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文坛亲历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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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文坛亲历记- 第8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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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边的树墙子上,一方块,一方块,川流不息地追赶着……每回看到灯光那样猛烈地从树墙子上刮过去,你总觉得会刮下满地枝叶来似的。可是火车一过,还是那样:树墙子显得格外的安详,格外的绿。真怪。 
  我读这节文字,感觉格外亲切,因为我也曾站在下放劳动的树墙边,逼真地感受过火车排山倒海通过的情景。声、光、色、动感、节奏……均被作家于瞬间捕捉到了,这样准确、精到、鲜活的描写,才算“够份儿”的文学语言。小说本是语言的艺术,汪曾祺在小说创作中精心继承了我国古代和现代作家如冰心、沈从文等讲究语言艺术的传统。而有的走上文学创作之路的作者,却不够讲究语言艺术,所以尽管他们有好的创作素材而作品却因文字语言平平,而不能进入第一流的行列。顺便说一句,现代京剧《沙家浜》(原名《芦荡火种》)中那些精妙的对白、唱词,也是汪曾祺艺术劳动的成果。 
  而今有不少人自称是沈从文先生的徒弟。但是得其真传、得其“神韵”者,我以为汪曾祺是一个。不信你再读读他的《受戒》,他将男女之情诗化、美化,这正是沈从文先生的一个特长。当然,汪先生有自己的文字风格,这并非沈从文的模仿。但在追求文学的真、善、美表达上,两人是完全一致的。   
  讲究小说艺术的短篇名家林斤澜(1)   
  我好久没见到林斤澜了。公元2002年1月我和斤澜同在中国工人出版社各出了一本书。责任编辑问我你认识林斤澜不?我说,当然认识。那时斤澜因病住院,责任编辑说他当天要去看望斤澜,问我有什么事没有?我说那正好,你将我的书《人生的滋味》带一本去交给斤澜,让他将他的新书给我一本。这样他拿回斤澜的随笔集《事故故事》交我。这是多年不见后,我与林斤澜算是第一次通了消息。而今又是两年过去了,我们都上了点年纪。林斤澜1923年出生的人,今年该是82岁高龄了。回想我们相识的1956年下半年某日,到现在已将近半个世纪。斤澜其人和他的短篇小说我是有印象的。读他的随笔集,我感觉很有兴味,同时也触发我写点《人民文学》这本杂志同小说家林斤澜有关的往事和我对他的观感。 
  1956年下半年林斤澜作为北京市一位青年作者已经小有名气。他有一篇小说《草原》,是写开发北大荒的支边青年生活的,文笔活泛,草原风光写得美,使人想起契诃夫和高尔基笔下的草原。那时各个文艺刊物正在努力贯彻党中央、毛主席提出的双百方针,《人民文学》小说散文组的工作,自然要想些办法扩大题材和组稿面。基于这一考虑,林斤澜成为我们要找的青年作家之一。大约1956年初冬某天,我去北京东城米市大街大华电影院南侧一栋四层楼的旧楼(这可能是北京市某文化单位的一个宿舍)里看望林斤澜。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已记不确切他新写成的《台湾姑娘》这篇小说,是他主动投给《人民文学》的,而我们是看了他的稿件才去找他呢;还是我们去看了他,他将此新作给了我们?但有一点是无疑的,为这篇小说的发表,我去林斤澜住所不止一回。他的《台湾姑娘》经过我们三审(责任编辑是小说散文组负责北京地区工作的谭之仁,终审者是主持常务的副主编秦兆阳)后,秦建议此稿小作修改,他想同林斤澜面谈,要我去请林来编辑部(编辑部所在地小羊宜宾胡同离林住处不远)。林来后秦兆阳谈了一点意见,即小说男主人公(台湾光复后,从大陆去台湾教书的教员)和台湾姑娘(在他那儿做佣人,为的是挣点钱好继续上学。他成了她尊敬的老师)的关系,如写成友情或朦胧的感情,效果可能比直接写成爱情更佳。林斤澜欣然接受,表示将稿件拿回去修改了再送来。 
  这几次打交道,我感觉林斤澜是个面目和善的谦谦君子,他笑迎客人,有涵养、识见,“藏而不露”,却又容易接近,好打交道。虽说话不多,很诚恳。你会觉得他内在的热情,可能比表现出来的更丰盈。就说《台湾姑娘》那篇故事(一个从大陆去的爱国进步人士跟当地一位台湾小姑娘因共同的期盼、向往,让他们结成真挚的情谊),我们猜测这可能跟作者自身的类似“藏而不露”的地下革命工作者经历,很有关系,但我们不便细问。 
  林斤澜及时拿来《台湾姑娘》修改稿。那阵子我们正在筹编来年(1957年)第一期,想突出短篇小说,编出一辑题材、风格、样式多样化的小说,以体现百花齐放精神。这期我们共安排了九篇小说,其中有王蒙的《冬雨》,新作家耿龙祥的《明镜台》等都是很不错的;但小说散文组同仁一致赞成秦兆阳将林斤澜的《台湾姑娘》安排在头题发出。这篇小说以其特殊的题材,动人的描写,人物塑造和简练、独具一格的对话,赢得了读者,受到文艺界注意,应是林斤澜这位语言、写法有个人特色的作家成名作。此后在1957年上半年又陆续发表林斤澜的《家信》(第4期)、《姐妹》、《一瓢水》(李清泉主持工作的该刊5、6期合刊),林成了我们贯彻双百方针在该刊发表短篇小说最密集的一个作家。《家信》写得精短,构思巧妙,还触及了时弊(那些跟着运动风转,经常跑到农村折腾农民的某些干部)。《姐妹》写抗战时期一个文艺团体不同性格的一对姐妹,具备可读性。而《一瓢水》因有人读了觉得晦涩,编辑部委决不下,惊动了茅盾先生。此稿我送给先生读后,他认为应该发表。其实这篇以建国初期川黔公路行车之艰险为背景,写了地域氛围;而那个责任心强,敢于战胜困难的小司助(司机助理)形象,也挺生动。小说耐咀嚼,在当年,是不错的短篇。 
  林斤澜作为一个有实力又经常深入生活,用心了解风土民情的作家(据我所知,林斤澜在1959年反右倾机会主义后,北京市文联即将他下放门头沟深山区,还是“带户口”下放的第一例,可谓彻底),他本来是个南方人,来北方有年后,已经相当熟悉北方的语言、风习。林斤澜抗战胜利后曾去台湾后又返回大陆。尽管他是进步人士,在台湾还坐过国民党的牢。然而在政治运动频繁的年头,可以想见,他成了长期受怀疑、不被信任的人。下放落户,实际是“另类”对待。但对于以写作为事业的林斤澜,他并不在意农村环境的艰苦,倒是为他创造了了解深山里百姓生活的好机会。斤澜“历史嫌疑”之得到解决,据他在他的随笔集一篇文章中讲“整整五十年也是半个世纪之后,挂在档案上的疑案才全案平反,一风吹”。从他1957年在《人民文学》较密集发表短篇小说起始,虽说有后来的反右、下放等等,但我们一直将他看成经常联系、组织小说稿件的重点对象。而林斤澜也确实为这本杂志奉献了好些好作品,以支撑这杂志拿出佳作来奉献读者。尤其在反右扩大化后,稿源匮乏,好作品难得的时刻,我和《人民文学》小说组的编辑们,对斤澜这点,常是心存感激的。   
  讲究小说艺术的短篇名家林斤澜(2)   
  记得1960年,我还在评论组工作(我是1957年下半年调评论组的,1961年初回到小说组),第12期刊物出来后,小说组我原来的同事许以告诉我,这期林斤澜有篇小说《新生》你可以看看,好久没看见山区生活写得这样好,这样动人的作品了。我晚上回家一读,的确如许以所说,这是一篇不可多得的短篇佳作,它的艺术生命将是长久的(按:本人近阅1999年出版的《人民文学》《五十年精品文丛》,发现《新生》已收入该书短篇小说卷中)。读时就放不下:北方深山区农村的气氛,杏树林、石头房子;成立公社时,社里不计成本,翻山越岭栽下无数“杆子”,拉到村里来,挂到老杏树上有线广播线海碗大的喇叭;初产妇因难产而接近昏迷,大夫呢,隔着九岭十八弯,又还有一条大河,又值雨夜,怎么能赶过来?乡村习俗,一些老妇招呼几个小伙子,抬着木头来了,说是“做一个使不着的冲冲喜……”爬到杏树上冲着广播喇叭狠嚷的生产队长情急……一下子将我带入了这个特殊山村之夜。那么怎样来救助临产的产妇呢?怎样来解决这个难题呢?于是心中悬念丛生。然而悬念很快解开,“谁知到了后半夜,一声喊叫,一支火把,那二十来岁的姑娘大夫,戴着眼镜,背着药箱,”来了,“天知道,不够一顿饭功夫,姑娘大夫竟能使钳子,把小人儿巧巧的钳了出来,母子平安。”读者读到这里似乎松了口气,按一般小说“常规”,小说到了这里,好像没戏了。然而好戏恰巧在后头呢!这就是作者构思和结构的不落俗套,有张力,出奇制胜。小说的重头戏是放在这个初出茅庐姑娘医生半夜赶路来接生的经历。语言简练,情节紧凑,字斟句酌,可以说是惜墨如金,又能做到生动传神。人物、情景如画,几个自动帮助姑娘医生赶路的出场人物虽没有名字,但都有特性,有印象;而他们的动作或语言,处处表现了山里人纯朴、助人为乐的中国传统古风,深深地感动了、鼓励了这位初次独立出诊的“姑娘医生”,使她有了工作的勇气。当然也还有新生事物,这就是新安装的广播喇叭初步改变了农村信息不灵通的状况。读毕小说,读者也受感动。人们这才领悟,这篇小说,作者在运思、结构、语言与描写技巧上花费了相当大的功夫,成就了这篇生活内容厚重感人,而小说艺术也有创新的作品。其后,约在1962年,林斤澜还有也是以山区人情、风习为描画对象的一篇不错的短篇《山里红》交给《人民文学》发表。 
  然而正当这位已是中年作家的创作势头走向兴旺之时,“文化大革命”浩劫降临,林斤澜与北京绝大部分新老作家那样,被迫搁笔。 
  1973年我从文化部咸宁五七干校回京,分配在体委《体育报》工作,直至1975年,家住崇文区龙潭湖附近的四块玉。这期间大约是听李学鳌或浩然讲,林斤澜住在幸福大街一处普通居民楼里,那个门牌号码是11号。一天下午,我去看林斤澜。他说,“文化大革命”之后北京市管文化的人自然认为像我这样的人是不宜搞创作了,先是批斗,后来就闲待着。现在给了我个工作,在崇文门电影院卖票,叫作“养起来”。啊,一个优秀的作家,居然要他去电影院卖票,这真是闻所未闻。我心想,这又是一种荒唐,足证江青下边对知识分子奉行文化专制主义极“左”路线的人,是怎样蔑视文化,作贱文化人的!但我坚信这样的倒行逆施决然长不了!那时四人帮还没倒台,这些话不便公开说出。我只是对林斤澜讲,你把身体搞好,写作是你的专长,总还有发挥的一天,不会总是这个样子的。我相信斤澜心里想的和我是一样的,希望祸国殃民的人早点垮台,那年月人同此心。 
  1977年后,彻底落实政策,还了作家林斤澜的本来面目。他是1937年就参加共产党地下工作的老同志了,只不过他是含而不露,这正适宜地下工作的需要。而他从事的还是以教书和文化工作为主,怎么说他也是个文人而非做官之材。复出的他主要还是重操他的创作旧业。 
  改革开放新时期,已是老作家的林斤澜,仍是《人民文学》这个杂志经常供稿人。从1978年至1981年数年,我参与经手的斤澜在刊物上发表的小说计有《竹》、《记录》、《火葬场的哥们》、《辘轳井》等多篇,题材、构思、写法各具特色,展现作者不同的小说写作路数。然而最出色的当推1980年11期发表的《火葬场的哥们》和1981年第9期的《辘轳井》两篇。 
  《火葬场的哥们》是一篇“黑色幽默”绝妙好小说。作者开篇几句话,就引起读者共鸣或兴味:“十年浩劫的后半截,我们这里流传一个故事。那年头稀奇,剧场里只演八个样板戏,小道消息却不翼而飞。会场上只说车轱辘般样板话,‘口头文学’不胫而走”。紧接着讲了个好像很平常的“助人为乐”故事,其实不尽然也。出场者是一女一男。初秋的傍晚,一个下班的女干部骑着自行车行至刚刚拆迁了房屋的一片废墟,不幸车子不灵了。她正自着急,“这时偷眼看见半截墙边,也有两个车轱辘,还有一双翻皮高腰好大好沉铁甲车似的鞋,顺着这鞋往上看,是条劳动布工裤,怕有一丈二……女干部一激灵,索性抬起头来,只见半截墙边站着个半截塔似的青年,工人打扮,黑皮肤,瘦骨暴筋,两眼乌眼鸡似的盯着自己,不露一丝笑容。女干部暗暗叫一声好,要是轧马路,是个好保镖的,要是划船、赶车、草地上打滚,是个好‘炊拨儿’,又暗暗叫声苦,此时此地,却和撞着了黑旋风一般。这女干部是见过世面的,临危不乱。一手按住车座,一手把住车把,不回身,光回头,也望定‘黑旋风’,一、二、三、四、五,数到五字,嫣然一笑。什么叫嫣然?笑得巧也。怎么个巧法?好比一个花骨朵,一瓣一瓣地开开来。”“果然开得好,黑小子点了点头,走过来一只手抓住车把转了半圈,跟玩儿一样。立即蹲下来,竖起大拇哥把指甲盖当作改锥,拧紧挡泥板上的螺丝。又两只手抓住挡泥板,可可地使劲往外扳,两只瘦骨乌黑的手,颤颤地鼓着青筋。女干部看着倒冒了汗,抽出条白地血点子的手绢擦脸。黑小子站起来,把车玩具一样塞给女干部,说:‘行了。’‘谢谢。’‘不谢。’‘得谢。’‘得谢给点儿什么作个纪念吧。’……黑小子指着她捏在手心里白地血点子手绢说:‘只要这条手绢儿。’女干部定定神,抬头望着这黑高黑高的小伙子,使出带笑不笑,爱理不理的神色,轻轻问道:‘你是哪个厂的?’黑小子回答了什么什么厂,还报了名叫某某某。女干部把厂名人名暗暗重复一遍,倏地一抬手,同时扔出一个字‘给。’立刻偏腿上车,却又慢慢蹬着,过了这一片废墟见弯就拐,一拐就使劲快蹬,上了大道,插进车队,心里狠狠叫道:‘流氓,坏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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