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文坛亲历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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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文坛亲历记- 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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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9年春天,我在北京一个文学界的会上见到了王蒙,王蒙给我通个信息,他说张弦在北京,手上有作品,你们快去找。 
  编辑很快拿到了张弦的新作,但是久不见他将稿子提出来,我有点着急,遂催问他,他说准备退稿。我大吃一惊,我吃惊的是一向写作严谨的张弦,难道他在粉碎“四人帮”之后郑重交给《人民文学》的第一篇小说竟不够刊用水平吗?我要来原稿读了,不禁又吃一惊。吃惊的是这篇题为《记忆》的小说写得如此之好,正可以做本期小说的头条。 
  只要闭上眼睛我仍然清晰地记得作者笔下那位刚走上工作岗位,天真、热情、纯洁的年轻姑娘的形象、细节: 
  他要接见一批新分配到电影发行公司的青年学员。一上了楼,就见小会议室门口站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扎着一对“小扫把”辫儿,腼腆地向他迎来。羞红了的圆脸上,露出一对深深的酒涡。当秦慕平正要伸出手来同她握手时,她却蓦地一扭身,向回跑去,发出一串纯真的笑声,喊着:“部长来了,大家快坐好!” 
  热爱生活中的美好事物,善于生动、传神地捕捉瞬间即逝的美,这或许正是作家张弦艺术素质、艺术灵气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这样一个天真、单纯、可爱的小姑娘,却因为在放映电影时几秒钟的偶一失误,颠倒了电影胶片中的领袖像,而自己人生的命运被颠倒了几十年。这是过去发生的悲剧。而小说更从一个做了这样错事的党的领导干部(市宣传部长)的角度进行反思: 
  是的,记忆是一样好东西。它能使人们变得聪明起来。在我们共产党人的记忆中,不应保存自己的功劳、业绩,也不应留下个人的得失、恩怨。应该永远把自己对人民犯下的过错,造成的损失牢牢地铭刻在记忆里,千万不要忘记!…… 
  在同类题材的作品中,不能不说这篇达到了一个新的境界。小说在《人民文学》1979年3月号发表后,同年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从《记忆》肇始,随后数年,张弦陆续发表《被爱情遗忘的角落》、《挣不断的红丝线》、《银杏树》等短篇佳作,赢得了广大的读者。 
  写上述佳作出世记,涉及了某些当事人一时对某个作品的错判,这是对事不对人的,还请原谅。笔者自己的编辑生涯中错判作品的事也有之。之所以直陈而没有采取回避态度,是想显示,经过十几年的禁锢,人们的思想要回复到实事求是的轨道,需有一个过程,有时对一个作品的错判也是难免的,并不奇怪。由此也可知,佳作的出世在作者和编者都经历了“阵痛”或对“产房”的审慎考虑。   
  茹志鹃   
  ——《剪辑错了的故事》 
  茹志鹃发生全国影响的作品,是1958年在《延河》发表的短篇小说《百合花》。这篇感染力强,有独特艺术风格的佳作曾遭好几个刊物退稿,而《延河》的编者慧眼独具,发现了这颗艺术明珠,这是很值得称道的。但是如果没有茅盾先生亲自写文章充分肯定、大力推荐,《人民文学》转载该作,女作家茹志鹃的名声也不会在全国范围内那样迅速扩大,形成一个不大不小的冲击波。 
  《百合花》无疑是茹志鹃最有代表性的作品,也是在时间之河的流逝中能够留存下来的一篇作品。《百合花》究竟有什么特色呢?茅盾先生一语道破,说它的风格“清新俊逸”。风格即是人。风格造就了茹志鹃这个作家;有了茹志鹃其人,才有她作品这样清新俊逸的风格。我读《百合花》感觉最迷人的是弥散在作品中的那种青春气息:青春的战争(一场摧枯拉朽、充满蓬勃朝气的战争)、青春的人———枪筒里插上几枝树枝、野花,见了女人腼腆、害羞,却为正义英勇献出了年轻生命的那个“大孩子”、通讯员;那个“脸扭向里面,尽咬着嘴唇笑”,长得十分俊美的年轻新媳妇。为战争她慷慨地献出自己唯一的新婚花被,后来又将这条“枣红底色上、洒满白色百合花的被子,这象征纯洁与感情的花”沉稳地盖在了牺牲了的通讯员遗体上;还有不应该忘记的,作品中的“我”,那个聪敏、内秀,潇洒、大方,“清新俊逸”的年轻女文工团员的形象。不知怎的,这个形象留存在我脑子里的印象之深,一点不亚于那个小通讯员和年轻媳妇。所以,我一直将《百合花》这篇小说当作青春的诗篇去读。青春是天真的,纯洁、美好的,青春是花是诗,是如火的热情,我想这就是作品永久魅力所在。后来我读作家的短篇《高高的白杨树》、《阿舒》等仍感受了这种迷人的青春气息。要知道,50年代写短篇小说,有青春气息的作家,除了路翎(其代表作为《洼地上的“战役”》、《初雪》)、王蒙、方之(其代表作为《在泉边》)等几位,不能说是很多的。而这样写青春之天真无邪之美之可爱,又常常犯忌,被误认为是“小资产阶级情感”的宣泄,这就是为什么《百合花》在发表之前屡遭退稿的一个原因。 
  我受命去看茹志鹃向她约稿,是在她发表《百合花》后的次年。那时我除了知道她是作家还知道她是我的编辑同行,而未见其人。在读了《百合花》后已将她本人的形象诗化,我想像她肯定是个“俊逸”不凡的人。我怀着忐忑不安有几分畏缩的心情到上海淮海中路附近一条弄堂里去访她。我走到一处极为普通的弄堂院中,见一扎着围裙微胖的中年妇女坐在门前台阶上正低头洗一大盆衣裳。我问:“你知道茹志鹃住哪儿吗?”她忽然站了起来,说:“你找茹志鹃吗?我就是。”又急忙擦干了被水浸泡得通红的手。这时我才看清她那白净却很平凡的面容,无论如何同我想像的是大不一样。她平凡的容貌尤其是她平凡的生活给我的印象太深了。我想,也许正是她这种普通人的平凡,使她能深入战地、农村、工厂、车间、里弄,跟普通群众打成一片,并亲近其心灵、性格,不断激发自己创作的灵感。事实上,自50年代末期至60年代,茹志鹃陆续发表了一些小说新作,有些就是以街坊、里弄的大妈、婶婶作为描写对象的,并且再次取得了成功,如发表在《人民文学》的《如愿》、《静静的产院》等短篇。而在写作风格上,她也有了变化,由诗化的抒情风格一变而为细腻的心理刻画与叙事。作家在漫长的创作生涯中,风格的不断变化、发展是很自然,完全可以理解的。一方面是作家自身人生阅历和感受、思考方式等的变化,一方面是客观现实生活、描写对象等发生了变化,这些都不可能不影响作家创作风格的改变。如果停滞不变倒是十分奇怪的事。 
  改革、开放的最初年月,70年代末期,茹志鹃有两个短篇列入获奖短篇的候选名单,这就是发表在《收获》上的《草原上的小路》和发表在《人民文学》上的《剪辑错了的故事》。两篇各具特点。《草原上的小路》刻画人物见长,思想内涵也颇有独到之处,丝毫未将粉碎“四人帮”后的现实(人们的心态和人际关系)简单化。《剪辑错了的故事》是1979年初寄到《人民文学》编辑部,女编辑杨筠推荐给我的。随即在该刊1979年第3期发表。它构思新颖,提出的问题深刻。这是一篇重新估量和思考“大跃进”时期的现实的小说,它将现实(“大跃进”时期)和历史(解放战争时期)、现实和梦幻(未来反侵略战争)交错、对比起来写,通过一个普通农民对解放战争时期的干群关系、干部作风和“大跃进”时期的干群关系、干部作风强烈对比式感受,尖锐地批评了“左”的指导思想下的“高指标”、“高征购”,瞎指挥、浮夸风,华而不实的形式主义等等对国家、社会的危害。它不仅导致物资匮乏,而且严重损害了党群关系、干群关系,不能不使人对未来反侵略战争发生忧虑,不能不热烈呼唤实事求是、联系群众的好传统、好作风快快回来!茹志鹃仍保持她那抒情和叙事、明快和细腻结合起来的作风,人物和背景真切而生动;不过在这篇新作中更见出她文笔之凝练、犀利,观察和思考之深。在当时出现的一批反思和批评过去的作品中,《剪辑错了的故事》无疑应属上乘之作,也是作家们在新时期重新认识和再现现实的一篇“潮头”作品。在全国优秀短篇评委会评委们的讨论中,茹志鹃的《草原上的小路》获奖呼声仍高,得票不少。不过在年度评奖中,作家的作品只允许一篇得奖。评委们经过一番权衡,遂对《草原上的小路》割爱,而取她的《剪辑错了的故事》并且名排第三。可见评委们充分估计了这篇作品的价值。   
  陆文夫的《献身》   
  中国几十年来致力写短篇小说的作家,陆文夫是其中一个。他的小说时时产生了影响,这在建国以来不平静的岁月里,不能不给他本人的命运带来一些波折。 
  他最早一篇有影响的短篇,是50年代初期发表的《小巷深处》。这篇最初的小说如同它的标题那样,至少显示了年轻小说家别致的取材、独特的生活视野;更不用说他那叙事明快,含蓄、凝练、沉稳的个人风格,文如其人。 
  我第一次见到陆文夫,大概是在1956年全国青年创作大会上。那时作为青年作家,他已崭露头角。但他并不自满,有许多的创作构想等着他去探索、去实现呢。然而为时不久,他和几位青年作家发表他们的文学主张,见诸文字,形成一篇小小宣言,说文学是一种探求。他们要通过文学探索人生、探索社会……(这并非“宣言”的原文,是我记得的大致意思。)也就因为这篇公开的“宣言”,他们这个小小的文学组合,竟在1957年遭受批判。有三位青年作家被错划成“右派”。陆文夫虽没划右,但长期下放劳动。 
  陆文夫是个对生活与文学都很认真、执著的人。他在工厂车间劳动,和师傅们处得很好。他还掌握了一个工种的技术;甚至自己充当师傅带徒弟,也足胜任了。 
  于是在1961年、1962年之际,陆文夫陆续给了《人民文学》几篇写工厂生活的小说,像《葛师傅》、《二遇周泰》都以头条地位发表。这些写工厂生活的小说,刻画了工人师傅的品格、个性,读来亲切、有味,完全摆脱了一般写工厂生活的小说那肤浅、做作、沉闷、枯燥的缺点,见出陆文夫生活功底之深。而短篇小说的技巧、也是圆熟讲究,引人注意的。就连那篇轻巧、活泼的《介绍》(以介绍恋爱对象为题材),它的人物描写及场景,也是让人过目不忘。这些内容健康、向上,又是“表现工农兵”的小说,在60年代初期出现,难道不是创作上可喜的收获吗?作家深入生活和创作上的努力,难道不应当受到鼓励吗? 
  是的,陆文夫的这几篇小说新作,引起了向来关心文学创作的兴衰、热情奖掖后辈的茅盾先生的关注。他在《文艺报》上发表文章,细致分析、充分肯定了陆文夫在短篇小说领域新取得的成绩,并期望他继续奋进。 
  茅盾先生时任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部长、中国作家协会主席,是中外闻名的中国老左翼作家。又谁知,茅盾先生的鼓励,反而给陆文夫带来意想不到的后果。1965年,他再次被下放劳动。这件事,今天的读者听来难以置信,恐怕以为是“天方夜谭”或者判定我在瞎说八道了。但是陆文夫第二次被下放劳动锻炼的遭遇,毕竟是事实,且鄙人略知一点它的背景。 
  原因是当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又十分响亮了。全国文艺界权威的负责人在内部讲话中遂将茅盾先生在报刊上写文鼓励陆文夫和另一位青年作家胡万春,估计成“资产阶级争夺青年”现象之一例,这是笔者亲耳听见的。这样的讲话不能不传到陆文夫所在省的文联,于是方有对陆文夫采取的第二次下放措施。其实,即便是某个“资产阶级”争夺青年,作为“青年”的陆文夫又有何辜呢?他的言、行没犯什么错误呀! 
  粉碎“四人帮”,文学创作事业开始复苏,《人民文学》杂志的编者没有忘记陆文夫、方之等等这些在文学创作上不断探求,有才华、曾经活跃一时并支持了《人民文学》的作家。经多方打听,才知陆文夫、方之等被下放在偏远县份,尚未回省城,赶紧书信联系。于是在1978年春陆文夫寄来《献身》、方之寄来《阁楼上》。这两篇小说分别发在《人民文学》1978年第4期和第3期。陆文夫的《献身》以“文化大革命”为背景,以家庭生活的悲欢离合为故事线索,写了一个正直不屈、一心献身祖国科学事业的知识分子,当然也鞭挞了投机钻营靠造反起家的丑类。这篇小说保持了陆文夫的创作水平。于同年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但在今天看来,它更大的意义是象征了陆文夫的复出。作为小说的技巧及内涵深度等等,我觉得陆文夫其后是一篇比一篇更佳,给人印象更深,如《井》、《围墙》、《美食家》等等。然在1978年上半年,像陆文夫、方之还有其他一些作家,这样勇敢地否定“文化大革命”和肯定知识分子的作用和贡献,那是了不起,也是他们几十年在文学创作道路上不断探索的继续。记得当时有位在“四人帮”当政时期主持刊物工作的人背后曾对他的朋友说:《人民文学》这几期发的小说(陆文夫、方之他们否定“文化大革命”的小说)篇篇都犯了“杀头罪”! 
  意味深长的是在1978年全国首次优秀短篇小说评奖大会上,复出的周扬会见了陆文夫和其他一些获奖作家。周扬在授奖大会上发表讲话,特意肯定了陆文夫他们当年的“探求”。周扬说:短篇小说的作用应该像轻骑兵。什么样的轻骑兵?我看是侦察兵、是哨兵。周场还说:短篇小说将来恐怕也要革新,所以要探求,要做侦察兵、开路先锋……在我们党的工作重点转移的新时期,短篇小说要起到它的侦察和探求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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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说,何士光是一位来自偏远山乡、写新时期农村变化脱颖而出的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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