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作家研究丛书]第三卷冰山底下绽放的玫瑰--杨逵和他的文学世界 作者:石一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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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作家研究丛书]第三卷冰山底下绽放的玫瑰--杨逵和他的文学世界 作者:石一宁-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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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风雨人生:世纪台湾的长跑者(下)  
三、绿岛铁窗的无罪囚徒  
  1951年5月17日,在辗转审讯中已经度过了两年牢狱生活的杨逵,在这一天被押送绿岛监狱,开始了另外十年的囚徒生涯。这时,杨逵已经四十六岁。 
  绿岛,在走过戒严岁月的大多数台湾人的记忆里,这个名字是同禁忌与恐惧、惩罚与死亡联系在一起的。它不仅构成了许多政治犯惨痛的生命历史,也成为现代台湾政治、社会乃至文学的一种特殊议题和历史见证。 
  绿岛,又称鸡心岛,位于台东县东南方的太平洋中,是全省第四大离岛,面积约十七平方公里。它距台东十九海里,与兰屿相隔四十海里,从台湾岛到这里,以今天的航海时速,要乘坐两个多小时的轮船。绿岛四周为裙状珊瑚礁群围绕,再加上临海高峭的台地崖,经海水侵蚀,岩石嵯峨雄伟。过去这个岛上,住着稀稀落落的十几家渔户,常年靠打鱼为生,他们与外界惟一的联系方式就是渔船。绿岛旧称“火烧岛”,一种说法是讲渔民出海捕鱼,必在山顶燃火为号,来为船只返航引导,因而得名火烧岛。另一种说法,是因为在这个遥远又荒凉、炎热又冰冷的小岛上,每逢冬春季节,西北风呼啸而来,卷起海面上的层层巨浪,变成无数雨点,猛烈吹打着一草一木,让备受盐分侵袭的岛屿绿色迅速枯黄,远远望去,像是野火烧过,寸草不留,人们又称之为“火烧岛”。日据时期,这里曾是政治犯和重大流氓犯的流放地,素以荒凉萧索而著称。 
  台湾光复后,火烧岛草木渐生,逐渐恢复漫山遍野的绿色,从1949年7月15日起,台湾当局将其更名为“绿岛”。1951年,当局开始扩大绿岛监狱规模,设立新生训导处,其主要工作是对犯人进行思想改造,故称之为“新生”。新生训导处有三个大队,每个大队管辖四个中队,一个中队又辖两个分队,此外还有一支女生分队。在冤案丛生的戒严时代,绿岛监狱中经常听到的话,就是“宁可冤枉一百个,决不放过一个”。五六十年代的高峰时期,绿岛曾经关押过一万多名政治犯。从十七八岁的青年学生,到进入中年的持不同政见者,平均年龄在三十岁以下。 
  与世隔绝的绿岛,构成了成分颇为复杂的政治犯集中营。这里有国民党部队在步登岛俘虏的百余名解放军官兵,新生训导处设立之前他们就被关押在绿岛;有因言获罪的知识分子,诸如1947年二二八事件中被捕的老政治犯,他们中的许多人已经死亡,被抛进了大海;有50年代“清肃运动”中被捕的共产党员和左翼人士,他们几乎要把牢底坐穿,诸如1950年5月被捕的思想犯林书扬、李金木等人,他们系狱绿岛竟然长达三十四年!尽管1975年蒋介石去世时,当局曾发布“刑事犯罪分子减刑二分之一。政治犯罪分子减刑三分之一。无期徒刑减为二十五年”的“大赦令”,但直到社会民主人士为长期监禁的无期徒刑政治犯公开呼吁假释权利的80年代中期,他们才被当局不无阻挠地艰难释放;也有因党派势力倾轧暗斗、被“莫须有”罪名遭致陷构的人物,包括国民党的一些忠贞之士。 
  1951年与杨逵同行的那批犯人,是50年代第一批被押送绿岛的政治犯,他们多被判处十年以上的徒刑。然而刑满释放时,因为惧怕政治犯株连而无人担保,致使政治犯超期服刑的现象并不鲜见。漫漫长夜中,有的人初衷不改,咬着牙挺过了铁窗生涯;有的人愤起抗争,倒在了血泊里。在遥遥无期的身心折磨中,那些死于疾病的,精神失常的,发生人性扭曲与变异的,每天都在上演着生命的悲剧。许多人永远未能归乡,成了绿岛公墓里的孤魂野鬼。 
  这些政治犯正值盛年,却不得不终日与海天为伴,只能在荒岛度生,并忍受种种惩罚性的监狱管制。因为政治犯多属于思想和信仰问题,管训者与被管训者之间的意识形态和情绪态度始终处于尖锐对立的状态,驯化与反驯化的抗衡成为与时间拔河的一种角力。这种漫长的绿岛对峙于双方而言,都变成了一种复杂难言的特殊人生经历。 
  多年以后,杨逵仍然清楚地记得被押送绿岛的那个傍晚。孤独的岛屿上,一片荒山的怀抱里,修筑着与世隔绝的绿岛集中营。高墙,铁门,碉堡,铁丝网,戒备森严的狱警,而监狱正门上赫然在目的却是“新生之家”四个大字。海风扑面,残阳如血,在绿岛的一片废墟广场上,新生教导处第一任的姚处长,威风凛凛地站立于一块大石头上,面对千余名在疲累与饥饿中席地而坐的绿岛新生们,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地说: 
   
  我代表一座十字架,跟着我走的是生,背向我的是死! 转引自胡子丹:《杨逵绿岛十二年》,原载《传记文学》第5期,第73页。 
   
  眼前这残酷的现实,在杨逵内心世界中所引起的,是尖锐对立和强烈冲撞的情绪: 
   
  在火烧岛,囚舍背后的山腹,写著“信义和平”四个大字。每天,我看见“和平”两个斗大的字,我就想:我竟是为了中国人中间的和平与团结来这儿的!我曾经为了使台湾从日帝支配下解放,奔波半生,虽然并不是了不起的事,但总也是为了人类的和平。为了人的相爱、相互间的和平,却有艰难的遭遇,这成为我心中无从解开的疑结。 
          杨逵:《我的老友徐复观先生》,原载《中华杂志》第226期,1982年5月;收入《杨逵全集》第14卷(资料卷),(台南)国立文化资产保存研究中心筹备处2001年12月版,第18—19页。 
   
  早期绿岛政治犯的生活,主要围绕思想训导与惩罚性的劳动改造展开。政治教育,也就是对政治犯的“洗脑”,它是绿岛监狱一项重大的例行公事,主要通过一系列强制性的方式来推行。从早晨起床后的训话,到所谓“匪党理论批判”之类的政治课;从每天需要填写的“自省自勉录”,到名目繁多的“讨论会”、“演讲会”、“辩论会”、“感训心得写作”,新生训导处对政治犯严密苛刻的思想控制,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但事实上,当局对政治犯的这种“教育”并不相信,更无诚意。因为几十年来,从来没有人因为狱中教育考核成绩优秀而获得减刑,一批批的政治犯都是不折不扣地坐满了他们七年、十年、十二年乃至更多年头的监牢,而且有不少人因为被认定不知悔改分子而多加几年徒刑,却从来没有人因为“悛悔有据”而提早释放。 
  绿岛岁月中,最让政治犯们难以忍受的,就是在这种没完没了充斥一切的政治训导中,被迫违心说话,被剥夺掉思想与信仰的自由。如同杨逵自述:“最讨厌这唱军歌,政治课上的小组讨论,没有不说话的自由。” 
          《关于杨逵回忆录笔记》,原载《文学界》第14集,1985年5月;收入《杨逵全集》第14卷(资料卷),(台南)国立文化资产保存研究中心筹备处2001年12月版,第74页。 
  每天必开的小组讨论会,在李镇洲的《火烧岛第一期新生》的记录中,是这样一幅情景: 
   
  每天早饭后,都有一小时的“小组讨论会”,讨论的题目由训导处统一提出,大部分是由上课的课程中抽出。小组以班为组,设组长一人,讨论时主席一人,由新生轮流担当,每一题换一次主席,记录一人,也和主席一样轮流,每一组有一个经过政工训练的长官干事旁听,随时注意每一个人的发言,没有沉默的自由。 
          李镇洲:《火烧岛第一期新生》,转引自秦风《岁月台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5月版,第63—64页。 
   
  而唱歌,也是囚犯每天必做的“功课”。秦汉光的《我在绿岛三千两百一十二天》一书中写道: 
   
  唱歌,除了早点名时,必须要张口大唱《新生之歌》,集合时是练习新歌以及复习已经学会的老歌。这是件令我们痛苦但必须忍耐的事。加上唱的就是那几首,真是要命。我记得《新生之歌》的歌词这是样的:“三民主义的洪流,粉碎了我们的迷梦,我们不做共产党的奴隶,我们要做反共的英雄,起来,新生同志们!起来,新生同志们!” 
          秦汉光:《我在绿岛三千两百一十二天》,转引自秦风《岁月台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5月版,第64页。 
   
  梦魇似的“新生”生涯,就在这种无孔不入的政治训导中拉开序幕,绿岛集中营立刻显示出它残忍、冷酷、荒谬的本相。特别是在最初的岁月里,管训人员与新生的关系,更是横眉冷对,剑拔弩张。新生们稍有反抗,不是被关禁闭,就是受到种种惩罚,“我枪毙了你”,是管训人员动辄挂在口头上的话。管训人员监视政治犯工作的时候,一律佩枪持械,完全一幅押解的架势,训导的口吻也清一色是在对敌喊话。 
  担任新生训导处第一任的姚处长,是一位浑身都是政治细胞的少壮派军人,他为了让政治犯安心改造,俯首听命,最初的几年内,每每从台北返回绿岛,就编造许多谎言,好让大家为之心动。诸如“某某条文一旦通过,新生们便可以结训了”。天长日久,谎言太多,说的人累,听的人更累。后来新生们从这种谎言中解放出来,重新面对漫长的绿岛梦魇。姚处长原来满心希望站在他十字架前的新生们,全是真正的顽固不化的敌人,由他来感化,由他来教诲,通过这种“化敌为友”的训导工作,为他的前程获取人生筹码。没想到,事情全然不是他所预料的那样,他的“训导”并未把政治犯们驯服,政治犯们也决不可能靠这种改造获得减刑,提前出狱。姚处长的希望落空,后来也被调离绿岛。 
  50年代初期被押送绿岛的政治犯,等待他们的,不是一座设备完整的监狱,而是那种原始、野蛮的苦役,是刺刀逼迫下的“白手起家”。当时最能体现这种“新生生活”的典型内容,就是修建绿岛的三大工程,即盖克难房、砌监狱围墙,开辟运动场。政治犯们被强迫着为自己造监狱,把自己关进去,还美其名曰“克难房”,并且要在自己动手建起的牢房外面挂上“新生训练总队”的牌子,以表示他们的集体“新生”。这种情形,对于政治犯们来说,它不仅是消磨体力一场苦役,更是摧残灵魂精神的一种心理战役。修围墙、筑铁丝网,也是一项庞大的工程,它要建造沿海岸线半围绕集中营的围墙,地势险要,距离漫长,政治犯们形象地管它叫“万里长城”。 
  上述各项工程以及开辟运动场,都与石头有关。建房砌墙是以石头为主要材料,开辟运动场是要把山边的石块打掉,以提供搞建筑所需的石头。这样以来,打石头和抬石头就成了新生们必做的日常功课。不仅在山边打石头,还要到山上打石头,下海里去打石头,随着打石头的范围的扩展,犯人们的劳动强度越来越大。打石头的任务,是挑选年轻力壮、原本做工务农的新生们来干;而抬石头,则是全体犯人必须参加。每天天刚蒙蒙亮,犯人们就被吆喝起来,跑操、训话,然后去海边抬石头,来来回回抬够五趟以后,才能吃早饭。到了暮色沉沉的时候,犯人们晚饭后还要再抬五趟石头。至于白天的劳役时间内,更是被石头所充斥。晨曦中,黄昏里,烈日下,风雨中,政治犯们在叮叮当当地敲石头,砌石头,步履沉重地抬石头,由此构成20世纪50年代最可怕的苦役场景象。 
  在长夜漫漫的梦魇人生中,杨逵最初被编在第二大队第五中队,后来因台风肆虐,吹垮了第五中队的房子,杨逵又被改编到第一大队第一中队。对于年近半百又体弱多病的杨逵来说,他在两个队的“职业”与任务是管理菜圃。这应该是绿岛三百六十行中最远离权力中心的一项任务,杨逵也由此获得了一种夹缝中适度喘息生存的机会。 
  对于杨逵这样一位曾经十二次出入于监狱的“坐牢仔”来说,他已有足够的意志、毅力、智慧和经验来面对绿岛的梦魇生涯。他虽寂寞,却清醒,坚持以自己的方式应对残酷的现实,在恶劣的环境中保持着自我,收获人生。在狱友们的记忆里,杨逵是一个矮矮瘦瘦的老头子,有时会穿着一大一小样式不同的旧木履,头戴一顶破斗笠,手提肩褡,不是在通往菜圃的小路上踽踽独行,就是在山洼中的菜圃里默默劳作。而他随身的佩带中,总少不了一本破旧的国语字典。管理菜圃,比起那些被狱警淫威管制下的劳动惩罚,已经属于“天高皇帝远”的“自由劳作”;但它繁重的劳动强度,对于体弱多病的杨逵来说,也绝非易事。在荒草丛中开荒种菜,每天要挑几十担水来浇灌菜苗,还要兼顾苗圃的种植。每逢台风与季节风来临的时候,风雨交加,遍地泥泞,来不及赶回克难房的杨逵,常常浑身透湿,感冒频频。每每看到杨逵从菜圃中疲惫归来的身影,如果不是知情人悄悄指点,谁也无法想象,这就是日据时期大名鼎鼎的作家杨逵! 
  管理菜圃的劳动是艰苦的,而在杨逵看来,绿岛监狱中最苦的差事是上“爱国政治课”和参加“新生训导会议”。每逢开会,在这种没有不发言自由的场所,杨逵总是以一种苦涩涩的表情和语调,照本宣科地读那些千篇一律的发言稿。从1951年5月17日到1961年4月8日,这样的会议,杨逵参加的何止千百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又岂是心甘情愿,又岂能乐从中来! 
  按照绿岛监狱的规定,管理菜圃是被列为特种专业,特准不出“晚公差”的。但年逾五十的杨逵却常常被命令晚上出差,从帮厨打杂、磨豆腐,到担任挑石头的零时工,经常被呼来唤去,更不要说白天动辄被命令上山砍柴、挑石头了。对于这一切,杨逵是以“顺民”姿态作一种沉默的抗议,他不屑于向狱方申诉理由。在一个只有统治者独裁权力的监狱里,犯人言说的自由,以及当权者认错的时候,是根本无从谈起的。 
  沉沉的暮色中,杨逵在长长的抬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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