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文坛亲历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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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文坛亲历记- 第5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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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极了!”的曹禺(2)   
  1998年11月4日 
  (载广东《读书人报》)   
  沙汀和艾芜   
  同是30年代“起飞”而全国闻名的小说家,同是四川人,但他们的气质、性格、风度却是那样不同,再联系他们各自的小说创作来看,那就更加有趣了。 
  艾芜是创作生活非常严谨、认真刻苦的人。但他早年写的滇、缅边境流浪生活的小说,却富有浪漫气息;中年以后仍不能忘情于他的第二故乡,他创作灵感的泉源,他早年在边境邂逅的那些心地纯洁、情意绵绵、不同于流俗的女郎以及形形色色的边地流浪汉。于是他有第二次、第三次南行,写出了他新的“南行记”,仍是那样含情脉脉,诗情画意。艾芜素有“中国的高尔基”的美称。他的早期流浪生涯和早期浪漫色彩的小说跟高尔基确有相似之处,甚至两人的脸相(同样的丰额、大鼻子)也不无相似之处。艾芜解放后在工业城市鞍山体验生活,发表的短篇《新的家》、《夜归》,充满对新生活的喜悦,尤其《夜归》描写青年工人的恋情亦不乏罗曼蒂克情调,立刻使人联想到苏联一位作家安东诺夫的某些作品,艾芜因此曾有“中国的安东诺夫”的美称。 
  艾芜那些写得最好的短篇的确不乏浪漫色彩、浪漫情调,形成艾芜独特的创作风格。然而艾芜的为人则是严谨、细致、一丝不苟的,跟他作品中的大胆想像、诗情画意简直判若两人。1954年初春,我陪艾芜去北京农业合作社采访,他对那位带头组社的老社长问询之细致令人惊异(一直追索到他早年从山东老家携带一个女人出来逃难的情景)。晚餐时,他考问我们几个陪同者:“你们说老社长的上衣有几个‘纽子’(即扣子,四川人叫‘纽子’)?”我们都回答不上来,因为谁也没留神老社长上衣的“纽子”,甚至连他穿的上衣是什么颜色、样式,也没在意。而艾芜一一给我们重现出来,并告诉我们那社长“纽子”的数目不同于一般的特殊之处。晚上,为消除一天奔波、采访的疲劳,我们聚拢一起,聊天、说笑,而隔壁的艾芜却正聚精会神地伏案整理白天的采访笔记。其后1961年冬天,我有幸短暂地陪他去重庆采访解放前地下斗争情况,1964年初春去大庆采访油田工人,他都是一丝不苟地认真地询问、记笔记,认真地观察现场,不放过任何一个有疑问的细节。不论晚间社会活动多么频繁,深夜回到住处,他仍要“趁热打铁”、专心致志地整理白天的采访笔记。这就是艾芜,一位在生活中极勤谨、简朴,专注于写作事业的人。 
  而沙汀跟艾芜刚好相反。论创作,他的小说是极严谨的现实主义,他描写四川的茶馆酒肆、市井小镇风情、乡绅、“袍哥”神貌,你几乎找不见什么浪漫色彩,但是人物的性格、语言、神采,环境氛围,却是那样出神入化,就像雕刻刀一笔一画地深深地刻画出来。所以,有人说读沙汀的小说就像嚼橄榄果,初品似有“生涩”之感,越嚼越有滋味,越“嚼”越爱“嚼”。又有人说沙汀之状写四川风情、人物百态,直如小说大师契诃夫之状写俄罗斯风情、人情世态,故有“中国的契诃夫”的美称。沙汀在小说创作上遵循的正是19世纪小说大师福楼拜等人提倡的严谨现实主义,所谓在小说创作中写人、状物,要找到唯一的、最准确合理的一个字。我在编辑工作岗位上,每接到沙汀寄来的一篇小说稿,便要准备接受他两三次甚至五六次的挂号补充信函。在这些信件里,他或修正或补充小说里关于人物描写的一个字或一句话甚至一个标点符号。的确,经过他的反复推敲、修正,小说里的叙述语言,尤其人物对白,更加准确、精当、传神了。沙汀的小说就是这样一丝不苟地构思出来、推敲出来的,所以如刀砍斧削一般精确、生动,给人印象深刻。 
  但是沙汀的为人呢?跟他创作的严谨作风相反,也跟艾芜的严谨“一丝不苟”相反,他几乎有点落拓不羁。他像许多四川人那样喜欢摆龙门阵,谈笑风生,眉飞色舞,充满情趣,也可以说是充满“浪漫情调”。他好酒,讲究吃,喜欢看幽默风趣的川戏。有一年开作家会议,那正是双百方针刚提出的那年,作家们情绪高昂,晚会上诗人们兴高采烈地朗读着自己的新作。你能想到吗?会后沙汀在自己的房间里,当着许多作家朋友,学诗人臧克家那山东方言急促的朗诵神态。他说,臧克家的朗诵我听起来是嘟、嘟、嘟、嘟、嘟……一面说一面腾身而起,做着手势、动作,弄得大家哈哈大笑。这就是沙汀,一个充满孩子气的风趣、幽默的人。这正是沙汀的盛年。而今,经过多年生活风霜的吹打,他已垂垂老矣,但我相信老人的内心依然是活跃的。 
  写于1990年   
  “文化大革命”前夕,三见作家沙汀(1)   
  ———摘自1966年2月1日至7日日记 
  作者小序:沙汀(1904—1992)同志是我国著名30年代左翼作家,著有长篇小说《淘金记》、《还乡记》、《困兽记》、《青岗坡》等多部;记人记事的作品,像抗战初期他随八路军部队奔赴华北敌后写成的《记贺龙》(《随军散记》的一部分),还有晚年完成的《睢水十年》(写他从战地回到四川后,在周恩来领导下为团结大后方文化界人士所进行的各种工作),都很出色。沙汀最擅长的是短篇小说,乡土风味之浓郁,刻画人物之生动、传神,语言之诙谐、幽默,文字之精炼,当代作家很少能够企及。他当年的职务是四川文联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四川分会主席。这样一位忠于祖国人民,热衷于文学事业的革命作家,“文化大革命”初期却被玩弄权力的野心家、政客率先抛出来,扣上一顶“反党反社会主义”大帽子,并将“消息”登在中央党报上,令人震惊。此后沙汀遭受多年厄运。笔者在“文化大革命”前夕作为《人民文学》杂志的编辑去四川组稿,曾三次看望沙汀。当年的日记真实地记载了风暴来临前夜,沙汀同志的心态、处境和他对文学事业不竭的关心及对创作的某些真知灼见。以下是日记片断的原文。 
  1966年1月29日上午,看望我尊敬也很喜爱的老作家沙汀。沙汀同志谈话要点:认为刊物上长期见不到老作家、中年作家的作品不太正常。文化革命(按:1963年、1964年,毛主席对文艺的两个批示下达,文艺界党内整风后,文艺领导人讲话中已有“开展文化革命”这一类提法。此一说法,估计是来自中央上层。),他思想上的一些经历———过去的运动跟自己牵连不大。批判夏衍(按:30年代著名左翼文化人、作家、文化部主管电影工作的副部长夏衍、陈荒煤,此时已遭批判并被调离原工作岗位)等,则要好好想一想。可以想见他的紧张心情。“想一想”,对沙汀这位30年代老作家,肯定是难以避免。然而作为编刊物、做工作的人,则要注意这个问题,正确全面执行党的政策,即业余作者要抓,专业作者也要联系,不可偏废。沙汀还说,这十五六年,应该承认大部分的作家还是有一定程度的改造,对社会主义革命、建设也有一些体会,因此应该写些东西。而现在是作品少,好作品少。 
  1966年1月31日,晚饭后又去沙汀同志那儿。沙汀同志是很风趣的。他与四川日报一位孔姓记者很有交情。他们的交情从1955年合作化高潮时就开始了。沙汀说,他爱跟着记者一起跑,而记者也爱跟着他一起跑,听听他对各种问题的意见。沙汀说,记者的缺点是不深。当然记者有很大的优点,最大的优点是灵敏,抓上头的东西快,联系实际、联系群众,面比较广,这个优点可以补充作家的某种缺陷。沙汀同志说,光自己的感受还不行,还要多听人谈,可以得到很多情况,受到很多启发。这就是为什么沙汀同志总想听孔记者谈。昨天他们谈了一个农村的人物,在一个落后队里,没有选出队长,而一个青年人自告奋勇,挺身而出。沙汀觉得这很有意思,可以引起很多的联想。而沙汀指责报社整理的两万多字的材料索然无味,煞风景。原因是报社着重写这个人物是取得组织同意才这样办的!沙汀说:文艺嘛,主要是表现人物的精神状态、精神面貌,用这个鼓舞人、教育人。而这位孔记者呢,他说我们在报导时要严格掌握着政策界限,要具体,因为这些材料要对实际工作发生作用,要严格的真人真事。而孔认为那个材料有缺点,即人人都可出来报名当队长,那不就乱了嘛。沙汀同志说事后组织可以批准嘛!你们以为我们搞文艺的是不讲组织纪律的,不要用什么框框去套人物嘛…… 
  2月7日,又去看沙汀同志,是去同他道别,告诉他我将去铁道兵部队组稿。60年代中期,每次来成都看望沙汀同志,在他居住的旧式庭院,我总感觉他不幸丧偶之后,晚年带给他深深的寂寞。这回去,亦复如是。他原来在里间房,我听见有点动静,但不好遽尔进去,遂去问厨房做活的一位大妈。等我返回,发现沙汀同志坐在外间了。他见了我,表现非常亲热,非要留我吃饭不可,拿来盐水花生米给我吃。我因考虑晚上回铁路招待所还有事,坚持不吃,他说我一个人吃饭,你陪陪我也好嘛!我们略说几句。他说四月初可能给我们一篇稿子。还说星期天上午艾芜过来了,两人谈得很好。艾的中篇如果是写贫下中农群像,有相对独立性,那很好。他又说写四清只能写四清,不能只写四不清。我坚持要走,他留不住了。待我要走时他又跑去从里间拿出两个很大的广柑(他说他很会挑选广柑)朝我两个口袋里一边装了一个。这时我对沙汀同志说,你把我当小孩子对待。当时我心里热辣辣的,直感觉我在年逾六十岁的沙汀同志面前,是个小孩子了。我出门,他说他陪我走一程。一直陪我走到汽车站,大约有半里多路吧。他边走边说,他最近研究了他的长篇计划,觉得他还是有东西的。又说左手臂经常疼,最近一两天很疼。又说他和艾芜。艾的劳动态度好,除1950年做过一点工作,那是短暂的,十几年来,他一直在写作,所以写出了一批作品。可是我认为我做了工作,有些东西是不做工作,不能体会到的。我觉得他没做工作不见得好……他的有些作品还可以更提炼更集中些。他的本领就在这里,1962年本来是去休养,可是他没有放松一天写作,劳动态度异常的好。我觉得他有些作品还可以精炼。我对沙汀说:你的作品的人物像是刀子刻下来的,你和艾芜的作品是两个风格。沙汀说:我写作品,放进的东西,下的本是要多些。又说,我做了工作,不一定是坏事。譬如四清,我的感受,要深刻些,深刻多了。前年写了两篇,去年却一篇未写,今年要给你们写一点。写东西要适应当前政治气候……贫协开会可能让我写篇报告文学。又问大树公社报告文学你们找戈壁舟同志(按:诗人戈壁舟当年在四川作协工作)谈了没有?以上是谈工作,片断地,沙汀同志又谈了些私事。他说有时真想找个人说话。我的儿子、媳妇他们教中学,现在的中学课程怎么那样忙?他们有时两个星期才回家一次。屋子里经常是我一个人。一个人吃饭。我说为什么儿子媳妇不住在身边?他说儿子、媳妇大了,我就要他们走。老年人、青年人要求不同,是会有些矛盾的。儿女没结婚还可在眼前。结婚了就要他们走开。在眼前,非管不可。孙子们他们曾建议放一两个在我身边,我没有要。后来跟艾芜商量,我这样做还是对的。主要是搞工作……不过有时真想找个人说话。我说要是你和艾芜一个住楼上一个住楼下,平时不互相干扰,需要时谈一下,那该多好。沙汀说:哎,星期日上午他来谈了,他还好……不过这两年,我都是这样过去了……我听沙汀同志谈,觉得心里难受。他把我当作可信赖的人谈他的知心话。我愈加了解了他,觉得他很好,很可爱,是个优秀的作家,阅历丰富,思想、见解深刻,他完全可能写出表现我们这个历史时代的大作品。我们对这样的作家,的确应该多体谅,多爱护,包括改善他居住的环境,为他的写作多创造点条件。他是党的、工人阶级的作家,不是“外人”,不是“资产阶级”的。同时我从他身上,感受到一个人晚年丧偶的痛苦。他的共患难的爱侣黄玉颀,50年代中期我见过,是个性情温厚、热心快肠的女性,他们伉俪情深,不幸她突然病逝,留下沙汀同志在数十年漫长岁月中,过着怀念的孤苦日子。   
  “文化大革命”前夕,三见作家沙汀(2)   
  2003年4月12日摘自日记 
  (载《传记文学》杂志)   
  诗人臧克家剪影(1)   
  很久以来我就想写一篇关于诗人臧克家的文章,这不仅因为我是他的诗歌、特别是近年所作诗歌的一个喜爱者,而且,我们共属一个机关,又在五七干校同学三年,我对他的了解逐渐加深,的确觉得这位前辈诗人身上有不少宝贵的东西,给我以启发,值得我学习。因此,我信笔写下一些对他的观感,或许不全面,也不深刻,不知对年轻读者是否有点益处? 
  劳动美的表现者记得1972年秋冬之交,克家同志要离开干校回北京,我们连队(那时我们机关编为一个连队)的战友为他开了个欢送会,他在会上朗诵了一首题名《同志》的长诗。诗中叙述三年来在劳动的风风雨雨里,在艰苦的环境中,他和战友们结下的深厚情谊。他一口气念了九个“留念”:留念战友,留念房东社员,留念朋友似的镰刀锄杆……”“走几步,回望眼,有件宝贵东西遗失了一般。是什么,想想看?是我那颗炽热的心遗留在绿树红花的向阳湖衅。”他激情难平,声泪俱下,我们也为之落泪。我一边听他朗诵诗,一边心里涌起许多感想。“文化大革命”前,除了偶尔约稿,我同他很少个人交往;只知道他是个身体非常虚弱的人,平日靠打针吃药过日子,一天只能工作个把小时……1969年秋,像他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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