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三十年[美]唐徳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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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中国三十年[美]唐徳刚-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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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非难事。在毛主席的声威之下,只要他老人家发现错误,有意改正,实是举手之劳。因此,时值盛夏,大家忙里偷闲,到避暑圣地小憩数日,静候改正佳音,岂非「神仙之会」。尤其是毛氏身边有秀才之称的几位青年秘书,胡乔木、田家英和李锐,都富有诗才(就诗论诗,他们三位的旧诗水平,皆在「主公」之上)。如今白日游山,晚间跳舞,风景如画,佳丽如云。【这些「舞伴」,都是从解放军各单位调来的,政治最可靠,人材最标致的「文工团员」。虽然她们却被不解风情的老粗彭德怀诬蔑为「选妃子」。见文末所引「实录」,页三五二。】岛瘦焦寒,有酒岂可无诗?美景良辰,胜会更多胜友。所以群贤奉召,初上庐山之时,大家都心情舒畅,由主席和总司令朱德带头,庐山这个陶渊明住过的桃源古洞,顿时一遍诗声。毛主席那首「陶令不知何处去,桃花园里好耕田」的七律,就是此时的「即兴」之作,印发全会观摩的。四秀才踵起步韵,举国和之。无不以共此一神仙之会,为乐为荣也。因此初会两周,题出十九道,四平八稳,由六组分议。秘书们奉旨,小作结论,大家就可收拾行囊,各还建制了。毛主席雄才大略,文采风流,神仙之会,本是一时之盛事也。【李锐当时是大会纪录,随身记有详细笔记。三十年后编纂成书,不特是一手史料的历史文献,也是一本可读性极高的报导文学,值得反复研读。见李锐着「庐山会议实录」,一九九四年,台北新锐出版社出版,共三八九页。】

  从纠左到反右的「庐山会议」

  可是有谁知道,毛公此人,深不可测。两周之会,和风细雨,只是飓风之前的宁静。七月十四日彭德怀因想对毛氏作私人诤谏而无法面谈,乃上一「万言书」,略抒他自己对党中大炼钢,大办食堂之个人意见。他肯定大跃进「有失有得」;但总的说来,得不偿失。大炼钢生产有限,需中央补贴,一补码十亿,数目之大超过国防预算。如折价购买「消费物资」,堆积起来,可以和庐山同高。这实在是一种「小资阶级的狂热病」云云。(「有失有得」四字曾被毛公抓住,说彭德怀人粗心细,用意至为狠毒。其实此四字只是秘书抄信稿时的笔误。彭为保护僚属,不愿辩白。)

  彭德怀这封「万言书」,来得其时。毛氏将其印发大会公开讨论。此时大会参与者,从刘少奇、周恩来而下,都不知毛公葫芦里要卖什么药,而纷纷在暗中默测「风向」。【见上引「实录」,页八十。】彭信既出,风向渐明,因为毛彭之间有历史过节。彭之不叫主席,不叫万岁,不唱「东方红」,说调文工团是「选妃子」,并不时点名评毛的大嘴巴,是全党驰名的。如今印发彭信,必有下文,是不待智者而后明也。果然七月二十三日毛公乃收起笑脸,向全体大会讲话。毛的这篇讲话,历史家如把它当成个重要的历史文献来读,他除开反复强调总路线和三面红旗绝对正确,食堂照办,「两小无猜」(小高炉、小转炉)继续进行之外,通篇演说,可说是嬉笑怒骂,七扯八拉,随心所欲,信口开河,把大会中严肃的听讲者,不当成为国家服务的高级官员,而只是他私人的一群太监黄门、马弁和副官。主持国家大政的将相级人物的个人尊严,可说是被他糟蹋殆尽。毛氏发言态度之恶劣,竟与明朝皇宫之内的「廷杖」无异,只是没有公开打屁股罢了。

  更可叹的是,这时居满朝文武之首的周恩来、刘少奇,和十七日才赶上庐山的林彪,竟然在毛的讲演中,不时「插话」,为毛溜须、助势。一人拍马,其它二人就非跟着拍不可了。周刘林三雄带头齐拍,其它与会者百余人,谁敢不拍?这个环套,就是极权政治最可悲的地方了。

  事实上郭沫若作颂圣诗,也是个连环套。你歌颂斯大林是「永恒的太阳」,你就不能不歌颂毛泽东是「两个太阳」。既然,歌颂了主席爱人,你就不能不向夫人「江青同志学习」。江青同志得势时,你要向她学习,她垮了,你就非得骂她是白骨精不可了,否则你不是变成为四人帮保持缄默,做她们的孤臣孽子了吗。这一连环套唱了起来,那你郭老在历史舞台上,又怎么不画白鼻子呢?

  因此在历史文献上,历史人物为自己的清白,无端的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难堪,读史人,责备贤者,真为之扼腕不已也。

  总之,毛主席七月二十三日一场讲演之后,半日之间这一场在中国近代史上有关键性作用的「庐山会议」,就从个神仙之会,立刻变成个魔鬼之会了。一不做二不休,毛氏索性宣布,在此次「政治局扩大工作会议」之后,接着便在庐山召开中国共产党「八届八中全会」,把政策落实,也把三面红旗,无限期的延续下去。同时把彭德怀,和同情彭德怀的前中共总书记张闻天、总参谋长黄克诚、湖南省第一书记周小舟,定性为反党反革命的「军事俱乐部」,是长期潜伏在党内的「右倾机会主义思想」的公开化,阴谋反党夺权。毛更声称要率领全党,来推动一个「反右倾」的群众运动,加以镇压。(注意:一九五九年的「反右倾」,和一九五七年的「反右」,是两回事。反右是以党外反党的右派大嘴巴为打击对象的;反右倾的对象,则是党内以彭德怀为首的反冒进的高干。)风向既定,山中警卫乃立刻奉命,对「军事俱乐部」成员彭德怀、张闻天等,加以「隔离反省」(庐山会议的警卫是随毛上山的北京中央警卫师,也就是所谓八三四一部队的一个中队),因此顷刻之间,不但彭张等再无单独碰面的机会、游山玩水的自由,甚至在公共食堂吃饭的权利,也就同时被剥夺了。古书上所谓「画地为牢」,今日亲验之矣。

  彭下林上违犯国法党章

  看清了毛公在庐山会议末期的变脸,才知道他不是华盛顿,或杰斐逊,更不是搞禅让的唐尧虞舜。他把刘少奇暂时踢上高楼,只是一桩以退为进底巧妙的权术运用而已。他不把刘少奇拉到肝脑涂地底拥护他的程度,毛是不敢轻开庐山之会的。毛的厉害之处,不但是不打没有把握的仗;他也不开没有绝对把握之会的。如今周恩来对毛早已驯服如绵羊,久病思动的林彪,是上山来接长国防部,前途无限,刘少奇是毛新近才「禅让」出来的嘉庆皇帝,对太上皇的知遇之恩,是肝脑涂地,说一不二的。在当时的中国共产党中,有周恩来、刘少奇、林彪三人的绝对拥护,毛主席何事不可为?这就是他对开「庐山会议」的绝对把握了。

  由于篇幅所限,以下的「八届八中全会」,一边倒的批彭盛况,和彭张等「右倾机会主义者」,被迫自我检讨,承认那莫须有的「军事俱乐部」,反党夺权的阴谋,以及种种不堪的欲加之罪,也就没有浪费笔墨的必要了。这儿写历史的人不得不提出一件怪现象,那就是毛开会的目的,原是以林彪来代替彭德怀为国防部长。开会之前,毛把这宗腹案是深藏不露的,等到全体大会一百余人,人人加入批彭时,毛才公开他和彭德怀的历史旧账,原来从江西时代开始,他二人就已经是「三七开」,七分冲突,三分合作。彭有历史反革命、反毛、篡党的旧账,毛早就要换掉他的,「万言书」不过是个导火线和借口罢了。

  当然,不用说,庐山会议之后,彭被撤职,下放成都,林彪就正式接长国防部长了。国防部长在帝王专制时代叫做「兵部尚书」。两千多年的帝王传统中,对一个兵部尚书的嬗替,是有一套繁杂程序的,以示对国家名器的尊重。政府的内阁阁员,不是马弁副官,或保健护士,要换就换的,它总有一系列的升降程序。可是这次庐山会议,一直到八月十六日休会之时,中央常会和中央全会,均未发现黜彭升林的正式提案。这件大事却发生在休会之翌日(十七日),毛氏补开个非正式的小型的中央工作会议,才决定撤彭,升林为中央军委第一副主席和国防部长。然后再送交人大常委会去追认,去盖橡皮图章。严格的说起来,这项任免是既违党章,更违国法的,而毛公和尚打伞,却悍然为之,不以为意。历史家如对这种违法乱纪之事加以解释,那就是和尚打伞,实为近代中国政治社会文化大转型中期,避免不了的落后现象吧。将来如有暇,写点有关法制转型的专题,当再细细琢磨之。

  所有大独裁者都是精神病患

  总之,一九五九年「庐山会议」,这个从「纠左」开始,到「反右倾」结束,是出乎全党上下,和全国人民的意料之外的。其关键实系于毛泽东这位大独裁者的一念之间。国家的庙堂大政,他老人家根据自己情绪的变化,在一念之间就可作出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毛公一身系天下安危。上面一计邪念,下面可怜的小民,就千万人头落地了。因此在中华五千年国史上,空前绝后的饿死农民三千万的所谓「三年自然灾害」,实在是从失败了的「庐山会议」开始的。我们要向五千年祖宗的在天之灵,和今后千万代的后辈同胞,交代一句,这三千万被活活饿死的冤魂,无死的必要也。他们的冤死,实出于毛某人的一念之间。要其生则生,要其死则死也。岂不令读史者为之叹息流涕。

  再者,毛泽东在庐山会议上。也曾两度继续强调:「镇压反革命,杀一百万,极有必要。【(见上引「实录」,页二○七,页三四四。)他说的那么轻松。他不知道,一百万人排起队来,要几百个足球场才能容纳?杀掉过后,要挖一百个真正的「万人坑」,才能理得下去。朋友,您认为说这种话的人,「心理健康」没有问题?事实上晚年的毛泽东,已是个精神病患者,他患有极严重的「偏执狂」和「精神分裂症」,才能草菅人命若此。(这种精神病的症状是患者自己时时怀疑他在企图暗杀他底仇人的包围之中,他要杀尽仇人,自己才会有安全感。其实这种精神病,在很多个性倔强的老祖父身上,都会发生,只是一般老祖父只能打打老婆、骂骂孙子,为害不大罢了。)

  吾人搞比较史学,读中国政治史,和世界各国政治史,才知道这种精神病例,不止于毛氏一人也。所有的大独裁者,老年期都是如此的。晚年的朱元璋,就是个严重的精神病患。德国史家谈希特勒,俄国史家谈恐怖伊凡、谈斯大林,都是有相同底结论的。(彭德怀的另一大罪状,就是他也说晚年的毛泽东,就像「晚年的斯大林」。)何以如此,那就是心理学上的重大课题,一言难尽了。做这种精神病患的部属,那就真叫「伴君如伴虎」了。做毛泽东机要秘书最久,而终于被迫自杀的才子田家英,就时时慨叹毛氏反复无常,莫测高深,难于伺候。

  关于「庐山会议」,今日最完整的第一手数据,应是上引李锐着的「实录」了。吾人细细咀嚼该书,就不难看出「庐山会议」的全貌。它底全盘运作,是以一个权力无限,又无法无天的大独裁者毛泽东为其主轴。他就能在光天化日之下,红口白牙,指鹿为马,颠倒黑白,变是为非。分明是他老人家驱策九千万工农,去炼钢炼铁,他偏要说那是九千万群众对他的拥护,只彭德怀一人,唱其反调。终于把彭德怀那样一位旷世难逢的,有圣贤资质的爱国者,硬性栽赃,说他组织「军事俱乐部」阴谋反党夺权,最后竟处死之于暴徒之手。彭德怀后来死的那么惨,以彭氏之死,比诸南宋秦桧之杀岳飞,则毛某就不如秦桧远矣。因为秦桧还承认岳飞的罪状为「莫须有」,不像毛某之栽赃到底也。

  四十年过去了,如今彭毛二人墓木皆拱,吾人推动鼠标,执简书之,是非之间,岂不皎如日月?而那时全国中央和地方数十位主持国家大政的中枢将相,和封疆大吏,都围绕着毛氏一人打圈圈。无法理,无原则,一切全以他一言为定。而他老人家,在政治和道德生活上,朝秦暮楚,一无规矩纯墨可循。而日日夜夜却和幻想中的,实际上并不存在的「仇人」相对抗。这一幻想的心理状态,事实上自一九五六年的八大企图抑毛之后,就是他幻觉上一个永远存在的黑影。其后二十年,他老人家便陷入此一走火入魔的幻觉深坑,而不能自拔,与这一黑影魔鬼相搏斗,至死方休。国事在这样一个精神病患者的、独断专行的、胡作非为之下,又怎能不糟呢?五十年回顾,血迹斑斑,治史者抚今思昔,怎能不废卷长叹?

  与毛共事最久,知毛亦最深的李锐先生,说毛的毛病是出在他自幼就迷信未醒的过激的共产主义,毛甚至要在中国搞「废除家庭制度」的乌托邦。但这个过激的共产主义,显然只是毛公病源之一部,给李锐先生过分强调了。苏轼作庐山诗说:「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李锐先生所强调的显然只是「横看成岭」的一部分;是「身在此山中」的印象。吾人治比较史学,隔洋观火,则觉得毛泽东是个精神病人。这当然也是「侧看成峰」的另一部分。要识毛氏这个「庐山真面目」,我想成岭成峰,皆不可偏废,把诸种因素都集中起来,加以计算机分析,就虽不中亦不远矣。

  读史者可能要问,近代中国为什么会出了个像毛泽东这样的大独裁者呢?既出之后,人民中国的满朝文武,和全国人民对他又都毫无办法呢?这一问题并不难回答,虽然是说来话长。一言以蔽之,那就是在中国历史「转型」的过程中,毛泽东只是个传统帝制的回光返照。他是我们历史中最后的一个暴君。对付这种暴君,我们一向是办法不大的。这是政治制度上的一种瓶颈问题,君不见,满清末年的满朝文武和全国人民,对一个独裁的老太太慈禧太后也是毫无办法嘛。举此一端,该可思过半矣。

  解放军大换血

  「庐山会议」的直接后果,便是毛泽东在中国「绝对权威」(Absolute Power)之建立。语云:「绝对权威,绝对腐化」,这就是毛泽东生命最后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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