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的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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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险的移动- 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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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他们离开了庙沟?”
  “金秀没打信告诉你?”
  “没有啊!”
  金耀就饶有兴趣地说:“是这,春生的大舅有祖传的做月饼的手艺,改革开放以后就在崤阳县城开了一个点心铺,生意一直不错。尔格老汉年纪大了,想把手艺传给儿子,儿子嫌那事忒麻烦,不愿意干,就把春生和咱金秀叫了去,说让他们把点心铺接下来。春生是个有心人,满心欢喜,就开始跟大舅学手艺,很快就把月饼做得像模像样了,生意很红火。你别看春生表面上木木讷讷的,其实那人心里活泛着哩,不知道狗日的是咋弄的,硬是把点心铺弄成了县委书记的扶贫点儿……尔格在崤阳县城,‘春生记月饼’一满红火得不行,说是要扩大门面哩……”
  金超听了,笑得合不拢嘴。
  “那金秀她为啥不告诉我?”
  “狗日的挣钱挣疯了。”
  兄弟两个笑成一团。
中层干部的研讨很活跃,提出了各种各样的设想。这些设想也曾经激荡起金超的热情,金超也曾经下决心采纳夏昕和苏北的意见———苏北在这个问题上的态度异常坚决,他不知道如果他不采纳这种意见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在金超眼里,苏北毕竟不是夏昕,苏北要比夏昕老辣,这个人如此固执,一定有他不能退让的缘由。
  其实苏北什么缘由也没有,他只是认为夏昕的想法是有利于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发展的, 他也知道中心的员工们期待着将这些想法转变为政策。
  奇怪的是,最先提出这种主张的夏昕反倒退到了第二线,于是苏北自己身上抹上了另有目的的色彩。
  吴运韬最先意识到这一点———如果这样做,夏昕和苏北抓的项目效益会大大提高,最终会造成金超的劣势———他阻挡了金超:“我不是说不可以这样做,我是说要考虑这样做的后果。首先,主管部门明确规定出版社不能核算到个人或者编辑室,其次,要考虑收入进一步拉大之后的后果……”
  金超试图复述职工研讨在这些问题上的意见,吴运韬笑着说:“你定,你定,反正现在是你在那里主持工作。”
  ……
  夏昕知道了金超拒绝接受苏北和他提出的改革方案,并最终认为这是吴运韬的意见之后,心灰意冷。
  他把苏北约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附近的一家酒店,要了一个单间。
  他对苏北说,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在一起呆一呆。
  两个人谈得很好:关于社会,关于人生……夏昕头一次述说了他的家庭历史: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当戏剧演员的母亲拉扯着他长大,“文化大革命”中,母亲因为家庭出身问题被批斗,母子俩相依为命,苦熬艰难时日……苏北则说到他的插队生活,宣称他在那里获得了观察社会的角度……两个人自然要说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工作。
  夏昕毫不掩饰对金超的抱怨,说了很多苏北不知道的事情,他也说到了吴运韬,他坚持他的观点:如果吴运韬不兼任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主任,如果金超能够独立地行使权力,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他认为如果没有吴运韬,他的很多主张就能够被金超接受。
  苏北开始接受夏昕的说法:吴运韬继续兼任职务对于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是一个问题。
  夏昕喝了好几杯酒,伤感的情绪逐渐爬到脸上,但是他的头脑仍然很清醒。
  “所以,”夏昕说,“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不能够发展的根本原因不在金超身上,根本不在他身上!”苏北说金超太刚愎自用。“老苏,不对,你说的不对。”夏昕摇着手指,“你以为仅仅是金超个人性格停滞了东方的发展?”
  “这至少是原因之一吧!”
  “你听我说,老苏。”夏昕语气庄重,“任何发展都必须体现人推动这种发展的利益需求,尤其是领导者。现在,金超是有这种需求的,我们不能说他没有为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尽力,他工作得非常辛苦,这你我都看得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领导班子成员,包括你和我以及每一个职工,都希望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发展。为什么?因为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关乎我们所有人的利益。但是,我不知道你细想过没有?有一个人的利益,并不在这种发展之中……”
  “谁?”
  “吴运韬。”
  夏昕说,过去他总认为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发展是吴运韬第一选择,因为这构成他的政治资本。这种观点已经大大落后于一个普通员工了———前不久,一个到中心仅仅一年的博士生对他说:“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发展还是不发展现在对于吴运韬来说是不重要的,他更关注他的意志能不能在这个地方没有阻碍地体现出来,而体现他的意志的最好办法就是他目前选择的这种架构:用金超来保证他对于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控制,用你和苏北的智力和经验保证必要的发展速度———以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不断为他提供政治资本和经济利益所需的营养为限,少了不行,多了也不行。”
  夏昕说他当时愣住了,没想到普普通通的员工竟有如此精致的认识。他对那个由于有机会直接谈中心的问题而显得很亢奋的博士生说:“你说的可能有一定的道理……”
  “博士生是对的,苏北。”夏昕最后说,“吴运韬的利益需求的确根本不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发展上,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停滞带给他的政治利润要远远大于发展。这也是他选定金超主持工作的根本原因。”
  ……
  苏北无法否认夏昕的话有一定道理。
  “即使这一切都是对的,能做什么?你和我都无法改变现状。权力的力量无边无际,有时候甚至会以暴力的形式表现出来,我们应当庆幸,尽管我们的情形很糟糕,终还没有到那样的时候……”
  夏昕静静听他说,浅浅地笑了一下,又喝一口酒。沉默。
  “写作对于你真的那样重要吗?”夏昕突然问。
  “写作?”苏北不解其意,“你是说我的写作吗?”
  “我知道你在写小说。”
  “小说……”苏北挥挥手,笑起来,“什么小说……”
  苏北看着夏昕,只是笑,好像完全听不懂他的意思,夏昕也就不再追问。
这次谈话拉近了苏北和夏昕的距离,类似的交谈多了起来。
  有一次,夏昕在和金超发生一次争执以后,来到陈怡的办公室,对陈怡说:“仅仅因为吴运韬掌握着权力,仅仅因为他喜欢金超,我们就要忍受愚蠢,就要扭曲了自己以适应这种现实,二百多个人的利益就要挂在这样一个已经腐烂的枝条上……”
  “那你说怎么办呢?”陈怡世故地说,“算了,夏昕。退后一步,海阔天空,何苦呢?我年长于你,这方面我可能体会深一些,一辈子,说过去就过去了。没有必要。大到国家大事,小到单位经营得好坏,严格一点儿讲,和我们人生状态好坏没有什么直接关系。上班嘛,说穿了不过是一种职业……”
  夏昕对陈怡的话印象深刻。
  研讨和以往一样,一切都成为空忙。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仍然按照它的节律———从某种意义上说,是金超和吴运韬的节律———运转,这是一个知道白天就知道夜晚的过程,一个丧失激情的过程。所有人都徒劳地把自己摆到了这个过程之中,消耗着精神,消耗着生命。与此同时,苏北还鲜明地感受到金超心理上和他越来越大的距离,这使他很苦恼———自从来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苏北一直恪守的中庸和谐的处人之道,非常轻易地被打破了,他现在成了人和人进行争斗的一极。
  他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成为这个样子。
  苏北惊异于自己为什么要违背刚刚来到中心时对自己的约束———他要求自己置身与一切事情之外。他知道生活由一系列矛盾分化组合而成,你只要不置身其中就不会有烦恼。自从到中心以来,他一直做得很好。这是消极吗?如果是消极,那也是因为在他眼前展开的这个世界太荒诞、太滑稽了。他为此感到悲哀。
  这是一个作家的悲哀,不是生活的参与者的悲哀。
  你愿意悲哀就悲哀去吧,太阳照样每天从东方升起,世界上到处都是爱情与仇恨,走兽们在远离人类的地方警觉地守候着越来越狭小的家园,长江大河奔腾不息,高耸的山峦轻蔑地俯瞰着被称之为“人”的那种东西没完没了的喧嚷……谁会了解在一个微不足道的地方有一个微不足道、只有在高倍显微镜下才被观察到的细菌有何思想呢?谁会了解这个细菌在一段时间内感受到的悲哀呢?如果把地球演化的历史比作二十四个小时的话,人类的历史不过才是几秒钟,在这几秒钟里,你的生命历程,哪怕是往长了说一百年,还有记录的必要吗?你的喜怒哀乐,还有述说的必要吗?
  有时候,他经常有和什么东西一起毁灭的欲望……怎么办?没有办法,只能这样。想开一些,只能想开一些……像寒冷的鸟儿一样,紧紧地倚靠着能够和他进行精神交流的人。
  苏北和王岚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多了。
  人就是在这样的时候感觉到生之可爱的,尽管他们不可能战胜严寒。
  钱宽被调到北京文协当副主席去了,基本上是一个闲差,有时候约请苏北在一起聚聚,一同参加一些文学圈里的活动。苏北发现老人变化很大,两个人之间能够让人体会到灵魂对话的谈话越来越少,他变得很絮叨,很迷恋自己的过去。李忆珍说:“他老了。”他真的就老了吗?出去玩的时候,苏北看着钱宽缓慢的切面包动作,看着他不再闪耀深邃智慧的目光,心里异常难受。生活不断创造新人,不断地淘汰旧人,这是一个残酷无情的过程。
  王岚开始在一家很著名的文学出版社上班。王岚变得很超脱,几乎不抱怨什么了,当然,她也不像在远东文艺出版社那样废寝忘食地工作了。
  有一次,王岚攀住苏北的肩膀,用哄孩子一样的语气说:“别那么认真,行么?世界本来就没有意义,你却非要给它找出意义来,这怎么行呢?”
  苏北默默地坐着,长叹一口气,说:“是啊。”
  苏北很想对王岚说一些什么,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人与人之间最深刻的交流,有时候是摒弃语言的。
  ……然而这并不能消除苏北对于这个世界的疲倦感觉,它是那样强烈,甚至转变为生理的方式折磨着他。他经常这样问自己:你的生命为什么不能飞扬?是什么东西绑缚了它的手脚?你就这样让灰色的日月把鲜活的生命拖成迈向死亡的幽灵吗?
  为什么非要飞扬?灰色的日月真的就是那样无法忍受?你是不是迷失人群中太久了?你为什么就不能以超脱的眼光看待一切呢?你为什么就不能把自己放到为自己活着的境界,像很多人那样平静地消磨人生呢?你想把自己的经历用理性的线索连缀为某种可以说明的东西,你对于小说主人公命运的关切实际上正是对自己的关切,所以你才永远处在焦虑之中……但是理性有什么用?你到底在期望什么?你是在期望正义、公理还是自我实现价值?你的全部精神活动因何而起?法国人克劳德?罗阿在萨特生前曾经说过一句著名的话:“萨特不知道他是萨特。”你难道就知道你是你吗?
  你不知道。……有些话是不能够和任何人谈的。即使是和王岚在一起,也不是什么话都能够讲。有一些东西———比如痛苦或者幸福———是完全属于自己的,完全属于自己。王岚曾经说:“苏北,到目前为止,你是离我生命最近的人。”真的是这样吗?有时候,你越是渴望无间隙地交流,越是感受到隔膜,灵魂和肉体就像某种被结实的细胞壁包裹的细胞,独自飘荡在同一个肌体中而不能和任何别的细胞结合,它永远这样孤独,夫妻、伴侣和朋友丝毫不能够使这种状况有丝毫的改变,人永远处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
  太阳从东方升起,灿烂地关照着大地上的一切生灵。办公楼前面绿化地里去年栽上的一棵高大的雪松,熬过一个冬天,已经扎下了新根,正在吐露新枝,墨绿的枝桠上长出一层淡绿色的叶芽。阳光先是笼罩了树梢,缓慢地沿着树干移动,最后覆盖了整个林地,绿草像绿宝石一样泛着悦目的光彩。
  苏北从敞开的窗户感觉到林地散发出温暖的带着香味的湿气。林地边缘,有一些活动着手脚的老人,把刚从市场上买来的青菜放在脚边,做着难看的健身动作。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像年轻人那样笑,指点着另一个老人。稍远的地方,高大楼房底下的树木融合成绿色的团块,可以听到鸟儿发出的响亮的叫声。
  苏北从来不曾注意到在这个嘈杂的城市里,在他已经工作这么久的地方,还有
作家苏北对罗伯特?罗森说:“在权力的结构网上,一个人只是一个符号,这个符号并不体现一个人的内在质量,也不体现一个人的道德水平、情感状态、人格魅力之高下……只要一个人成了这个符号,那么他的地位、尊严和合法性也就与之俱生了。人常常对某一位领导表现出热爱和尊敬,甚至某种程度的谄媚,如果从这个角度看,那么这种谄媚就无可指责,因为权力天生是要求这种东西的,就像是一个人要吃饭,要呼吸,要性交一样。在某种权力覆盖范围以内,你必须给他提供这种东西,它才会维持住生命,才会做它应当做的事情,而你的利益也正在它所做的那些事情之中。”
  罗伯特?罗森完全沉浸在谈话里,丝毫没有理会旁边发生的事情:一个就餐的人因为座位问题和另一个人发生了剧烈争吵,很快就要动起手来。
  “这样说来,权力所有者是不是就被完全物化,以至于不再具有任何人格特征了?”
  吵架的人已经打起来了。罗森蓦然惊醒,就像突然看见车祸一样急切,要去劝解。苏北把他拉住了。
  架打得很惨烈,几张椅子飞到了空中,一块巨大的玻璃窗破碎了,旁边的人怀着很大的快意冷静地观察战场,像是要写出考察报告那样不错过任何细节。其中的一个斗殴者脸上挂了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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