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文坛亲历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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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文坛亲历记-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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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究竟扮演什么角色,起着什么样的作用?这是我感兴趣,并作了些材料的积累和思考、探索的。我很早就知道舒芜同志,但平时并不来往。只是因为要探寻上述问题、核实事实,了解具体细节,才同他作了交谈。因此我写此文的动机,与舒芜本人没有关系,文责由我自负。当然,我希望这个问题的探索能给历史、给读者提供一点思考的线索,也欢迎批评。 
  一、舒芜的《论主观》———五十年前一大公案 
  舒芜的《论主观》,洋洋两万七千多字,可以算作一篇哲学论文吧。这篇1944年2月写成两次稿的大作1945年1月发表于胡风在重庆创办的《希望》杂志第一集第一期上。写作这篇论文的舒芜年方22岁。当时他已在一所大学教国文课并自己选择研究先秦的墨子哲学。其实舒芜本人并没有进过大学,抗战初期他是个高中生被迫中途辍学,以教书谋生。逐渐地由小学教到中学,再到大学。他可算是自学成才。他的学问文章怎样打下基础的呢?据他自己说:“我进初中之前,在家塾里读四书、五经、古文、唐诗。同时在家塾之外有机会读到两类书:一类是宋明理学书,理学终于不喜欢,对哲学理论的兴趣却培养起来,使我后来搞过哲学和哲学史之类;另一类是中国新文学书,包括了新文学几大流派的主要代表作家的好些名作,读来读去,最吸引我的终于是鲁迅、周作人的散文集,尽管一个尚未进初中的孩子当然有许多不懂,却分毫不妨碍兴趣。”(见安徽教育出版社出版《舒芜文学评论选自序》)那么,他为何从研究古代的墨子转而写像《论主观》这样的现实哲学文章呢?这就要说到他和胡风的关系了。凡是读过鲁迅作品的人都知道,胡风从30年代起就是鲁迅身边有名的左翼文艺批评家,抗战初期更创办了有影响的《七月》杂志。后来在重庆,他是周恩来信任的跟“周公馆”常有联系的“文艺界抗敌协会”中坚分子、重要工作人员之一。舒芜是通过当时年轻小说家路翎的介绍认识胡风的。那时舒芜走的是纯文学研究的路,已在《中央大学文史哲季刊》上发表了墨学论文《释无久》,还写成了哲学论文《论存在》、《论因果》、《文法哲学引论》。舒芜将这些文章带给胡风看。胡风立即热心地将《论存在》推荐给《文风》杂志,将《论因果》推荐给《中原志杂》,将《文法哲学引论》推荐给《中苏文化》杂志分别发表,并且将墨学论文《释无久》介绍给陈家康看。陈家康是胡风在周公馆的熟朋友(后来是新中国一位著名的外交官),他是研究墨子的。胡风给舒芜写了信,将这些情况告诉他,并就根本研究方向提了建设性的意见。他主张舒芜最好不要搞纯学术,而是结合现实谈现实的文化问题,这是最急迫的。后来的事实证明,舒芜是考虑、采纳了胡风的建议。陈家康看完了舒芜的文章后对胡风说,他想请胡风约舒芜见个面。胡风于是带舒芜到当时主编共产党的公开刊物《群众》的乔冠华那里去,约好了陈家康同时去那里,大家会面。这次见面,舒芜和陈家康、乔冠华之间谈论哲学、学术问题颇为热烈,陈家康谈墨学研究,对郭沫若的尊儒贬墨之论很不满。乔冠华说要发起纪念费尔巴哈,来强调哲学上的“感性”原则。他说我从德文原文译了《费尔巴哈论纲》,比已有的中译本准确。将他的译文稿给了舒芜,要舒芜准备写文章参加纪念(后来纪念并未实行)。胡风只在一旁听着。陈家康、乔冠华都是周恩来身边的得力助手,两人都是共产党内的才俊之士,两人同岁,都到了而立之年,也就是说比舒芜大9岁。陈家康的谈吐、见解,比乔冠华显得稳定而老成,更受胡风欣赏,也同舒芜颇谈得来;乔冠华气宇轩昂,胡风后来回忆说他有点儿恃才傲物,但学术见解有时使人感觉似“客串”,也略显浮薄。1942年上半年,毛泽东主席在延安作了整顿三风(党风、学风、文风)的讲话,发动了整风运动(反对宗派主义以整顿党风,反对主观主义、教条主义以整顿学风,反对党八股以整顿文风)。当然,在党内,“三风”主要针对的是王明的“左”倾教条主义影响。在1943年,整风的主要文件及精神已经通过周恩来领导的南方局带到了重庆。周恩来身边的几位思想活跃的秀才像陈家康、乔冠华、胡绳(曾经帮助邹韬奋编《大众生活》,当时编新华日报第四版,后来成为著名历史学家)等纷纷根据自己对整风文件精神的理解写文章。陈家康在《群众杂志》上发表《唯物论与唯“唯物的思想”论》,乔冠华在《中原》发表《方生未死之间》,胡绳写文章提倡“新理性主义”。这几篇文章总的倾向可以说都是批判在重庆进步文化圈子内一些人感受到的那种庸俗社会学的“左”的简单化,沉闷僵化的教条主义,还包括宣泄一部分由此而产生的苦恼。当然这跟延安的整风目标还是隔着一段距离的,或许根本就没有对上号。较值得注意的是陈家康那篇,对借以唬人的僵化的本本主义、教条主义实质和危害作用的揭露批判有一定分量。此外他还提出了一个“自然生命力”的论点,这可能是指人的主观能动作用,但提法欠缺科学的准确性,且容易引起误解。而舒芜在1944年2月写成的《论主观》中,倒是捎带批评了“自然生命力”这种观点。他说:“人既是人,其所发挥的,就只能是那有机的统一了自然生命和社会因素而不可分的主观作用,自然生命力不再能藏在任何里面而自有其作用;以自然生命力为武器的企图,实不免徒劳”,这“表露出费尔巴哈的倾向了”(见该文第十二节)。我提到这些是想说,自从胡风介绍舒芜认识周恩来身边几位有才华的、比他见闻、阅历更加丰富的共产党员知识分子并成为朋友后,在谈学术,交流观点时,不能不相互受影响,当然也有发现彼此的论点分歧而产生争论甚至冲突,这都很正常,然而并不妨碍彼此的交往、情谊。从舒芜这边来说,他1943年酝酿、1944年2月写成《论主观》,不能说,他没有受到在他之前发表的几位共产党员知识分子反教条主义文章,尤其陈家康那篇《唯物论与唯“唯物的思想”论》的影响,虽说个别论点彼此有争议。还有,他们的文章,包括舒芜的《论主观》都是在延安整风这个大背景下写出的,这也无法否认。在胡风介绍舒芜同陈家康他们交往后不久,胡风告诉舒芜,陈家康、乔冠华、胡绳他们几位发表的前述几篇反教条主义文章,在党内受到批评,认为他们是用唯心主义反对教条主义。一个共产党员新闻、宣传工作者被视为“宣传了唯心主义”,这个批评不能不是重的。很快,陈家康被调回延安,舒芜收到了一封百感千思的告别信,并附赠他一副自作的对联:   
  舒芜和“胡风集团”案件(2)   
  胼胝穷年 蝼蚁稊稗屎溺 
  荆榛满眼 孔孟黄老申韩 
  这副对联中的一些字,我对今天的年轻读者稍加解释。上联两句都是《庄子》书上的话。“胼胝”是讲手掌、脚底因长期劳动磨擦而生了茧子。(见《庄子》“让王”篇:“颜色肿哙,手足胼胝。”)“蝼蚁稊稗屎溺”见《庄子》“知北游”篇。在庄子看来,像蝼蚁这样的小昆虫,像小米、稗子这样的草本小植物以致屎尿这等排泄物都蕴含有“大道”(真理)。所以上联是说:穷年累月,辛辛苦苦地在最平凡最卑微的现实中研求真理。下联是说:满眼都是荆棘杂草,尽是儒家(孔子、孟子)道家(黄帝、申不害、韩非子)之流,而没有墨家的地位。这副对联有没有“弦外之音”呢?我不好判断。但至少可以说是低调儿的,掺和点发牢骚的味道。 
  这件事情过去之后,舒芜的长篇大论《论主观》却写成了,被胡风发表于1945年1月出刊的《希望》杂志创刊号上。胡风先生对此作是如何评价的呢?舒芜在文末附录了胡风的两点意见:“似乎《论主观》还有不少的弱处。例如,今天知识人的崩溃,这普遍现象没有触及;这是由于把对象局限于所痛切关心的一方面之故。例如深入生活这一论题,还把握得不丰富,或分析得不深;这里由于实践精神不够强的缘故。总之,胸襟还不够阔大。”胡风还在本期的编后记中说:“但《论主观》是再提出了一个问题,一个使中华民族求新生的斗争会受到影响的问题。这问题所涉甚广,当然也就非常吃力。作者是尽了他的能力的,希望读者也不要轻易放过,要无情地参加讨论……”最近《新文学史料》(1995年第2期)刊登的胡风《文稿三篇》,其中第三篇《关于乔冠华(乔木)》(1977年7月18日完稿),涉及了《论主观》发表后的一些情况。《希望》刊出舒芜《论主观》,惊动了周恩来同志召集一次座谈会,参加人有茅盾、乔冠华、冯雪峰等人。胡风说会前他到乔冠华房里,见他将《论主观》的内容写了个提纲,他的态度是基本上同意舒芜的,提纲是作为发言的底子。但会上关于《论主观》他只谈了几句,就再没有发言。而胡风自己,他说他在会上对周恩来同志和大家说明了,他发表《论主观》是想引起批判。我想胡风这里说的“批判”的意思,可能跟解放后搞运动,发动了对某个人的“批判”,那意思还不大一样,并非对舒芜文章全盘否定,而是引起讨论、批评的意思。他在编后里说得明白,《论主观》是“再提出了一个……使中华民族求新生的斗争会受到影响的问题”,因之,“希望读者不要放过,要无情地参加讨论”。会上的发言,除了冯雪峰肯定作者用心是好的,其他人对《论主观》持批评态度,有的近乎指责,说作者是“卖野人头”。但这毕竟还只是内部小范围的批判。胡风在《希望》杂志第一集第二期上又接着发表了舒芜的长篇论文《论中庸》,继续发挥《论主观》的观点。 
  最早“闻风而动”写文章公开批判《论主观》的是黄药眠,文章的题目是《论约瑟夫的外套》。舒芜的《论主观》强调“新哲学的约瑟夫阶段”的概念,指马克思主义哲学(新哲学)的斯大林(约瑟夫)阶段。那时在国民党统治区为避开反动人物的注目,进步人士写文章,常以“新哲学”代称马克思主义哲学,以马克思、列宁、斯大林的名字卡尔、伊里奇、约瑟夫来称呼他们。在庆祝斯大林六十寿辰的活动中,重庆进步文化界有人(例如侯外庐)提出“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斯大林阶段”的概念,给舒芜很深印象。他写《论主观》时便发挥了这个概念。所以,黄药眠的《论约瑟夫的外套》这意思,也就等于说“论披着斯大林的外衣”,无异说作者舒芜是打着马列主义旗号来反对马列主义,那只能是马列主义的敌对者了。 
  抗战胜利后,1945年11月,胡乔木从延安来重庆,找了胡风说要找舒芜见见面谈谈《论主观》、《论中庸》的问题。胡乔木认为作者好学深思,但文中有很多问题不妥当。舒芜接胡风信,便从百多里以外的地方乘船专程赶至重庆市区。胡乔木同他谈了两次。第一次是在张家花园文艺界抗敌协会胡风住的房间,胡乔木讲,你是哲学唯心论、主观唯心论。舒芜不服,同他辩论,反反复复同他辩论这两句话,谈了一下午。最后胡乔木约舒芜第二天“到我们那儿去谈”,也就是到曾家岩50号周公馆去谈。第二天上午周公馆的谈话,胡乔木、舒芜而外,在座的还有胡风和地下西南局文委的负责人冯乃超、邵荃麟,他们都只是听,一言未发。谈话中,胡乔木说:你要知道毛泽东同志对中国革命的伟大的贡献之一,就是区别无产阶级革命性和小资产阶级革命性,而你将他们混淆了,要以小资产阶级革命性取代无产阶级革命性!胡乔木还说:毛泽东同志指出,什么是唯物论?就是客观。什么是辩证法?就是全面。你《论主观》,恰好是反对客观。你的《论中庸》恰好是反对全面。胡乔木这两段话,给舒芜印象最深。舒芜不接受胡乔木这些批评,同他反复辩论。最后,胡乔木激动起来,拍了桌子说:“你这简直是荒谬!”谈话继续不下去了,正好服务员来通知吃午饭,准备饭后接着谈。及至午饭后,胡乔木说:很抱歉,下午周恩来同志要举行一个记者招待会,他也要参加,没法继续谈。下午,舒芜去买了第二天早晨的回程船票,晚上舒芜又到张家花园胡风房间里,忽然乔冠华来了。他一来就开玩笑说:我是代表我来的。原来,那时乔冠华在南方发表文章,常署“乔木”的笔名。胡乔木一到重庆,便有了南北两个“乔木”,进而文化界有所谓“二乔之争”的趣闻。乔冠华也借这个玩笑,表明他是代表胡乔木来的。接着他拿出胡乔木一张条子给舒芜,条子上说:上午我态度激动,很抱歉。我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一样。希望你留在重庆再谈一谈。过两天伯达也要来,他也想和你谈一谈。然而舒芜已买好回程的船票,只好婉谢。乔冠华又闲谈一阵而去。这次他没有对《论主观》问题表示任何态度。乔冠华走后,冯雪峰来了,这是舒芜第一次认识冯雪峰。冯雪峰好像已经知道胡乔木谈话的事,他明确表示了对于《论主观》的态度,对舒芜说:你是主张每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不仅要理论上武装自己,而且要把自己炼成钢筋铁骨,这是对的。但是,钢筋铁骨怎么炼?要在群众中斗争中炼。这一方面你却忽略了。   
  舒芜和“胡风集团”案件(3)   
  隔了三年,即全国革命胜利前夕的1948年,香港党的地下文委的一批理论家,仍然是胡风的老熟人邵荃麟、乔冠华等人,在3月创刊的《大众文艺丛刊》上连续发动了对胡风思想包括舒芜《论主观》的公开批评。这次批评的特点是规模比较大、比较系统,将舒芜的理论、路翎的小说创作实践,联系胡风思想一起批判。并首次提出了胡风的文艺理论“显出一种宗派主义的倾向了”。这些批评文章包括:《对于当前文艺运动的意见》(《大众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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