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三十年[美]唐徳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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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中国三十年[美]唐徳刚-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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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首诗最能看出,毛泽东的政治哲学和历史哲学。在这首诗中,他是绝对肯定中国历史上第一号大暴君和大独裁者,来为他自己的行为辩护。他竟然把中国史家诅咒了两千多年的「焚书、坑儒」,说成是「事业」。在不同的场合里,毛也曾一再自炫,秦始皇「坑儒」,只坑了四百六十几个「儒生」,他所坑的高低级知识分子,实在是百千万倍于秦始皇,相形之下,秦始皇实在是小儿科。

  再者这首诗写于他扶植四人帮至最高潮的「十大」期间;也是四人帮承旨发动「批林、批孔、批周运动」,把矛头指向「一代大儒」的周恩来的牌底。毛特地写这首政治诗,来为此一「批周夺权」的运动造势,是昭然若揭的。因此从四人帮的角度看来,一旦周公被逼让位,总理由春桥继任,毛主席自会顺水推舟也。加以主席也身罹痼疾,余日无多,旦夕身亡,则人民中国就是「武后」的天下了。这显然便是毛夫人一伙的如意算盘。因此四人帮在十大以后的活动,就更为猖獗了。

  在上篇我们曾略叙「文化大革命」的故事,和它的前因后果,一言以蔽之,它底「前因」便是毛刘两主席的权力斗争。当然我们也不能否认他二人之间,也有思想问题的隔阂(毛是个疯狂的极左派,刘则是个比较务实的社会主义者);但是思想的问题,他二人是可以用理智来协调的。只有权力斗争,才会弄得非你死我活不可。毛泽东显然是有感于自己的大权旁落,非要向刘少奇把政权党权,全部夺回来不可。这分明就是他发动文化大革命的最主要的目的。这个结论,不特是海外隔洋观火的历史家和政论家,几乎完全一致的看法,纵是在大陆上,身历其境者的认知,也是大同小异的。文革后不久,一位「毛主席的小同乡」,湘潭籍的省级高干,就曾向返湘探亲的我的朋友任先民、何庆华夫妻教授自豪地说:「我们湖南两位主席斗一斗,中国人民死了几十万。」【见何庆华着,「红星下的故国」,页二四六。】其实这不是某一省的高级干部的看法,全国各省人民的意见,几乎无不皆然。在这场权力斗争中,刘是服输的。他曾向毛告饶乞命,请求老同学、老同志、老同乡、老朋友高抬贵手,饶他一条命,好让他「返乡务农」,但毛氏非杀之,甚至非残杀之不可。绝不心慈手软也。可是关于毛对刘的残酷杀害,到目前为止,大陆上的官私史家,很多都还把这一笔血债,上在「林四」的账上,而不及于毛,这分明是为尊者讳。他们何以如此呢?其原因盖有二端。第一是,大家现在都还在靠毛的遗产吃饭,不能不饮水思源。第二便是,三千年来,「天皇圣明,臣罪当诛」,这个崇拜权威的「酱缸文化」还在继续作邪。在我国史上,帝王专制时代,「海瑞骂皇帝」,三千年来,只此一人也。因此一般史学家,纵在转型末期,思想上硬是出不了「三峡」。我们说,毛泽东的政权是「帝王专制传统的回光返照」;如今改革开放又已二十年了,中国历史哲学的发展,仍然未能完全脱离其老窠臼也。但是,朋友,稍安毋躁,一个崭新的「中国文艺复兴」已近在眼前,那才是真正「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时候。这也是个任谁也逆转不了的历史上的「必然」啊。中年以下的读者,自会目睹之也。

  至于文化大革命的后果呢?那就是「林四」助纣为虐者,恶有恶报,与纣同诛也。不过林彪元帅之惨死,与贺龙元帅与彭德怀元帅之惨死,有异同乎?曰,其死者一也;其「惨」者,亦无殊也。然在今日大陆上官私史家(包括我的老友「文革十年史」的作者严家其、高皋伉俪)笔下,则有君子小人,圣贤禽鲁之别,何也?贺彭两元帅之惨死,死于冤狱,死于奸臣秦桧之手,故国人悲之。而林元帅,则是助村为虐,指鹿为马的赵高也、李斯也;恶贯满盈,死有余辜,故国人恨之也。可是,朋友,您如置身于巫山之巅,俯看三峡中之孤篷危舟,他们同是被暴君船长,投入激流险摊之受害者也。被投落水之方式,虽各有不同,而受害则一也。形势比人强,圣贤禽兽之别;君子小人之辨,史家落笔,能毋三思?

  「四人帮」只是几个黄门佞幸

  至于「四人帮」的作用,在今日人民政权的历史纪录上,虽然是被过分的强调了。其实他(她)们(在中国传统史学上)只是一个好权、无知而泼辣的皇妃、才人、美人,窜升皇后,伙同三个黄门佞幸,被她底爱人皇帝,蓄为鹰犬,纵容他们去咬人伤人罢了(事实上江青也是以此自况的),但是他们「狗仗人势」伤人太多,一旦老皇晏驾,他们就必然成为过街老鼠了。其实归根究柢,鹰犬有罪,罪在朕躬也。把这小窝鹰犬,扩大成政治上一大夺权的「帮派」,强调他们的罪恶,以之作替罪羔羊,好为他们的王人公的恶行开脱,就不是春秋之笔了。

  记得在一九七六年九月,毛公在大陆上「崩逝」之时(「崩逝」一词是前一年蒋公在台湾死亡时,国民党所使用的名称,今姑借用之,亦是帝制传统「回光返照」之一例也),有一位川籍教授电话告我曰:「今后中国将是『女主当权』了。」我曾断然的说「绝不可能」。彼询其故。余答曰,搞历史的人只能根据既往的史例,对现实政治,作抽象的推测;不能学预言家作具体的论断也。数周之后,余又接教授来电说,你这个「铁嘴」说对了,江青被抓起来了。其实我当时对「毛泽东的老婆」前途的看法,只是觉得她和「袁世凯的儿子」一样,二人都没有继承大位的「历史条件」罢了。「袁太子」的故事,吾固熟知之矣。至于「江皇后」的下场,吾则但知其不会有好结果而已。想不到她夫人武后未做成,却做了杨贵妃也。他袁江二人,一男一女,前一个谬为个人的野心而害了爸爸;后一个则为丈夫刻意的栽培所误,捞过了界,而害了自己。袁克定,这个纨袴子,在历史上算老几?不足论也。江青这个坏婆娘,又何足道哉?因此笔者在上篇论文革的拙稿里,就只谈到林彪一家在温都尔汗,折戟沉沙为止。为节省篇幅,原拟把「四人帮」的故事,一笔带过,就不再多提了。

  可是事后细思之(也有读者好友们建议),这点篇幅省不得。毛泽东的死亡,和四人帮的覆灭,还是应该扼要的说一说才好。朋友们的理由(也是笔者自己的想法),认为毛泽东的死亡是中国历史上「告别帝制五千年」的一个「句点」。历时两百年的制度转型底、二次方程式曲线中的一个分水岭。这个 Byebye 的故事怎能不郑重的提一提呢?再者,从读者的观点来看,大家也希望多知道一点,新旧时代交替底关键时刻的历史嘛。言之有理,笔者就决定把「小平中兴」底故事,拖一拖,先来谈谈这个帝制的「终点」;和今后千百年「民治」的起点。这个「终点」和「起点」,都决定于毛公的最后一口气。现在且让我们看看,他这划时代的一口气是怎样断掉的。

  「老帅座谈会」和远交近攻

  可是事隔十一年之后,就阴阳倒转了。在中共九大前夕(一九六九年三月二日)中苏珍宝岛一战,人民解放军战士,手挥有求必应的「小红书」(林彪编印发行至数亿册的袖珍小书「毛主席语录」),虽前仆后继,视死如归,英勇抵抗,然终不敌苏军之现代化炮火;守土烈士与珍宝全岛一同化为焦土。更不得了的是,随后俄帝百万大军压境,数千里边疆守军皆进入「一级战备」,中苏大战迫在眉睫。更可怕的则是,克里姆林宫竟然秘密计划(曾在不同阶层,引诱美国共同行动),并公开声明,要「根治」对华问题。这时纵是最长于「斗争」的毛主席,除掉搞点农民起义的土办法,深挖洞,广积粮之外,也束手无策。他老人家在内外交煎之下,外弛内紧,纵然吃了十倍于常人的美制安眠药,也不能安眠。(据李志绥医生的报导,毛公此时吃安眠药的份量,高于常人十倍,一般人吃之会丧命的。)自救之道,显然是联络友邦,来牵制苏联,无奈在毛主席革命外交路线指导之下,人民中国此时在国际上只有一个阿尔巴尼亚(面积远小于台湾,人口略多于台北市),是真正的攻守同盟的朋友。然远水不救近火也。

  这时那深谙国际形势的陈前外长,和周总理,真急烂肝肠。他二人深知,对付此北极大熊,只有运用我们祖宗的老办法,来他个「以夷制夷」、「远交近攻」。目前只有联合美帝,才能对付俄帝。而美帝精明,固早知中国有此需要,十年以来,就曾不断运用各种方式,伸出触角,向毛主席示好,希望能在北京讨个娇娇滴滴,做文成公王,同中国「和亲」,而毛主席不屑一顾也。为此也夜不能眠的陈毅元帅,就曾一再叹息地说,「美国人可以登上月球,可是却接近不了中国」,是何等的可惜。而毛公忙于斗彭、斗刘、斗林……;却无动于衷也,奈何。

  珍宝岛以后,周总理显然认为中国自我孤立的政策,不能再拖了,再拖会出回天无术底大纰漏。但是周也知道,他底国务院绝不能越俎代庖,来替毛主席制订「革命外交路线」。你若勉强为之,就必然产生反效果。甚至有「里通外国」的杀身之祸(彭德怀就有这项罪名),因此那最善于利用人事关系的周恩来,显然是运用了他不世出的「内交」天才,转弯抹角地,挖掘了毛主席的智慧,终于炮制出一计所谓「四老帅外交座谈会」来襄赞毛主席和林副主席,研讨外交的新方案来。此四老帅为叶剑英、陈毅、聂荣臻、徐向前(叶时年七十二,聂七十,陈、徐均六十八)。这四位老帅都是在文革初期,一九六七年所谓「二月逆流」以来一直被迫靠边站的开国元勋。如今在苏联大军压境的紧急关头,被毛主席重新起用来商讨国家大事。

  毛主席要他们讨论的主题是:「苏修美帝,谁是我们最危险的敌人?战争是否真的就要到来了?」毛要他们坦白讨论,不带条条框框,真言无隐,四老帅奉命,乃从一九六九年六月七日开始,在中南海武成殿「座谈」,四人不带手稿,没有提纲,随意侃侃而谈。另由熊向晖、姚广两后辈作助手。从六月七日至七月十日,四老帅座谈六次共十九小时,历时一月有奇,终于达成一致意见,由陈毅定稿,写出一项对中国命运有决定性作用的有关外交政策的重要报告:「对战争形势的初步估计」。此后这项座谈又延长至三月之久,总算在关键时刻,替人民中国制出了一份「在毛主席指导之下的革命外交的总路线」。这条路线既然由陈毅「定稿」,其主要内容自然是,在美苏之间,两害相权取其轻,利用美苏矛盾,远交近攻,以夷制夷。四老帅一致认为应付苏联是燃眉之急,祸在肘腋;而美帝远在天边为患不大,加以百余年来美国侵华未占寸土,不像俄帝侵华一占便是数十百万平方公里,而至今野心未戢,以故四老帅一致主张与美国恢复邦交,以抵制苏联对中国所构成的边患。在此项历时三月的研讨会中,国务院与外交部均未插手也。夫如是,始能显出,新的革命外交路线是「毛主席的革命外交路线」也。

  正因为此一新路线之建立,始有尼克松之访华,与「上海公报」之出现,自此苏联对华「根本解决」之方案,始彻底破产。人民中国始安如盘石。呜呼,周公这一着安邦定国,内说昏君、外御强寇的好棋,真叫做「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周公自已隐姓埋名,而扶危救倾者,实为「古大臣」所不能及,令今之读史者,不能不击节三叹也。

  余小子不肖,流落海外二十余年,竟能及身受惠于文革未期返国探亲,与思子成疾之老母,见其最后一面也。关于「毛主席的革命外交路线」,笔者于拙著前篇,亦尝论及之,不再赘。【参见拙著「晚清七十年」,台湾版,卷一;或王尔敏着「晚清商约外交」,页ⅩⅤⅤ】

  【笔者附注:关于此次北京外交政策之剧变,国内史家都归功于毛主席,我辈小民,身受其惠。佛语说:「施者比受者有福。」饮水思源,不应对真正施者的周恩来总理,作「曲笔」之记也。此次中国外交政策之能彻底扭转,「四老帅座谈会」实是关键,而四老帅全是以周公马首是瞻的老班底,对国际形势的看法亦与周完全一致。他们对毛早期之「一边倒」,和后来的两面开弓,都不以为然。但是他们四人,都没有个人野心,公忠体国的背景都十分清白,为多疑的毛氏信任得过之人。在此中苏交恶,千钧一发之际,毛公只会搞「深挖洞」,把中国大陆挖得遍体鳞伤(此亦为笔者所目击而叹息不已者)。在毛四顾茫然之时,周能不露形迹,微妙地促成此「老帅座谈会」而扭转时局,内交实难于外交也。笔者不学曾遍查中外史料,和尼克松、季辛吉、赫鲁晓夫、莫洛托夫诸人之回忆录,固知毛泽东在这次国际牌局中,主动甚少也。因为一九六九年是中国极左派的高潮期,聪明的毛主席,绝不会暗中作两面派,试图「勾结美帝」也。只是国际局势太紧张,林四都扬言不惜对苏修一战,而毛则色厉内荏,虽有意搞以夷制夷,他也要让老周来建议。如果搞出个「里通外国」的结果,则砍老周的头;如果搞得成绩斐然,产生了正面结果,则应该是「毛主席的革命外交路线」。如果周恩来搞联美帝抗苏修,能达此化境,则主席对总理就言听计从了,而老周就有此本领,能达到主席的心理要求,这就是「古大臣」所谓「承旨」是也。有关「老帅座谈会」简明的二手史料。读者可参阅:邱石编「共和国重大事件和决策内幕」,一九九七年,北京经济日报社出版,卷上,页六七四ff,本书编者就把全部功劳归诸毛主席,这显然也就是周总理之原意也。】

  中美解冻的负面影响

  这一「老帅座谈会」,和随之顺流而下的骨牌效应,不特在中国外交上发生划时代的影响;它对中国内政也有其正负两面扭转乾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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