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文坛亲历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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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文坛亲历记-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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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6年3月,中宣部已成立了丁、陈一案的专门小组(包括审查丁玲被捕的那段历史;对1955年揭发丁、陈的材料进行查证核实,在核查结束后研究对他们的组织处理)。1957年初春,毛主席在最高国务会议上和全国宣传工作会议上讲话,指出国内急风暴雨式的阶级斗争已经基本结束,号召党的干部要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紧接着中央发出整风指示,号召反对官僚主义、主观主义、宗派主义。“丁、陈”一案,如何正确、恰当地处理,成为作协机关工作人员关注的一个焦点。而作协党组也于1957年6月初召开扩大会,讨论“丁、陈问题”的处理。党组书记邵荃麟明确地说:“‘丁、陈反党集团’难以成立,现在看来这顶帽子可以摘掉。”他不仅在党组会上说,也在全机关动员整风的大会上说。丁玲、陈企霞本人自1955年后,一再向上级机关提出申诉。在6月初的党组扩大会上,他们自然向整他们的领导人提出了质问。周扬也在会上向丁玲等人表示了歉意。一些原来“揭发”丁玲的人也变调或降调,转而对领导这场运动的人提意见。时隔不久,全国范围的“反右”开始了。作协的党组扩大会宣布暂时休会。   
  丁(玲)、陈(企霞)一案小窥(2)   
  1957年7月25日,党组扩大会复会。会议参加人先是扩大到作协机关的普通党员,继而文联各协会的党员、中宣部的工作人员,接着又扩大到中央直属机关及北京市的非党知名作家,到会人数数百人。会议先是打退丁玲“向党的进攻”,继而提出彻底揭发丁、冯(雪峰)、陈(企霞)等人的“反党活动”,被点名的还有著名诗人艾青等人。会上形成一边倒式的揭发、批判气氛,使被揭发的人难以为自己申辩。两个月后周扬同志发表长篇演说(在首都剧场)总结反“丁、冯、陈……反党集团”和文艺界反右派斗争的经验。演说题目为《文艺战线上的一场大辩论》。其实是说不上辩论的,不用说大辩论了,连小辩论似也难以实现。记得第一次开会,丁玲出场,她在台前站立,人们纷纷要她交代为何“向党进攻”,她有口难辩,半天做不得声,突然她伏在桌上痛哭失声。 
  这场由揭批丁玲、陈企霞开始的运动,进而扩大到著名文艺理论家、出版家、长征干部冯雪峰,中国第一流的诗人艾青,30年代老作家罗烽、白朗夫妇,散文家李又然,丁玲的丈夫、剧作家陈明,天津女作家柳溪,部队青年作家徐光耀,丁玲的秘书张凤珠,《文艺报》编辑部主任唐因,副主任唐达成等,《文艺学习》编辑李兴华(他是陈企霞的学生);而在1958年上半年又加进了1956年丁、陈专案组的一些主要成员,如中宣部党委书记、诗人李之琏,中国作家协会前党总支书记、评论家黎辛,中国著名诗人、八路军军歌(建国后的解放军军歌)的词作者公木。以上这些人都被划为右派分子,开除党籍。定为“反党分子”的则有中宣部党委副书记张海、崔毅,著名作家舒群等人。 
  以上这些人,人们从未听见过他们有什么反党反社会主义言论。像冯雪峰曾作为党的一个负责人长期联系鲁迅先生,在文化战线上为党立过大功;艾青、罗烽、白朗、舒群(当然还有著名小说《八月的乡村》的作者,早就在口头上和文章中被戴上了“反党分子”帽子的萧军)等,他们都是在白区一直从事进步文学活动,而在抗战初期,历经千辛万苦,奔赴延安(有的人,如萧军、罗烽、白朗夫妇去延安,还是党中央负责人周恩来等同志亲自关照、安排的),八年抗战的艰难日子,他们长期在解放区跟党和人民共患难。有的是出身工农,在战争烈焰中成长的青年作家(如徐光耀),或解放区培养的青年文艺干部(如唐因、唐达成、李兴华等);有的则是职业革命家如李之琏等。这些人,有的是跟丁玲历史上(如30年代、延安时期)关系较密切,或为丁、陈的部属、学生,而受株连;有的则是主持或参加审查丁、陈一案,(包括审查丁玲在南京那段历史)因坚持实事求是的工作作风和态度而被认为“为丁、陈反党集团翻案”,被划右派或被划成“反党分子”,如李之琏、张海、崔毅、公木、黎辛等人。 
  周扬同志在《文艺战线上的一场大辩论》一文的中间部分,有这样几句话,“旧基地的清除(指清除丁、陈等文艺界‘右派’和‘反党分子’)不是一年工夫可以全部完成的。但是基本的道路算是开辟了,几十路、几百路纵队的无产阶级文学艺术战士可以在这条路上纵横驰骋了。”据说这些话是毛泽东主席加上去的。 
  “丁、陈一案”,其株连面之广,打击面之大,恐怕仅仅次于“胡风反革命集团案”。有材料说有上百人受牵连。其特点是打击对象主要是来自党内、来自解放区的,一批国内外有影响的创作生力军。是的,他们是“实力派”,确切地说是创作的实力派。而1958年后,他们被长期剥夺了写作的权利,已出版的著作则被禁止发行或毁版。 
  1957年夏季,揭批丁玲,最迷惑人的莫过于说丁玲“写了一张条子”,实际上是向敌人自首、投降。再就是“同叛徒冯达同居”。周扬同志在《文艺战线上的一场大辩论》中指斥丁玲“作贼心虚”,“是一个一贯对党不忠的人”。1958年《文艺报》关于“再批判”的编者按语说“丁玲在南京写过自首书,向蒋介石出卖了无产阶级和共产党。她隐瞒起来,骗得了党的信任。”我们普通文艺干部没有见过丁玲这张“条子”,没有机会听丁玲申辩,只能相信权威人士之说,而且也真相信丁玲是“隐瞒”了。而这些似乎是查南京的敌伪档案新查出来的材料,这像是铁定了的,所以60年代中期,我听见文艺界一位领导同志给大家作报告,他风趣地说:“讲到‘写真实’,我没有写什么作品。但我可以说关于丁、陈反党集团的报告是真实的。” 
  我曾尊敬作家丁玲。但自1957年以后,丁玲的历史问题在我心上留下很深的阴影。我想不少人可能也有我这种情形。 
  最近10年来,已发的一些文章、材料如李之琏同志(他是1956年重新审查丁玲历史的负责人之一)的文章《不该发生的故事》(回忆1955—1957年处理丁玲等问题的经过)(载《新文学史料》1989年第3期)还有丁玲本人的最后遗作《魍魉世界》(载《中国》1986年第11期和12期),却向世人证实,原来丁玲在南京的那段历史,她早在延安便向组织讲了的,她没有隐瞒,而且这段历史经中央组织部陈云、李富春同志审查,1940年便做出了明确的审查结论:“丁玲同志仍然是一个对党对革命忠实的共产党员。”这是书面结论的最后一句话。李富春同志告诉丁玲,这句话还是毛泽东主席亲自加上去的。而1956—1957年对她的重新审查呢?李之琏文章说:“审查小组在同丁玲谈话前后,作了大量的调查,也查阅了当时国民党遗留下来的档案。无论从档案中或是当时能找到的证人的证词中,都没有发现丁玲被捕后有叛变或自首、变节对党不利的行为。而且证人的证言都反映她在那种被监视和折磨中表现不错。”既然如此,1957年夏天和1958年再次宣告她对组织“不忠”的人们,难道不知道、不掌握这一情况吗?既然知道,为何在这样严肃的事情上,主观随意地更改郑重得出的结论而致人于死地呢?真是不得而知了。   
  丁(玲)、陈(企霞)一案小窥(3)   
  关于在南京写的那张条子,丁玲在其最后的遗作《魍魉世界》中讲得很清楚,是在一种特殊处境下,为了对付敌人而写的“回家养母,不参加社会活动”。既未暴露自己的共产党员身份,也没有出卖同志和共产党。丁玲写道:“我想,对付杀人如麻、诡计多端的国民党反动派,革命者为什么那么老实,不能欺骗呢?欺骗敌人是污点吗?”中央组织部1984年为丁玲彻底平反的文件中是这样评说这张条子的:“丁玲同志这个‘申明书’只是为了应付敌人,表示对革命消沉态度,没有诬蔑党、泄漏党的秘密和向敌自首的言词。”这才是体现了实事求是精神的科学唯物主义态度。 
  丁玲在遗作中写道:“当1940年、1944年在延安,我对陈云同志、任弼时同志、周恩来同志先后陈述这段历史时,他们是谅解的。恩来同志还说,你要帮助那些不熟悉白区情形的同志了解情况,你们原来是夫妻(按:指丁玲与冯达同居并生孩子),那时实际情形也是‘身不由己’嘛。而一些经历过国民党的恐怖统治、在我们党组织部门工作的同志们对此是容易理解的。” 
  其实,在我们中国历史上,我国古人,对这类复杂的情形,也是能够理解、接受的。 
  我们中国历史上两个最有名的外交使臣张骞、苏武都是身陷敌(匈奴)营十数年,并且娶敌族的人为妻(与敌族的女人同居)或生子。而在政治上,史书明确地说,他们“持汉节不变”。 
  东汉末年的才女蔡文姬,她在战乱中被俘,再嫁给南匈奴的左贤王,生了两个孩子。生活造成了她这样复杂的遭遇,曹操反而将她赎归,重返汉地,并再嫁董祀;对她的文学才能依然肯定。 
  1979年,我们去看了丁玲后,不久,她将新作《杜晚香》交给了《人民文学》编辑部。这是一篇将人物的心理写得很细腻,实际上像小说的报告文学作品。我读原稿很惊奇,丁玲以年过七旬的高龄,仍然对生活保持着新鲜感觉,而且仍然有一支活泼、生花之笔,这是非常难得的。这篇作品在发出的过程中,仍然有一点小波折。主编读了作品,感觉它有点冗长,建议责任编辑找作家谈谈,请她适当地压缩。责任编辑去看丁玲不遇,便给她留了一张请她修改作品的简单的条子。这在编辑工作中容或是正常的事,但敏感的丁玲感觉编辑对她不够尊重,推测是主编对她变相退稿,只好将稿件交给了来约稿的《十月》编辑部的刘心武。主编闻讯后,赶紧派人向她解释、索稿,《杜晚香》这才发在《人民文学》1979年第7期。 
  1979年丁玲因治病回京不久,正在为争取自己冤案的平反而努力,她感觉有些磕磕绊绊地。她对作协或《人民文学》的领导抱有一点怀疑或不够信任的心理是可以理解的。这种持戒心理是彼此长期的处境造成的,并非丁玲一方所有,也不大容易消除。这种戒备或隔阂,有时在一些小事上也表现出来。有次作协开短篇小说授奖大会,丁玲来了。她大声对会议主持人之一的葛洛同志说:“你要我来参加会,你说周扬同志不参加,周扬同志这不也来了吗?” 
  1986年丁玲病危。辞世前她谆谆对她的亲人说,她的追悼会不要治丧名单———不要某某某(指当时作协的一位主要领导人)参加。因为那位写过几篇赫赫大文严厉批判她的人,至今未向她道歉。而有些领导同志是诚恳向她道歉了的。 
  丁玲去世后,我有个预感,她主编的《中国》刊物,可能难以继续存在。后来这预感证实了。 
  我觉得全国获奖作品评奖中,有一些“遗珠”,无论是老作家或新作家的佳作。遂于1984年初,将1978—1983年,历年的“遗珠”编成一集就叫遗珠集。其中收有丁玲的《杜晚香》和孙犁同志的芸斋小说。1984年5月,我去木樨地丁玲寓所看望她,并告知她,她欣然表示同意。遗珠集排版付型,但出版社头头以5000册的征订数太少,这本书遗憾地未能面世。 
  丁玲以年老多病之躯,在复出后的数年,以“只争朝夕”的姿态写出了数十万字各种体裁的作品,包括小说、散文、回忆录,并且亲自主持创办了一个大型文学刊物,这很了不起,表现了她一贯的对文学事业的责任感和顽强拼搏的精神。 
  但是丁玲作为一个作家,一个阅历如此丰富,心灵的激情如此充沛,创作的才能在中国堪称一流的人,她在创作上也有许多遗憾: 
  她的《红楼梦》式的反映一个大时代变化的长篇《母亲》,原计划写几十万字,仅有30年代出版的十几万字,实际上仅写了一个开头。 
  《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的姊妹篇《在严寒的日子里》,50年代初期便构思,并已开始动笔。已写出的十几万字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毁灭了,后来又重写。原计划写七八十万字,后来改计划为三四十万字,在她逝世前实际上只完成十七八万字。 
  抗战初期,她是名扬海内外的西北战地服务团的领导人。那一段多彩的生活,她曾计划写一部长篇小说,但是在她的日程表上没有这部长篇小说的时间了。 
  还有她本人的自传体小说呢,也没得时间写了。 
  在时间的富有上,她不如她的老友沈从文。她失去了二十多年盛年的黄金时间。而在沈从文先生的20年黄金时间里,从20年代末至40年代,他完成了他计划要写的最好的小说、散文作品。晚年又完成了一部填补空白的学术著作《中国古代服饰史》。辞世前我曾数次去看望他,老人态度极为安详。因为作为一个作家,他没有像丁玲那样的遗憾。   
  丁(玲)、陈(企霞)一案小窥(4)   
  丁玲的悲剧,是“身不由己”的悲剧。   
  陈企霞其人(1)   
  陈企霞一生中事业比较顺利、名声比较响的,恐怕也就是他在延安编《解放日报》副刊的那几年和1949—1953年主持编《文艺报》的5年。但这两次的编辑工作都给他带来一些问题,尤其第二次,更决定了他后半生极其坎坷、悲凉、暗淡的岁月,这是他无法预料,而今天的人们听了他的故事也会觉得有几分难以想像的。 
  他在任《解放日报》副刊编辑期间,经手发出了两篇有名的文章,一篇是丁玲的《三八节有感》,一篇为王实味的《野百合花》。这两篇都是因批评现实中某些现象而发生问题。其后果是王实味不久成了托派、罪人,丁玲在十几年之后也成了罪人。两篇文章在1958年列为大毒草,被置于“再批判”的榜首。但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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