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氏当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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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氏当国-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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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辏46岁),西装革履,一表人才,在佳人名士簇拥之下,玉树临风,道籍仙班,真是大丈夫当如此也。相形之下,这时在南京弄得焦头烂额的黄留守,就只是个整日拖拉的骡子和垃圾夫了。劳逸悬殊若此,亦命也,运也?    
    孙公此次演说旅行是从上海开始的,后来赴武汉黎副总统之约,溯江而上,经南京、芜湖、安庆、九江而至汉口、武昌。4月初的长江中下游,正是莺飞草长、春暖花香的季节。游春士女,听众如云,盛况空前,自不待述。孙公讲演宴谈十余场,主人虽随地改换,而客人演说内容则一也。    
    长江之行中期,袁总统亦曾专使盛约孙前总统往北京一行,而中山思乡心切,期以他日。霸王项羽说得好:“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孙公于4月中离汉赴沪,22日南巡抵福州,25日返广州,继续在欢迎会上讲民生主义,27日返香山故乡晤卢夫人;6月中在广州继续其平均地权之演说,6月底经香港返沪。盖中山虽功成身退,而对“政治革命之后,宜继以和平的社会革命”之理想,却自成体系,甚欲实践之也。    
    民生主义抽象和具体内容    
    孙中山先生原是近现代中国,笔者个人所一再反复申说的文化转型期中,自有一套颇具原始性的建国蓝图(original blueprint for national reconstruction)的最高当国者。他那一套建国思想,形成所谓三民主义的理论,至此已相当成熟。辛亥之后,他对袁世凯曾寄以热忱的厚望,认为在袁氏治下,他的民族、民权两主义,已相当成功了。如今所余者只剩个民生主义有待实行,不幸民智未开,知音太少,弦断无人听,因此此次旅行布道,苦口婆心,舌敝唇焦,反复演说,三句不离本行,其主旨亦在此也。长话短说,聊为概括之如下:    
    第一,孙公自称为一极端之社会党(radical socialist) ;笃信国家社会主义(state socialism) ;主张土地国有、铁路国有和大企业国有。他不反对资本,而反对资本家,尤其反对资本主义初期在伦敦、纽约等新兴的大都市中炒地皮的地产商。防患于未然,为免革命后之中国亦蹈此覆辙,因此他甚欲采择亨利·佐治氏(Henry George;1839~1897)之主义施行于中国;也就是利用政府的力量,集中税收于土地,实行单税法(singletax system) ,来“平均地权,节制资本”(关于孙氏这一系列讲演的综合内容,散见1912年4月4日其在上海答《文汇报》记者问“政治革命之后宜继以和平的社会革命”,载于1966年台湾版《国父全书》,第496页;其他随行者,如胡秘书、汪外办、章士钊等人的笔记和自传,以及吴相湘著《孙逸仙先生传》有关各章)。换言之,孙逸仙医师,这次已不再医人,而着重医国,并颇为自信地开出自以为会药到病除、妙手回春的社会丹方,他名之曰民生主义。10年之后,他甚至说:“民生主义就是共产主义。”    
    孙逸仙医师这套丹方,在当时真是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可能真是由于民智未开和知难行易,孙公所到之处,总是言之谆谆,而听之藐藐也。在武汉时,孙公说法,黎副总统多半在场,恭听之余,难免有面从而腹非的表现,恨得胡秘书骂他是面存忠厚,而内具机心。所幸会看的看门道,不会看的看热闹。芸芸众生之中,也多的是看门道的信徒。一旦心悦诚服,三民主义即变成了宗教信仰,青年小伙计也就赴汤蹈火,促其实现了。此是后话。    
    当然一个宗教家和政治哲学家,必须有杀身成仁的自信,才会产生信众(followers) 。不用说中山对他自己的这套主义,那真是生死以之,笃信不移也。孙公对他自己所发明的三民主义的自信心,当然更是终生不渝的。


第二部分革命尚未成功,留守终被裁撤

    吾人于1998年,回看民初政局,真可说是阅人多矣。根据这几十年的历史实例,历史学家盖可断言,民初那个烂摊子是任何政治家也收拾不了的。这是个转型程序中的阶段问题,阶段未到,任何当政者都必然落个悲剧的结局。语云形势比人强,在那个形势之下,任何了不起的人,也无能为力也。袁世凯这个人的悲剧,便是他卷入了这个他所改变不了的形势。孙中山的幸运,便是他始终没有卷入这个形势,搞了一生的“革命尚未成功”,有心为国为民而道不得行,就会引起全民族甚至全世界的同情了。    
    话说回来,在1912年6月中旬,孙公在衣锦还乡之后,回到上海。国内政局已有山雨欲来之势。第一是黄留守公署的裁撤(6月14日),革命老同志(包括黄上将)中,又多出一批下岗之人(用个当今的名词)。但是黄留守属下的30万杂牌军,本是各有其主的。荷枪实弹的军人原是最实用的政治本钱。在中国数千年的历史上,新朝初建,裁兵削藩,都是第一难事。事实上,历朝和平裁兵,宋朝赵匡胤的杯酒释兵权之外,几无一成功的先例。此次黄兴这个功臣虽有意主持裁兵,然东南地区的新旧各军,原非黄氏的子弟兵,他虽有意助袁偃武修文,那些大小军头,哪能由得他呢?何况他也并无恩饷可发呢!    
    再者,南京留守原是袁氏狡狯手段之一。他不能一上台便把革命党原有的功臣全部清除。他先把那些桀骜不驯的宋教仁、陈其美调虎离山,在唐内阁里安了两个冷衙门以笼络之,再划出个南京留守把黄大元帅安顿好,以免他游荡妨事。迨新政府百事就绪,袁就要撤销南京留守,把黄兴踢上层楼,调去北京担任另一冷衙门的参谋总长。黄和陈其美一样,不愿北上去坐冷板凳,那就自动下岗了。后来,袁为安插孙中山,乃给孙一个肥缺优差去修铁路,并要黄兴也去助孙搞实业救国。这也是赵匡胤要石守信等老功臣多致歌儿美女,安享晚年的意思。袁世凯这位老官僚,他显然也认为只有歌儿美女,才能把孙文、黄兴、宋教仁等这些硬汉子软化掉……    
    读者读到这一类的历史故事,可能的反应是不相信,然而却实有其事。如果确是事实,则这些历史制造者,岂不是太下流了?其实这都不值得大惊小怪。因为这类故事在“二十五史”和《资治通鉴》里都太多了,而且大半都是事实。它之发生于近代的中国政坛里,那就是转型的问题了。从帝制转民治的要点,便是把无限制权力(unchecked power) 转成有限制的权力(checked power or limited authority)。在这项转型还未转得干净之时,老的魔鬼继续附身,就是难免的了。袁世凯后来便是被老魔鬼附身,缠死的。


第二部分唐内阁垮台的学理解剖

    中山返沪后第二件大事便是唐内阁的忽然倒塌,总理大人弃职失踪(6月15日)。袁总统挽留不了,乃特任首席总长陆徴祥继唐组阁。唐阁既倒,同盟会在唐内阁中的骨干分子宋教仁、陈其美、蔡元培也就跟着下岗了。蔡公原是个无关痛痒的好好先生;才高八斗而飞扬跋扈的宋教仁原不要做左舜生(见上节附注);手握兵权、党权,虎踞上海的陈其美,始终就没有北上就职。如今宋、陈二人既然总长都不做了,那正好全力搞党,把同盟会扩大改组为国民党,然后来搞他个政党内阁,大干一番。    
    宋氏认为唐内阁只是个混合内阁,继唐而起的陆内阁,则是个超然内阁,在这个紧要的开国时期,兴利除弊,国事如麻,他二人都不中用。要起死回生,翻天覆地,宋的目标是组织一个清一色的国民党内阁,由他来做总理,则中华民国其庶几乎……    
    上节已言之,唐内阁的条件是不能再好了。为什么不出三个月便寿终正寝了呢?其实这又是个转型的问题了。须知,依法,唐内阁是个责任内阁,袁总统只是个虚君。但是在两千多年的政治史里面,中国出了四百多位皇帝,除了少数的亡国之君像阿斗、溥仪等等之外,有几个雄才大略的皇帝,尤其是开国之君是个虚君呢?试问汉高祖、光武帝、唐太宗、明太祖与康熙、雍正、乾隆等,哪一位是虚君?相反,我国历朝盛世如上述者之出现,几乎都是一字号的雄才大略、君权神授、独裁专制的英明之主也。在我国历史上,往往也是皇权愈大,政治愈清明,大小官吏愈不敢贪赃枉法。因为我国的皇帝向来不直接管黎民百姓,直接管黎民百姓的,是县太爷和知府、道尹之类的亲民之官和巡抚、总督之类的地方官。因此我们的皇帝陛下愈凶,愈厉害,权力愈大,直接管黎民百姓的地方官愈不敢为非作歹。所以在传统中国里,黎民百姓对权力最大的皇帝,像汉武帝、唐太宗、明成祖、清圣祖(康熙),不但没有恶感,还由衷崇拜呢!    
    当然我们这四百多位皇帝,不能个个都做汉武帝、唐太宗。如果是才气平平,或贪恋酒色不喜早朝的懒皇帝,甚或像扶不起的阿斗,那就要靠宰相辅政了。宰相和皇帝一样,也有好坏嘛!像王莽,他就要乘势弄权,由宰相晋升做假皇帝,然后篡位做真皇帝了。像姬旦(周公)、萧何、曹参、魏徵、王安石、张居正,那就如钱穆所说的副皇帝(见钱穆著《中国历代政治得失》)。钱氏是中国文化史上的基本卫道之士(fundamentalist),他认为传统中国的相权,是制衡君权的法宝,比现代西方的三权分立制还要完美。其实这是入者主之的夸大。中国相权哪能制衡(check & balance) 君权?它只是君权的直线延伸和代理(deputy)。皇帝若是秦皇汉武,宰相就是皇帝的爪牙。皇帝若是阿斗,那么以重典治国的诸葛丞相,就是代理皇帝,他们之间没什么制衡关系。国外的汉学家之中,有人说中国帝王专制是东方的极权暴政(oriental despotism)或嫌过分,而中国古代帝王其权力之大远非西方(occidental)任何帝王所可比拟,则是谁也不能否认的事实。    
    法国的路易十四,搞君权神授,说朕即国家,被历史学家骂了数百年之久。试看咱中华统治者,自秦始皇以后,哪个皇帝不认为他的皇权出自天命(divine right)。在中国的“二十四史”里,国家二字,所指的往往就是今上。朕即国家这个概念,在皇帝这一名词还未出现的春秋时代,早已有之。所以中国古代的天子,除授命于他的天之外,谁也不怕。为使皇帝也有所畏惧,聪明人乃把一切自然界的灾异,都说成天意示警,要皇帝约束他自己的行为,以免遭天谴。宋神宗时代,富弼为宰相时,就有人告诉神宗,灾异是自然现象,劝神宗不要听天意示警那些鬼话。富弼闻报,大为着慌,说:“人君所畏唯天。若不畏天,何事不可为者?”乃上书数千言,力辩天意示警,不可不信(见《宋史·富弼列传》,卷三百一十三)。富宰相上书万言,岂为提倡迷信?他怕的是天子连老天也不怕了,那如何得了?    
    总之,袁世凯当年是绝不肯做虚君的。不但袁氏不做,袁之左右也不让他做。当时尽人皆知的故事就说,每次唐总理晋谒总统时,袁之左右就说:“唐总理又来欺侮我们总统了。”欺侮多了,袁曾向唐说:“少川,我老了,以后还是你来做总统吧。”老友少川闻此言,如何受得了。    
    不特此也,甚至唐内阁之中的国务委员,像财政总长熊希龄进士,也不可能只听总理的话,而不听总统的话。因此熊氏在就借外债一事与六国银行团交涉时,几乎事事请示总统,而目无总理了。钱借到了,指派用场,总统也就顾不得总理了。还有啥责任内阁呢!客观的形势已教唐氏无法再干下去,再来个王芝祥案作导火线,总理面子扫尽,接着就失踪了。说到此,有必要交待一下王芝祥事件。王芝祥,直隶人,原是清末广西巡抚,附义革命,与同盟会比较接近。此时直隶都督出缺,王以人地相宜,为直隶参议会一致推荐,唐总理乃签请袁总统加委。袁已同意,但后来忽然改变主意,未经国务总理依法副署,便径派王为宣慰使,回南京练兵,直隶都督由总统另行委派。这一来,民国政府法制荡然了。袁总统既然“和尚打伞”,唐绍仪就只有微服出京,宣告失踪,溜之大吉,一去不返了。    
    关于这一事件的是非曲直,我想公正的历史学家和不偏不倚的读史者,都很难下绝对性的定论。虚君这个制度,原是以同盟会为主的革命派所精心设计的一套纸制枷锁,来锁住袁世凯这个实力派的大猴王。如今猴王一使劲,把这些纸枷纸锁撕得粉碎,你说孙悟空违法,岂非不切实际的书呆子之见哉?    
    话说回来,要有深厚的法治基础,法律才会有效。在一个毫无法治基础的社会里,独裁者必然会无法无天。西谚“绝对的权力,绝对的腐化”,此之谓也。要搞真正的法治民主(我不说民主法治,因为法治在先,民主在后也),在中国需要长期不懈的努力,在那清末民初的袁世凯时代,哪会有影子呢?    
    大略言之,袁世凯和孙中山的不同之处在于,孙专好搞理想,袁则专要抓实权。袁贪得无厌,做了终身总统,还要做皇帝,这就不是个政治家了;他搞人也要搞到底,睚眦必报,绝不中途罢手,与人为善,这就是流氓了。所以在袁和孙、黄为首的革命派斗争中,在黄留守、唐内阁双双垮台之后,同盟会在中央政府之内,可说是被扫地出门。袁对他们是连个衙门也不留一个。地方22行省之中,同盟会员只分到粤、皖、赣三省,实力微乎其微。同盟会在一败涂地之后,如果想卷土重来,唯一的出路就只有寄望于国会了。    
    现在让我们再来看看国会。


第二部分美国模式的中国国会

    根据《中华民国临时约法》第五十三条:“在本约法施行后,限十个月之内,由临时大总统召集国会。”袁临时大总统在就职之后,也急于要做正式大总统;那时中央与各省的大小政客和党人,也看好将来的国会,认为是英雄用武之地,都急于要参加这项近在目前的国会大选。因此当中山还在作其讲演旅行之时,中央与各省都在为筹备这第一次国会大选而紧张地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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