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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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珑女-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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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歌声中,白衣女人们依次往镜前走去,人人在镜前停留片刻。玻璃镜上,竟然照不出人影!    
      蒙面的黑衣女人声音很轻,却尖利如锥:“无影小楼,又来了无影女子。她叫什么?”一白发苍苍的白衣老妪回道:“回金妈话,送来的是秦家女儿秦梅雨。”    
      金妈沉默。    
      她脸上的黑布令人恐惧。    
      “她的父亲,”金妈终于开口了,“她的父亲,不就是画扇面美人的秦无心秦画师么?”    
      老妪:“回金妈话,正是他。”    
      金妈:“来得好。这个叫秦梅雨的人呢?”    
      老妪:“回金妈话,在楼下浴房换衣。”    
      金妈:“看看去,要是换好了,让她来照照她自己的影子。”    
      老妪:“这就去。”    
      一阵布帛响,众女子让出路,老妪从空屋另一头的小门走了出去。    
        浴房里摆着几只大木桶,一个弓着腰的佝偻老妇往一口木桶里倒着热水。桶里,木木地坐着梅子。驼背老妇扔下木杓,把一条长长的丝瓜筋扔进桶去,抹着脸上的汗说:“姑娘,听说过下油锅么?”  梅子麻木地摇头。    
      驼背老妇道:“把身子洗洗干净,阎王拿你下油锅的时候,就不会嫌你的身子太脏,让小鬼用铁板刷先刷你三遍!”    
      梅子悸声问:“阿婆,这里……就是无影小楼?”    
      驼背老妇嘿嘿笑起来:“当年,我来这儿的时候,也这么问。那个给我烧水洗澡的老女人,前年死了。死的时候把我叫去,问我:这里……就是无影小楼?我说,这里就是无影小楼,你住了四十年,还没弄明白哪?没等我把话说完,那老女人就死了。嘿嘿嘿嘿……”    
      梅子惊慌了:“那个死去老女人……在这里住了四十年?”驼背老妇帮着梅子搓起了身子:“四十年才几天哪?四十年一棵树,才碗口那么粗。”梅子:“阿婆,我也得在这里……住四十年?”驼背老妇:“要是你不想住了,站到楼亭的木桥上去,往下一跳,就是太湖了。都说太湖是没盖的棺材,谁都能躺进去。”    
         


第四部分第8章 玲珑女(6)

        执白烛的苍发老妪沿着潮湿的石阶下来,道:“金妈在催了,让新来的姑娘换好衣,去楼上给自己照照影子。”    
      梅子身子一颤:“给自己照照影子?”    
      驼背老妇咧开无牙的嘴,笑:“女人出世的时候,带着两样东西,一样是梳子,一样是镜子。等女人长成大美人了,梳子就不见了,镜子却是留下了。”    
      梅子:“我没有镜子!我不照镜子!”    
      驼背老妇:“在金妈跟前,这话可不能说。”    
      梅子:“金妈是谁?”    
      驼背老妇:“国有君,家有主,金妈就是无影小楼的主子。姑娘,怎么称呼你?〃    
      “我叫梅子。”    
      驼背老妇叹了一声:“唉,梅子酸心树,桃花短命枝。姑娘什么名不好取,怎么取了个梅字呢?唉,难怪你也是薄命呵!——站起来吧,换上你自己的衣裙,去见金妈。”    
      梅子抱住了胸脯,从木桶里站了起来,驼背老妇为她擦去身上的水渍,扶她出桶,将一套叠着的白衣白裙、白袜白鞋递上。梅子将这一身白穿上,打量着自己,喃声:“这不是孝衣么?”    
      驼背老妇:“说对了,是孝衣。”    
      梅子惊声:“给谁穿孝?”    
      驼背老妇:“给自己。”    
      “给自己?”梅子失声。    
      空屋外面的窗下,秋洗月从窗格上往里看着,一惊:“梅子?”他急忙捂住自己的嘴。    
          
      空屋里一身白服的梅子手里执着白烛,被苍发老妪领着,走进空屋。众白衣女人无声地看着她。    
      梅子惊恐地打量着屋子里的人,目光落在金妈身上时,许久,她发出一声长长的尖叫:“啊——!”    
    金妈的声音从黑布里传出:“每个第一回见到我金妈的人,都像你这么叫过。”    
      梅子一步步后退着:“你……你的脸……”    
      金妈在黑布里发出一声冷笑:“我的脸,在黑布底下。这块黑布挂在我的脸上,已经快二十年了,我从来没有把它取下过。因此,这世上没有人看见过我的这张脸!”    
      梅子:“你的脸……不能让人看么?”    
      金妈:“能看。不过,看了我这张脸的人,会丢一样东西。”    
      梅子:“什么东西?”    
      金妈:“魂灵!”    
      空屋外的窗下,秋洗月额头上冒起了冷汗。    
      他身后,两条人影向他爬来,他一点都没有查觉。    
      金妈在空屋里道:“秦梅雨,告诉大家,你是怎么进来的?”    
      梅子慌乱地看着众白衣女人:“她们是怎么进来的,我就是怎么进来的……”“不对!”金妈道,“她们进来的时候,身后没有跟着男人!”“跟着男人?”梅子愕声,“莫非我身后跟着男人?”    
      话音刚落,空屋的门轰地一声推开了,头上被重重击了一下的秋洗月咚地一声倒了进来。    
      “秋少爷?”梅子失声。    
      金妈在黑布里又发出一声冷笑:“看来,我没说错,你们真是相识的!——把这个男人抬下去,送给秋莲篷处置!”    
      两个白衣女人上前,把昏迷的秋洗月拖出门去。    
      金妈走到梅子身边,伸出手,用尖细如笋的手指在梅子的脸上划动起来。    
      梅子浑身打颤。    
      金妈边摸边道:“我摸得出,这是一张无人可比的美人脸。”    
      梅子尖叫:“不!我不是美人!不是美人!”    
      金妈嘿嘿笑出两声:“不认自己是美人么?很好,照一照自己的面影,你就会知道自己是不是美人了。来人哪!”    
    


第四部分第8章 玲珑女(7)

       苍发老妪过来。“伺候秦姑娘照影!”金妈说罢将披在身上的黑袍往后一掀,快步走出了空屋。  “秦姑娘,照影吧!”苍发老妪道,“照完了,领你去你自己的房间。”    
      “不!我不照!我不照!”梅子喊。    
      苍发老妪:“这是无影小楼的规矩,楼里的女人,进楼第一天,就得给自己照影。往后每一天,还得一日三照。”    
      “一日三照?”梅子惊得睁圆了眼睛。    
      苍发老妪:“快照吧,你要是不照,谁也回不了房。”    
      梅子迟疑着,向那立镜一步步走去。    
      白衣女人们又唱起了幽幽冥冥的《无影歌》。    
      梅子站在了立镜前,缓缓抬起脸。    
      镜面惨白,空无人影!    
      梅子身子一软,晕倒在地……    
          
      早晨,玲珑镇的街面上,丢魂失魄的肖九踉踉跄跄地走着。    
      后面传来奔跑声。他赶忙躲入老墙的折角,一脸惊恐。    
      族丁从街面跑过。    
      肖九听听族丁的脚步声远去,这才走了出来。他向一位坐门边打磨骨头扇柄的老人打听:“老伯,听说秋家少爷出事了,您老听说了么?”    
      老人:“听说了,昨晚上,犯事的梅子姑娘被送到无影楼去了,那秋家少爷也不知怎么吃下了豹子胆,划船去了无影楼,要把梅子接走,幸亏那楼里的人发现得早,一棍将他打晕了,送到族长那儿来了。对了,还听说,跟秋少爷一起去无影楼的,还有一个人,抓他的时候,被他跑了。”    
    肖九脸色惨白起来,强笑道:“这人跑不了!对了,这人要是被抓住,会怎么处置?”    
      “那还用问?按族规,剁去双脚。”    
      肖九一脸惨笑:“对,对,剁脚,剁去双脚!”    
      他快步离开了老头,往镇外跑了起来。    
          
      跑马楼的天井里,女仆在洒水扫地,秋三爷穿着一身簇新的绸袍,戴着一顶新瓜皮帽,撩着袍角急步走来。    
      “见着老爷了么?”他问女仆。女仆回道:“老爷去祠堂了。”    
      “这么早就去祠堂了?”    
      “老爷说,今日是开祠堂的日子,他得早些过去。”    
      “送回来的秋少爷呢,锁在哪了?”    
      “还是那间空房里。老爷走的时候吩咐了,再往门上加一把锁。”    
      秋三爷想了想,返身往后门走去。    
      他快快出了马楼的后门,来到了一条长巷。巷子里空无一人,他急步走着,拐了几个弯,便到了一处幽静的院子前。    
      他打了下门环,门里响起一个女仆的声音:“谁啊?”    
      “是我!三爷!快开门!”    
      门打开,秋三爷推开女仆,往院内快步走去。    
      边走边问:“柳太太人呢?”    
    


第四部分第8章 玲珑女(8)

     女仆:“柳太太听说祠堂今日要选美,一大早就出去了,说是要看选美人。”“什么?”秋三爷急了,“她要去看选美人?谁告诉她祠堂今日选美的?”女仆:“我……是我告诉的……”    
      “啪!”秋三爷往女仆脸上重重打了一个巴掌,怒声:“我不是吩咐过你,好生伺候柳太太,别的事别跟她多 嗦么?可你!……我问你,我把柳太太安在这院子里住着的事,有人知道么?”    
      女仆哭着:“没、没有人知道!”    
      秋三爷:“我让你教柳太太抽大烟,你教了么?”    
      女仆:“教了,可是……”    
      秋三爷:“可是什么?”    
      女仆:“可是柳太太只抽了两口,头就晕了,说什么也不肯再抽,还扔了一盏烟灯。”    
      秋三爷:“没用的东西!你坏我秋三爷的大事了!”    
      他走出了院子,狠狠地关上了门。    
          
      镇街上,一身西洋服饰的柳诗旁若无人地在街面上走着,东张西望。镇里的女人们纷纷回避着她。    
      柳诗见一个拎竹篮洗衣的小脚妇人走来,便道:“你好!请问去祠堂怎么走?”那妇人看了看柳诗的打扮,以为是遇到了洋人,吓得扔下竹篮就跑。柳诗喊:“喂,别跑,你的脚这么小,当心跌跤!”那妇人颠着发髻,一会儿就跑得没影了。    
      柳诗耸耸肩,又向另一个女人打听,那女人却是跑得更快。柳诗咯咯笑起来:“你们跑什么?我叫柳诗!我是你们的朋友!知道么?我是来你们小镇旅游的!不是来给你们找麻烦的!”    
      一个在吃奶的孩子吓哭了。柳诗自语:“我来到了全世界最古怪的小镇。”她大声问:“谁能告诉我,祠堂在哪里?”    
      从石桥上猛地传来击锣声,一队穿着女人花衣花裙、脸上涂抹得像小丑的男人,抬着大锣,踩在高跷上,一摇一摆地从桥上下来,边走边将手里的红丝线往路上的年轻女人们身上抛着。踩高跷的人敲一声锣响喊一声:“美人出来喽——!”    
    柳诗笑着问一个卖烧饼的孩子:“这些人是干什么的?”    
      孩子:“他们是喊婆。”    
      柳诗:“喊婆?喊婆是什么?”    
      孩子说:“喊婆就是把美人从家里喊出来的婆婆。”    
      “可他们……是男人,不是婆婆。”    
      “男人穿上婆婆的衣服,就是婆婆了。”    
      “喊婆”往柳诗身上抛下一把红丝线。柳诗被红线缠了一身。卖烧饼的孩子欢叫起来:“洋女人!你要交运了!你要交运了!”    
        柳诗大笑着扯起了红线,越扯越乱。    
          
      祠堂里,摆着六口大铜缸的庭院空无一人。    
      秋莲篷独自一人走了进来。他换了身酱色缎子袍,红色缎子马褂,头戴一顶黄绒镶红边的缎子帽,手里拄着的依旧是那支油亮亮的龙头拐。    
      他重咳一声。    
      躺在供桌下正睡得死沉的鱼爷被咳醒了,爬了出来。    
      秋莲篷:“喂过鱼了?”    
    


第四部分第8章 玲珑女(9)

    鱼爷:“喂了。”    
      “今日开祠堂,知道了么?”    
      “不知道。”    
      “现在知道了么?”    
      “知道了。”    
      秋莲篷重声:“那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去梳房,把该备的都备齐了?”    
      鱼爷走出几步,又回脸:“梅子送走了?”    
      “送走了。”    
      鱼爷伸出三根手指:“这么说,今日要选出的是这个数了?”秋莲篷:“这要看天意顺应不顺应。”鱼爷:“你来找我,是想知道,这第三个女人,该选中谁?是么?”    
      秋莲篷不作声,默默伸出了手掌。鱼爷将一根手指往嘴里含含,在秋莲篷的手心上划了几下。秋莲篷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鱼爷:“可我怎么觉着,这个女人也是要去无影小楼的?”    
      秋莲篷眼睛眯了起来:“不,她不会。”    
      秋三爷匆匆进来,对秋莲篷低声道:“白镇长从上海回来了。”秋莲篷忙问:“帖子都送出去了么?”    
      秋三爷:“白镇长说,该送到的都送到了,今明两天,来参加唱扇会的各地扇商,都该到的。”秋莲篷一击手背:“好!你去告诉镇上的客栈,都给我腾出好房子来,好好招待客人!对了,秦画师也一同回来了?”    
      “秦画师也回来了。”    
      “他知道梅子的事了么?”    
      “知道了。这会儿,他在打自己呢!”    
    会馆内院天井里,响着打耳光的啪啪声。    
      秦无心坐在梅子的房门前,一下一下地打着自己的脸,打得嘴角淌着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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