正是内亚细亚外族的特长。我们看得出来,中国的行政官与内亚细亚的外族势力自古就有不同的功能专精所在,以致外邦异族在中国的统治上参与愈来愈多,有时候甚而全盘接管了。
异族统治中国之始
我们回顾一下内亚细亚异族介入中国政体的始末。发祥于中国西北部的周、秦两代,藉与北方的部族交往与通婚,学会一些善战的长处。隋唐两代亦然。再往前迈一步便是,北方外族侵略者直接占据中国的部分领土,利用中国人的协助而由非中国人的王朝统治。公元第四世纪在满洲地区的南部就已经有汉胡二元统治模式的迹象了。到了蒙、满灭亡中国的时代,达到了完全由异族控制的顶峰。
受文化上的异族统治,在中国政治理论中构成一个尖锐的问题。早在商代皇帝统治时期,文化即是政治体制的主要部分了(文化包括了甲骨文、使用铜的礼器、巫教问卜,以及君王在仪式上表现对自然力的敬重)。古时的中国温和主义信条是,中土的中国在文(文化与文明)的方面优于四邻,终将统御内亚细亚各部族不堪一敌的武(暴力)。只要胡人之主向中国皇帝表示恭顺,承认中国为上国。而中国的皇帝受天命统治中国,其伟大的德意仁心自然吸引外邦来归顺,并且接受中国同化。
汉、唐时期因为没有接触过文化成就可与中国平等的外邦,因此外交政策基本上是进贡制,即上国与下国馈赠互惠的对外关系,与维持中国社会安定的「三纲」关系相似。由于外族的进贡通常都换得中国皇帝丰厚的赏赐,向中国称臣在物质上是值得的。此外,进贡古时便成为定制,而且替代了外贸活动。
唐朝的中土大国地位崩溃后,约有十个国家在第十世纪的中国继起,形成有些类似秦统一以前的战国时代那样的多国政体。十国彼此相交的关系也多少类似战国时代,都派遣使者谈判,但此时的议题中心是:该由谁来重振居中央的帝国势力?而且这一回胡人也加入了逐鹿中原的竞赛。等到胡人首度在华北统治汉人之时,昔日的政治文化结合体制也打破了。汉代建立唐代复兴过的汉人世界秩序——用以处理外交关系的一套思想与制度的系统——于是完全瓦解。
外族统治始于契丹的兴起(契丹是蒙古族的一支,中古时期欧洲人指华北用的名称Cathay便是由此而来)。契丹在华北部分地区、满洲、蒙古建立的帝国维持了两百多年(公元九一六~一一二五年)。起初的契丹是半游牧的民族,既从事农作——以小米为主,也饲养羊、马、猪。渐渐从大草原边缘,往可以融和游骑武力与农耕生计的地区扩张。建立帝国的这一股势力以耶律氏为领袖,而耶律王朝实行了中国的君主世袭制度,以及许多儒家政府模式,才得以延续其辽帝国的统治。
按维特福吉尔(K.A.Wittfogel & Feng,1949)以及其它人的研究,辽帝国是二元式的国制。南半边是包含燕云十六州(约合宋的三百个县;见地图13)的部分,按照唐代文职官僚制度采汉人的治理方式。北边面积大得多的部分,仍旧是马上英雄治国。因此,契丹皇帝在南边利用科举制度任用文官,北边则募训了骑射好手为御用精兵(契丹语音ordo;亦即英文字horde〔游牧部族〕的字源)。到后来,共有十二支精兵队伍分设在不同的地区,总人数约六十万,是一支储备中的可动员的震撼武力。
二元制的辽可能有四百万人口,大约为南边宋朝的十五分之一。但是辽的骑兵骁勇无比,迫得宋朝每年供给物资来维持边境和平。北宋皇帝于一○○五年和一○四二年与辽签下破财消灾的盟约,同意降低宋的地位,每年赠币绢等。一○四四年又和西北方的西夏国签立了类似的盟约。宋虽然富裕先进,却无力征服戎狄,主要原因也许不一定在于欠缺实力,而是在于欠缺决心。
按李约瑟说,火药是中国的炼药术士于公元第九世纪发明的。中国抵挡外患的时候用过简单的炸弹和火矛,但是这项军事科技上的伟大突破显然未受到读古籍诗书的宋朝大臣的重视。在此我们发现,儒家学问迟迟不跨跃科技的马背。
一一二五年间,满洲北部的通古斯女真人灭了辽,建立金朝。起初仍实行辽的二元统治模式,汉化游牧的金帝国可以融和草原马队和华北农谷,发动军事袭击,迫使宋人南退。公元九六○年宋朝建立以来,国都一直是黄河以南大运河口的开封。一一二六年的金兵南侵却迫使宋朝放弃了华北领土。宋朝抗金的行动因为主战主和的争议不下而瘫痪。到了一一四一年争议最剧烈的时候,主和宋臣兼谈判代表的秦桧,设计害了主战领袖岳飞,从此岳飞也就成为中国民族英雄的不朽典范。一一四二年间,南宋依和约割让淮河以北的华北土地,并且向金称臣,每年纳贡。华北平原和黄河下游流域一向都是汉人生活的心脏地带,如今很大一部分中国人首度臣服于异族统治之下了(见地图14)。
灭了北宋之后,女真人建立的金朝(一一一五~一二三四)有大约四千五百万人口,其中女真人仅约六百万,辽的遗民大约占四百万,所以金朝必须统治大约三千五百万的汉族子民。为此,金朝首先藉助于汉化的契丹人和辽朝留下来的汉人官吏。另外,也从宋的政府官员中拔擢人才任用。但是金朝皇帝不久就发现,必须巩固中央势力以对抗女真各部的领袖竞争,因为这些北方来的贵族武将有意掌控他们征服的土地。为了自保,金朝皇帝便依儒家政府的模式建立起朝廷官僚系统,既然必须以学养丰富的人为大臣人选,金朝皇帝于十二世纪晚期设置了女真文学校,翻译儒家典籍为女真文,确立了女真人的考试制度。不过,任用的新人以汉人为主,一一八五年以后的二十五年中,扩大的汉人科考制至少录取了五千名京师举子。彼得·波尔指出,儒家文化的传布也是重要的事实,有「数以万计的人接受了科考教育」。
然而,说金朝皇帝要追求的是「汉化」,并不恰当。他们并不想要「变成汉人」,而是要展现皇帝主张文治的角色。这样的角色具有超乎族裔性的价值,凭此可以使汉族百姓和入侵的游牧者在统一帝国之内和平共荣。换句话说,中国本来的文化主义(儒家所持的思想行为方式)被异族的统治者提倡了。统治者维持其族裔本色,同时在中国和内亚细亚以皇帝的身分运转。金人便是这样发展成多族裔帝国的理论基础,再由其后裔的满清将它发挥到极致。
金朝皇帝为表示其国朝为「正统」,采纳了传统的中央集权制度,也刻意执行皇帝应行的祭拜仪礼。据陈学霖(Hoklam Chan,1984)指出,其中首要的是商代特别注重的祖先社稷祭拜。这些仪式可维护周代主张的天命之说,以及孟子提出而由儒家学者发扬光大的智者君主行仁政的教条。汉初以五行交替为中心理论的相关性宇宙观,也传到了后代。这套假定自然现象与人为事件有相关性的理论,强调归属五行、颜色等等的重要性,因为一朝地位可由此而合法化。例如,汉武帝便选中土德,尚黄色,以五为吉数等等。以后的朝代,不分大小,也都按五行交替之理来确定自己的正统地位。如唐朝也选土德以表示继汉的正统,宋朝则崇火德,尚红色。金朝因此以土德承宋之后。
金朝于一一五三年将国都自哈尔滨迁至北京,再于一一六一年迁至北宋旧都开封。金朝诸帝有的暴虐无比,以审问大臣后杖笞为常例,与中国一向免除读书人——尤其是有官职者——体罚的传统背道而驰。也有的皇帝斩杀数以百计的宗室、臣子、武官,以免受政敌威胁。
但是,金末的世宗却是一位模范的儒家仁孝之君。他在位的期间,金国的汉人儒士曾发起文化复兴之风,以维护先代传承的仁治文化。有儒家思想的女真皇帝和朝中为官的汉族读书人都认定,非汉族的王朝确实可以维持「中国的」(即中国和内亚细亚的)文化传统。总之,金朝正史在元代写成之时,其正统地位便得到确立了。
南宋理学的出现又为朝代的正统性定了更宽的评判尺度。征战胜绩、政府推行的敬祖膜拜及其仪式表征、学术理论、威吓的控制手段、相互监视、民众(或社会菁英)的拥护等等,在中国或西亚或欧洲一样都是取得合法地位的重要因素。但是多亏儒家学问的传播,中国的评判尺度比别处的统一而具同构型。宋代理学家强调其宇宙观和价值观是放诸世界皆准的,这给了异族侵略者很大方便。因此,从政治理论的层面来看,如果非接受不可的话,中国已经有了接受内亚细亚外族统治的准备了。
分析到最后,异族统治中国的合法性还包含一个事实——这是避免不了的,因此必须将它作一番合理解释。韩国观察者后来发现,在满族统治下的中国内,读书人可以厌恶清朝统治,却不会留下表示厌恶的记录。这种内心愤恨,外表接受的态度,与古今大多数受专制压迫者的态度相似。这种态度需要表现自制力和某种程度的虚伪——假装的顺从。表面上承认,内心却否认统治势力的正当性。抱持这种态度会使大多数人看来正如统治者指称的那样——对政治漠不关心。
若往前看,我们可能假设,征服中国的辽、金、元三朝形成内亚细亚军事势力侵入中国的一个相关连续状态,虽然有间断,却必须视为单一的过程。辽持续得最久,但只占据了华北的北边地带。元占领整个中国,但朝代最短。因此,只有金占到了对全局有重要意义的地位,学会了外族入侵者怎样借着吸收灭亡的北宋留下的现成汉人,得以统治华北的中国心脏地带。与蒙古人灭中国的气势相比,金的统治相对有些受忽视了。 蒙古帝国内的中国
蒙古征服是十九世纪中国经历西方帝国主义的前驱,两次都是相冲突的外来影响使中国遭受文化震撼。这也就是说,吾人审视元朝(一二七九~一三六八)的时候,必须视之为酝酿明清两代(一三六八~一六四四~一九一二)出现的重要现象的时期。
第一步骤必须看清蒙古人缔造大帝国的惊人成就。蒙古人的战争机器乃是纵横欧亚大陆的铁骑军武力的极致发挥。成吉思汗于一二○六年统一各部并且发兵四处征伐之后,儿孙辈分别在波斯、俄罗斯南部、中亚、中国统治四个汗国(见表3)。做为征服者,蒙古人凶狠的破坏力换来恶劣的名声,尤其为好讲道德的儒士所不齿。举一个例子,蒙古人首度侵入华北的金朝就把九十多个城镇烧得只剩瓦砾。★表3★
蒙古灭金是在一二三四年,灭宋是在一二七九年,只迟了四十五年。在这四十多年间,他们统治着已经有过受外族统治经验的华北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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