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冀才散文_冯骥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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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冀才散文_冯骥才-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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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却只有十三人。这十三人活到四百年以上,足以表明人类科学已经无所不能。但另外那三千多人为什么会死掉呢?到底是表明这次生命改造惨重的失败率,还是一个意外事件,比如战争?信息库拒绝回答。这片被称做盂菲斯的城区,简直像个坟场,破败又冷寂。历史遗迹在现代和超现代的建筑群中,就像一堆等待槽理的垃圾。黄昏已经降临,依然没有灯儿所有老房子都是一个空盒子,里边都有一个四四方方无法走进的阴影;那最后存活的十三个人躲在哪里?尽管我的脚很疼,迫切想得到药物,欧亚却似乎比我还要着急。 

    在一所球状的古屋前,欧亚推开门一看,跟着他拉上门,不叫我走进去。我执意推门进去,在一个圆形的大厅中央,迎面坐着一排青黑色石头雕像。都是身材巨大,足有我身高的三倍。他们正襟危坐,腰板挺直,一双手呆板地放在膝头,目光亘视前方。我无论怎样变换位置也无法与他们的目光相碰,在古屋内幽暗的又神秘的光线里,他们的神情异样肃穆,面郁肌肉好像挂在绳上的湿布那样垂落着。每个雕像的下巴上都有一根香蕉状的象征性的胡须,末端如同豹尾那样有力地卷起。我模模糊糊感觉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种形象,一时的记忆却十分无力。我数数那些雕像,正好十三个。 

    欧亚指着中间脸颊很长、个子最高的一个,说:“他就是阿吞。我们来晚了,我知道他们迟早总有一天会这样——他们都死了。” 

    我问他们是怎么死的。 

    欧亚说:“集体自杀。据说只有自杀,才能变成这种雕像。无法挽救了。他们已经变得比石头还坚硬。” 

    我问他们为什么要变成雕像。 

    欧亚说:“为了水恒,这是他们这个民族一贯的精神。” 

    我更奇怪了,他们不是已经能够永生了吗?永生,不就是永恒?” 

    欧亚若有所思。他自言自语他说:“死亡才是真正的永恒。人类千方百计地追求永生,一旦真正达到,永生便会发现,这永生不过是物质的长存,精神却无法一成不变地存在着。他们的精神已经无法坚持下去,所以他们以自杀告终。”忽然他提高嗓门说:“人类的自杀从来就是精神问题。唉,我们真无知呵,我们的科学一直把永生的目标对准肉体,忘记了最终的问题是槽神!” 

    我忽然若有所悟:“那三千多个神秘地死掉的人,是不是也都自杀了?” 

    我感到了生命中最可怕的东西——绝望。这绝望是阿吞们传染给我的。 

    疲惫、饥饿、恐怖、混乱、困惑,我都可以承受。唯独绝望我不能抵抗。它充溢着一种生命的尽头感,反过来又对生命予以否定。 

    在人之初,地球是崭新的,我和亚当都知道,那和华最先创造的生命不是人,而是大自然。一切一切,都是在圣日——也就是创世纪的第七日——以前造齐了。无论是光芒空气,日月星辰,大地苍天,还是山川草木和乌兽虫鱼,都是新鲜蓬勃、跃动不已的生物!那耀眼的闪电,轰顶般的惊雷,和风,细雨,花的光彩,木叶的香气、快活流畅的水纹……还有浓浓淡淡的影子,明明灭灭的浮尘,以及一闪即逝的流光,全都是大自然生命灵光的呈现。人只是这千千万万生命中的一种而已。所有地球生命都朝夕儒染,相互感应,息息相通。在这之间,我们感觉丰富,悟性灵敏,精神丰盈,体魄健壮。在那个时候,我们的欲望,并没有超过花朵要开放,鸟儿要鸣唱,河水要奔泻。那时候我们和大自然的一切都是平等的。究竟从什么时候起,人类变得如此贪婪、霸道、厉害,凌驾在万物之上,为所欲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究竟什么东西助长了人的欲望与狂妄,改天换地,山河搬家;甚至人类连自己也不如意了,动手改造自己了! 

    伟大的人呵,真的把自然的生命转变成人为的物质。 

    人类在毁掉自己之前,先毁掉地球。 

    可惜这个教训,他们用不到了。 

    他们在现实世界里沾沾自喜,自以为成功地完成一次次进步和进化;但在人类演变史上却清清楚楚经历着退化的过程。 

    进化往往是一种退化。 

    聪明又自作聪明的人呵。 

    一天里我最喜欢的地球景象,只剩下日出和日落。那就是一排九个太阳早晨出现的第一个和傍晚剩下的最后一个的时候。只有一个太阳在天空时,才最像“史前”的天空风景。 

    可是我发觉此刻空气的温度没有任何变化。没有日暖与夜凉,没有四季,没有阴晴雨露,甚至阴阳向背,大自然的生命被抽空了,我身上对大自然的感觉功能也消失了,这不是很荒诞的么? 

    生命最美好的感觉,是感觉生命。 

    没有寒气相逼,便没有暖日的爱怜;没有烈日的人,也没有大雨淋旧的激情;没有长夜的寂寞,哪来的启明星果然的清辉?整个地球是无数缺憾的互补。死亡也是对生命的调整。死亡给生让出一个位置来。死亡还是对世界的一个新的创造。 

    人类的错误不是追求完美。 

    人类的错误是去实现完美。 

    完美在被实现中,不仅破灭,而且刚好走向反面,使自己走进绝望。 

    亚当知道了吗?他怎么说?我很想听他的。他是最有远见的。他的话全是对的。我天天碰到问题时,都更急于见到他。我朝着他的方向走,他好像也在移动,甚至移动得更快一些,就像我有意和尖脸人保持一段距离那样。他难道在躲避我吗?为什么?



 末日夏娃…星期日

    几块白粉浆在漆黑的空间里炸开,诱惑出一个赤红的球,像蛋黄那样粘腻地浮游着,腥臊又放荡地袒露它的正面。在这屏幕寂寞的右下角,幽蓝至深之处,飘移着迷幻又诡诈的光;不知谁用木炭条涂了一个瞎疙瘩,此刻好似一团浅黑色的乱线团,慢慢悠悠又小心翼翼地旋转着,像是蓄机待发,思谋偷袭什么。它在背景上每每触到了昔日残积的肌理,便不情愿地颠动一下。这种颠动没有节奏,有时颠得翻江倒海,摇头甩尾,仿佛五脏六腑都要呕吐出来。于是,脓样的流体在一个被硬物擅开的破口里痛苦地鼓动着。雄壮的大皮管肯定都过度地充了气,发怒一般膨胀得发亮。一条裂纹刚刚撕开视觉景象,无数裂纹又交叉出现,使眼前的画面变得破碎不堪,有如灾难将临。跟着情况又有转机,补救的势头出现了。各种碎片随心所欲地拼凑出瞬息万变的图形,以赢得那个腥躁的红球儿的注目。这红球忽然炸开,血样的浆液缓缓喷向周围的一切。只要落在那些物体和非物体上,立即变成黄色汁液,流淌下来,汇成洪流。黄水中翻滚着头发、烂布和霉坏的渣沫。它们从我眼前一条宽大的河床急速流去。这种流淌,更像排泻。它们所经之处,发出强烈的森林大火般的爆响,以及扑面而来的酸味,我好像突然间无法呼吸了。在黄水向北奔去的地方,使我想到几天前经历过的那个满目鲜黄的金海。 

    远远望去,那边天上有一条长长的鲜绿的云。云影上方有个银色箭头,固执地指向东南方向。 

    我真不知道看见的是什么。但我已经不再惊慌恐惧。我已经有了十天以上的经验,并知道这全是人类的创造。 

    今天另外一个非常重要又奇怪的发现是,当九个太阳全部落尽时,我看见头顶上的天空出现几个洞,很黑,很深,很远,隐约好像还有星光闪现,也许这星光是眼睛的一种错觉。但黑洞却给我一种真正的天空的感受,惹来一阵欢欣,可是不等我细看,黑洞消失了。于是天也像假的了。



 末日夏娃…星期六

    今天我第一次正面瞧了欧亚一眼。 

    我一直不敢正视他。尽管我已经知道他是“中性”人,不会伤害我。但是我对他仍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他比一个棵体的男人更令我怕。是不是由于我不但得什么是“中性”? 

    然而,这些天来,他非但对我没有异常举动,反而真心帮助我。他在盂菲斯搞到一些古代药物,居然很灵验,肿消了,疼痛减轻多了,伤口上的黄颜色也渐渐变浅。我想,不该总那样扭着头不瞧人家,总应该正面看他一眼。再说对这个当今地球人类的真正模样,我也想看个究竟。 

    这一眼证实了欧亚彻底是离奇的。 

    他的眼睛像一对水泡儿,黑眼珠似乎潜藏在很深根深的地方。眼睛周围没有眼睫毛,上边没有眉毛,隆起的眉骨淡淡发亮。他也没有牙齿——那看上去的牙,其实是光秃秃的牙床,所以嘴巴才向里边嘬,面孔显得苍老,无法识别年龄,牙床发白,嘴唇发白,浑身皮肤像长期闷在山侗里失去了血色。汗毛已经脱落,皮肤像刚降生的猫皮,又光又粘又薄;指甲也脱落得没有痕迹,手指好比软软的细肉棍,好像一切都在萎缩、凋零、衰弱和失去水分。他毫无生气的脸上到底有没有表情?但这一次叫我大出意料之外 

    就是在我的目光直对他时,他脸上露出粲然的笑。 

    我肯定这一笑很不好看,然而这生命情感的真实表现,一下把我打动了。在这一瞬,我丝毫没有感到,这个生理上异样的小怪人与我有什么不同。我对他说,谢谢你,你的药灵极了,我的脚快好了。 

    我也对他笑一笑,以表达真心的谢意。 

    他再次笑一下,因为我的高兴而高兴。我愿意他总是这样笑,人的笑,不是表情,而是心情。好看与不好看并不重要,关键是这一笑,神奇地把陌生和猜疑转化为友好和信任。我不必再警惕他,与他保持距离,不知不觉井排走在一起了。在爬山涉水的时候,往往还会互相拉一拉手,帮助对方。虽然在抓着他那细小凉软的小手时有些不适,可是如果没有这小手,我会陷入孤立与孤独。在危险的环境里,一个陌生的生命是最大的威胁,而一个熟近的生命是最大的依靠。他说要把我一直送到我要去的地方。但他不知道亚当。也从来不同我去找谁。 

    先前我总是为亚当担心。为什么这样久感觉不列他的存在,难道他出了什么事?后来我开始怨怪他了。他明明知道我千辛万苦追寻他,为什么不掉过头来找我?甚至像是有意躲避我。他从来不是这样的!这些天我多么需要他在身边,就像欧亚这样!忽然我产生极恐怖的猜想,是不是他随同人类的退化,也变成了中性的尖脸人?他对我已经失去了感觉?我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这也就更加重我尽快见到他的心情! 

    从今天我们开始了漫长的东征。



 末日夏娃…星期三

    看来我和欧亚之间相互的理解,仍然是首要问题,他许多词汇我从来没听过。甚至在他看来是一些很正常的事,我都觉得荒诞可笑,不能相信。比如他说人类的能力是可以设计的。我就觉得不可恩议。人只能去设想自己的能力,怎么能设计自己的能力呢?可是当他说地球人类依靠“高科技”,使自己不知不觉就接收到宇宙间各种信息,并变为自己的知识记忆,换句话说,人类已经不需要学习就无所不知了--我便感到这些弱小的当代地球人类真是威力无穷。那个叫“高科技”的家伙更叫人敬畏无比。 

    大概欧亚就是凭借“高科技”这家伙,对我了解很多。他说他知道我是阴性(他是中性人,对女性没有感觉,但对阴性有认识。他说阴性的阴字来源于远古时代东方的概念)。他料定我一定在寻找一个阳性(当然是指男性)。他的依据是古代生物学,阴阳是成双的。他还知道“史前生物”中,相互间最大的吸引力就是阴与阳。这也是人类低级阶段的表现。而人类进入高级阶段,必然是阴阳中和,全是中性。中性不单是性,连空气也没有寒暖,河水不凉不热,都是恒定的温度。花草树木和禽鸟虫类不适应,自然消失。剩下的唯有昼夜晨昏的变化依然存在,因为这是宇宙的事,那就要靠宇宙技术来解决了。 

    可是欧亚说,他一直没弄明白,他来自哪里。一个史前生命的复活或降临,必定会惊动全球。说不定会引起许多当今的宇宙科学和生命科学的一场重大革命。只是由于地球正在横遭大难,在枯萎证的扫荡中,大批人死去,地球的信息网络失灵。所以欧亚对我的感应受到障碍。 

    我对于他的这些话,只当胡说。但同时又觉得他在放射出什么无形的东西在我身上搜索,我隐秘的部位不觉地在收缩。其实这只是一种敏感,一种本能。我对他已经没有反感了。 

    但当今的地球人类究竟怎么繁殖呢?到底是欧亚说不清楚,还是不说清楚?他是否不好意思对我这“阴性”人说?我可能猜错了——中性人对性不会有什么敏感,也不会羞于谈性吧。 

    对了,我怎么忘记问他,天上这九个太阳到底是怎么回享?它们到底是太阳,还是一种巨型的灯?明天我一定问他。



 末日夏娃…星期日

    从今天起,无论写星期几都可能是错的。我已经乱了。不知是给天上一大排太阳弄乱的,还是给夜里那些温天荒唐的图像橘得昏头昏脑。我也不知道多少天没记日记了。 

    有一天,一片泛滥的灼热的洪水阻挡我们前进。水太大,又烫,冒着白烟,非常吓人,无法涉水,只好向北溯源而上。走了几天几夜,终于在一座被冲垮的城市里,凭借着那些椅七竖八凸出水面的建筑物,渡过洪流,继续向东,一路上看到的景象比想象的还槽。看来这里感染枯萎症的情况更严重,人基本上死光。我们走了这些天,没有见到一个人影,所有城市全是空的。 

    我第一次来到东方,但见到的一切,与西方并没有两样。所有城市都是堆积着紫色与黑色的巨块,所有江河全是腐臭扑鼻的流水,所有山谷全倒满光怪陆离的垃圾。触目皆是被挥霍的昨日大自然的残骸。我从垃圾里拾到一个巨大石刻的鼻子,不明白它曾经是做什么用的。欧亚说,这可能是大卫的,也可能是释迎牟尼的。这两个人我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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