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三十年[美]唐徳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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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中国三十年[美]唐徳刚-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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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谜团,我们不妨举一个美国政坛的轶事,以作他山之石。美国前总统杜鲁门曾有一句笑话说:「您如果想在华盛顿交一个朋友。那就只有去买一条狗了。」换言之,狗是人类最好的朋友,你阁下如果想在华盛顿的政治圈内,交一个朋友,那就只有养一条狗了。

  朋友,政治圈内是没有朋友的。毛、周二人在险恶的政治交往中,相激相荡,搞了五十多年。彼此各有不同的政见,不同的野心,不同的政治圈,他们是同志,是伙伴、是股东,甚至是政敌则有之。若论兄弟之情、朋友之谊,那就很淡薄了。到必要之时,白刀进、红刀出,彼此还要仇杀一番呢。在文化大革命的高潮期,据说周恩来也经常随身带着牙刷、牙膏,以预备随时被捕坐牢。

  朋友,政治圈是人类文明生活中,最无情、无义,和最可怕的圈圈。野心的政客们,不论他们救国救民的幌子,打得如何之高,一旦彼此之间,发生了权力斗争,虽父子、兄弟、夫妇、朋友,顷刻之间都可变成相互残杀的仇人。这现象在古今中外的历史里面,例子该是举不尽的吧。毛、周之间,正是如此。他二人从江西时代开始,便既是伙伴,也是政敌。急则相亲,缓则相敌。共患难,而不能共安乐。

  笔者在前篇就曾说过,毛精于外功少林拳;周则是内功黏绵拲,各有所长。但是柔能克刚,若论急功近利,则周不如毛;若论远交缓图,则毛不如周。在他们半个世纪的交往中,遵义之前,周是毛的上级;遵义之后,则关系逆转。但他二人只有大小股东之别,而非老板伙计的关系。毛之对周,固不能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周之对毛,也非全是被动,亦如帝制时代皇帝之与宰相也。周究竟是个现代化的国务总理,运用其柔道,来四两拨千斤,主席往往反成被动。这就是所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了。对毛泽东这个大独裁者,居高临下,颐指气使的个性来说,他和袁世凯、蒋介石,乃至希特勒、斯大林一样,总希望有个百依百顺的奴才宰相,来听他使唤。所以在他当政约二十八年中,便时时刻刻要把周恩来换掉,有时简直下流到硬性栽赃的程度。例如早经党中央澄清了的,所谓「伍豪登报脱党」的旧案。「伍豪」是周在青年期搞革命的化名,后来国民党替他注销了一则「伍豪脱离共产党」的假广告。全党皆知这广告是老K伪造的。中共中央也已澄清了数十年了。如今四人帮挑起旧案,毛竟故作含混,使老周紧张不已。至死前数日,都还在继缋表白。这就是政治斗争中,下流到不择手段的实例。奇怪的是,数十年来,纵使不择手段,毛越想换周,越是换不掉。结果不获已,还得让周葛亮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因此在毛氏的心目中,二十年来,他底「思想」实现不了,整风不能彻底,政敌不能肃清,老婆不能接班,……都是被「狡猾」的老周掣肘的结果。趋想越气,等到老周先他而死,死了连追悼会也不去参加,好出囗鸟气。朋友,您说我们这项观察不对吗?最初我们也以为是不对的呢。可是近年来大陆上各项史料的涌出,愈来愈多,根据这些新史料,我们才愈来愈相信,上项结论是正确的呢。搞历史,是则是之,非则非之嘛。

  我记得,精通国民党政治运作的王世杰先生。就同我们说过,蒋介石总统对孔祥熙、宋子文两个内戚,就喜孔而恶宋。原因是宋子文十分洋化。宋当财政部长时,蒋如向他要钱,宋总要问明作何用场?从哪项户头,哪个会计号码中拨款?老是问得蒋公头大不已,无辞以对。孔祥熙就不然了。老孔向来不问,作何用场?哪项户头?哪个号码?他是山西票号出身,替老板管银子,反正老板要钱有钱就是了,管啥鸟号码?户头?毛公是蒋公的死敌,他二人如易地而处,毛公也是会喜欢孔祥熙的。笔者在前篇论袁世凯和唐绍仪的关系时,就说过唐某是幼童留学出身,人洋化了。土老儿袁世凯,吃他不消。朋友,这就是所谓制度转型的问题了。现在台湾李总统,大陆的江主席,敢不问户头、不问会计号码,就向财政部长要钱?纵使这部长是他的小舅子?制度转型虽然进度甚慢,但是还是有进步的。

  周恩来是反毛派的总领袖

  在一般读史者粗浅的印象中,周恩来似乎总是毛泽东一切倒行逆施的帮凶。毛的任何恶行,周似乎都同他沆瀣一气,助纣为虐。其实不尽然也。详言之,太噜苏了,今且看他二人都患了绝症的最后一年嘛:「四届人大」(一九七五、一)期中,四人帮急于组阁,夺权在即,全党惶惶。只要毛主席一松口,总理大位就是狗头军师张的了。据说那时朱德元帅对此就颇不服气,他说了些笑话,问张春桥凭什么资格来组阁?老元帅说,论打仗,他不如胖子(许世友);论阴谋诡计,他不如秃子(林彪)……论资历,他不如老子(朱德自己)。凭何组阁?

  就在他们老帅、老干部、老同志私下议论纷纷,密谋对策时,周恩来在中南海西花厅的住宅,就是他们秘密问道之所,周总理也就变成他们视为当然的谋主(ring leader)了。后来周已病危,于一九七五年六月一日,住入三○五医院紧急就医,到他病房中密谋问计的老同志如叶剑英、邓小平、李先念……等等仍是日夜不绝,周也顾不得病入百肓,仍是抱病和他们秘密策划,如何抵制四人帮夺权?如何应付毛主席不断的「最高指示」?将来人民政府公布档案时,真相既会大白于天下。但是纵在今日,根据我们所见约有限史料,仍然是可以述其大略的。

  他们底总方案似乎是「四届人大」不能再像党的「十大」,让四人帮独据要津。他们要用种种方法,把毛主席控制住,不让他一意突出四人帮,尤其是张春桥组阁的间题;和四人帮打入解放军的问题。关于前者,周以重病垂危之身,坚守国务总理这一要职,绝不退出,并坚持要邓小平出任「第一副总理」,总理代拆代行。同时要小平对一切军政部门,作通盘「整顿」如上节所述,但此事应万般技巧的,由国家现势、国家危机和种种利害去说服主席,由毛自己去主动推行之,庶几他老人家,在心理上和面子上,都能感到满足。这一点在周公最技巧的策划之下,他们是百分之百的做到了。

  第二,他们和毛主席一样,认为解放军是基层建筑,绝不能有丝毫差错。给毛主席以充分的面子,他们也说动主席,安插张「解放军总政治部主任」,穿上将军制服,但是实际军令、军政,则绝不许张染指也。为此,叶剑英曾密访各军区、各兵种,传达毛主席对四人帮的评语和厌恶的情绪,以安定军心。绝不容四人帮插手丝毫。同时在各军区司令员奉调来京开会,并至三○五医院探候总理病情时,周公竟破例直言四人帮之祸国。同说「他们」背景强大,「你们」斗不过「他们」。但希望各将军于重要关头「要保护老同志」。周所说的「你们」、「他们」,其语气和毛之告诫江青者,简直是一模一样。只是毛之对江,是诚实的告诫;周之对诸将,则是谦虚的哀求罢了。鸟之将死,其鸣也哀。诸将官虽铁石心肠,亦竟为之掉泪。据此,我们怀疑邓小平最后拒绝毛之邀请,去「文化大革命」作三七开的评论,是出诸他一个人倔强的意志呢?还是出诸反毛的周派老干部之一致的决策也。这一有趣的历史问题,我们还是让将来的史学博士生,去慢慢的解决吧。

  总之,此时毛、周两派的拉锯战,毛主席显然是以一人而敌全党,并且显然在政治技巧上,屈居下风(politically outmaneuvered)。他这个孤立的老独夫,斗不过一大群精于法家权术的老秀才(也可说是「策士」吧),亦不得已也。但毛是个精明人,哑子吃汤团,心里有数的。吃了闷亏,囗说不出,老子不参加你的丧礼,就阿Q他一番了。历史比小说有趣,亦诚可笑也。质诸贤明读者,是耶?非耶?

  死生易位的周毛永诀

  再者,周恩来之先毛而死,对毛主席显然是个意外。原来林彪事变之后,毛的健康便突然崩溃,这在当年北京早有传闻。迨李志缓医师的回忆录一出笼,前时的小道消息便完全证实了。李是任职二十二年的毛的私人医生,最后奉毛之命,出任三○五医院院长(等于台北「荣总」的院长),周恩来就死在这个病院里。所以李的故事,可信度极高。根据李医生详尽而动人的叙述,毛主席在一九七二年就得了绝症,并且一度严重休克。当汪东兴将此消息电告周总理时,周正在开会,闻报竟至立刻大小便失禁,这也证实了早年北京的传闻【见李书页五三七】。随后毛的健康江河日下,而周仍是每日工作至十七八小时的生龙活虎。毛在一次病危时,竟当着江青的面,告诉周恩来说:「不行了,我不行了。我死了以后,事情全由你办。」【见同上,页五二九】。这简直是「三国演义」上的「白帝城托孤」。但是江青不愿做阿斗,她在一旁闻言,「双眼圆睁,两手握着拳,全身好像要爆炸了。」……江婆娘无知,她不知道,在那年头,她能做到阿斗,就是很幸运了。精明的毛公显然也知道,他老婆不愿做阿斗,周也不愿做孔明,所以他才想到了十全十美的邓小平,而邓小平却只愿做周恩来,却更不愿做诸葛亮,已如上述。因此处于夹缝中的绝症老人毛主席,这时也是很可怜见的。

  可是想不到,晴空霹雳,周恩来不久就发现了癌症,癌细胞迅速扩散,两年之内竟先毛而死。而毛的沈疴绝症,经数十位全国一级名医的抢救,竟然峰回路转,简直有康复之势。【按李书所述,至少毛同他夫人,由于缺乏现代医药常识,二人都是有如此信心的。】这一来,毛也就把他原先安排招抚邓小平的老计划,全部推翻了。在周死之前,毛主席已指示点名批邓;周死之后,邓小平顿失后台,再加上华国锋之崛起,和「四五天安门事变」之爆发,邓小平不但恢复了「反革命」的身分,甚至被权力陡增的江皇后直呼「汉奸」了。所幸毛对他余情未了,还是保留了他的「党籍」,以观后效。

  华国锋崛起与四五事变

  原来在周死之后,毛主席非得再找一位国务总理不可了。他老人家显然觉得江青一伙才疏气浮,在党内外树敌太多,让张春桥组阁可能引起党内老干部的一致杯葛,甚或发生动乱,乃在政治局内,没没无闻,绝少政敌的成员之间,找出了一个忠厚其表而不无机心得华国锋来。国锋山西交城人,时年五十五岁,小干部出身,教育无多。四○年代在山西入党,积劳递升至主席家乡的湘潭地委,和湖南省委书记。毛氏返乡时,以服务周到,为主席所赏识,文革期间,奉调入中央工作,并连选为第九、十两届中央委员,递升为政治局成员。周总理死后,乃被主席遴选为国务院代总理。并享有毛主席「你办事,我放心」,深具特殊荣誉的条谕。

  毛主席是知人善任的,华国锋之接任总理,承命办事,不特毛主席放心,四人帮虽难免嫉忌,然也彻底放心。江青辈所戒惧者,周邓等久踞权力中枢之元老高干也。对此农村小吏出身之新总理,自信可以颐指气使之也。叶帅与陈云等老干部,对华也十分放心,因为华某忠厚老实,而经验不足,遇事兢兢业业,谨慎自守,中共中央苦于飞扬跋扈,而又诡计多端之领导者久矣。如今换换空气,亦是一剂难得之清凉散也。全国人民与党员,乃至如李志绥医师等的中下级干部,甚至海外久为革命斗争气氛所厌烦的华侨,也人心思治,亦为华某面带忠厚之个人形象所感召,而认为祖国中枢领导得人也。

  华代总理主政中央,席未暇暖,使发生了震惊中外的「第一次天安门事变」,通称「四五事变」。这一事变发生于一九七六年四月五日,传统之清明节日也。清明节为我国民间固有的慎终追远、扫墓祭祖的重要节日。这天那人为党争所苦,而政治上逐渐觉悟的北京市民,有感于勤政爱民而又颇受委屈的,周恩来总理的甘棠遗爱,忽然自发地对周公扫起墓来。不幸的是,周氏火葬所遗骨灰,已遵其遗嘱,撒向天空,无墓可扫。市民乃以天安门广场申的烈士纪念碑为象征,而呈献大量花圈和感念诗词,以表达人民对周总理之怀念。一时人潮汹涌,市民闻风而至者,数十万人。而最可惊的却是大量悼念诗词,虽是一般顺囗溜之作,说不上是什么「诗词」,可是首首都辞带血泪,有的内容简直是赤裸裸的指骂「秦始皇」(毛泽东)和「白骨精」(江青),反对毛氏夫妇的意味十分明显而浓厚。最令市民和国际媒体震惊的,则是在场传抄和大声朗诵的激情青年,每至声嘶力竭,涕泪横流,引起万人响应。这种由人民自发的群众运动,显然是人民共和国建国以来,前所未有之事。若论规模,论情绪,纵在「五四」、「九一八」和「一二九」等,学生爱国运动的高潮期,亦不多见。这一下可把敏感的中南海吓坏了。中国共产党自五四运动时代建党以来,一直都是以组织和领导爱国群众运动,以反对当时卖国的反动政府为己任的。这一下忽然自己也做起群众爱国运动的对象来,其感受,自然非同小可。重病中的手主席闻讯震惊,四人帮就指鹿为马,嫁祸于人,说这计以毛主席为主要对象的「反革命群众运动」,是刚被罢官的邓小平暗中煽动的结果。毛氏乃迅速将此「四五事变」定性「反革命运动」,指示党和政府的领导人,加以镇压,并扩大「点名批邓」运动,通缉捉拿「现行反革命分子」,「汉奸」邓小平(「汉奸」一词是江青叫的),并真除华国锋国务总理,晋升中共中央第一副主席,留待中央委员会「追认」,以便华立刻发号施令,主持政府和党中央的日常事务。邓小平闻风远扬,四人帮捉拿不及,被邓兔脱,在华南四处躲藏,十分戏剧化。这显然也是毛公高抬贵手,「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的再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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