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十九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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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十九辑)-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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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副金刚不败之身。但她不知道;不明白亚琛成年累月的秘密典礼。

  直到去年深秋她出现在隔壁两楼的阳台(真是天造地设;为他提供了绝佳的窥视
方位)上;一切才起了变化。他被她的美艳深深震撼了;霎时间觉得自己这辈子是白
活了。他渴望起爱来;就在这蔫萎的年纪上。

  第一次瞧见她的情景早已锁定在了他的视网膜上:那是秋天的黄昏;慵懒无比的
晚霞将天际涂染成一片绯红;像是新近炸裂开来的伤口淌流着鲜活的血汁。亚琛在离
家不远的一处僻静的街角伫立着;下班后他已散了好长时间步;但还是不想回家去。
也许是想找点乐子。此刻;她真像是从天而降——修长的身材;一袭白色的连衣裙;上
面散缀着的簇簇稀奇古怪的黑色图案像是胡乱排列堆垒着的篆书字体。斜背着宝石
镶面的意大利真皮小包;拎着购物袋;她就这样凛然冷傲地走过他的身边。

  亚琛抿紧了嘴唇;闭上两眼;悄然挪动脚步;尾随其后。他有点恍惚;微微张着嘴
巴呢喃着什么。的确;她浑身喷涌出来的俏丽中蕴含着绝对的美质;超拔于芸芸众生
之上。缕缕柔薄的夕阳从悬铃木浓密的阴翳中滴漏下来;在她肩头不时地滑溜搓摩。
就要到家了;亚琛放慢了步子。但她竟神差鬼使般地走进了隔壁的大门;黑色的大门
随即当地关上了。古铜色的门环一下黯淡无光。

  终于;她出现在阳台上;一条系着当当作响银链的叭儿狗尾随其后。

  有点不对头。天气真好——好得让人想跳楼上吊。

  她将手臂擎举在半空中;手表四周凸起的晶莹硕大的宝石燃成了一圈夺目的火焰。
拐角处的一家小饭馆里传来了情意绵绵的歌声:真的好想你;你是我灿烂的黎明。在
这披裹着优雅华贵外衣的街区里;它成了刺耳的不谐和音。

  她是有点不对头;今天一露面就不太对劲。此刻她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前方。从上
到下灰黑色的连衣裙;沉郁的黑色;带着吊丧的沉重。斜扇形的开衩衣领。还背着真
皮小包;手上抓着顶镶着红蓝彩边的草帽:一副整装出行的模样。叭儿狗在她左右不
停地绕着圈;丰厚饱满的雪白色毛丛在阳光下波浪般起伏着。亚琛的心也悬了起来。
这半年来;他没在阳台上见到过任何男人的踪影;只有一次听到从里间传出的几声粗
哑的男音和夹杂其间的咳嗽。

  真会发生什么事!她猛地一转身;脸上镌刻着恹恹的神情;在阳光下像是埃及沙
漠上枯立了数千个春秋的狮身人面怪兽;饱经沧桑。这时她不停歇地将草帽挥打拍转
着。又回转过身子——这次是痛下了决心;阳台上瞬时间又变得空荡荡的;只有叭儿
狗那几声谄媚的“汪汪”声在空中急急打着颤;随后飘落到亚琛的耳畔;萦回着。

  几分钟后;她匆匆打开楼下院子的大门;跌跌撞撞走上街头。此时;亚琛的心狂野
地跳动起来。他预感到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将要降临。血脉贲张;晕眩——他闭上
眼;担心他会就此长眠不醒:生命中总会有这样的时刻。

                                二

  她黑色的身影在前方挪移着;时急时缓。有那么些瞬间;她在亚琛的眼里成了在
繁茂浓密的绿荫中翩飞自如的黑蝴蝶;翅膀优雅地扑动着;近乎贪婪地寻觅、吸食着
花蜜。此时;五月的风吹在他干涩的脸膛上;新鲜;热烈;将他从枯静死寂的旧屋子里
拽出;干脆利落地推入到身边混沌、沸腾有时又污浊不堪的日常生活的漩流中。他一
下变得兴奋起来;这熟悉的街区的每一个角落显得是那样的亲切可爱;似乎都藏匿着
无数的宝藏。就近说吧;他真应该感谢隔壁那对留守在上海的老头老太。几个儿女都
去了海外;他们便将空余的房间出租给外人——这样她才有机会住进来。

  前方是狭窄的十字路口。她鲁莽地闯过了红灯;一辆飞速驶来的湖绿色的轿车嘎
地来了个急刹车;恼羞成怒;但又无可奈何。亚琛晚到了一步;只得任那连绵不绝的车
流将自己和她隔开。在那阵巨大的激动与兴奋过后;恐惧在脚底处升起;像死去多日
的幽灵在悄然复活。你到底要干什么?你这样跟着她想要什么?他的小腿骨打起抖
来。

  当她消失在阳台那一刹那;亚琛一下知道了他要的是什么:跟着她外出。这个念
头在头脑中霎时像被闪电照射得那么清晰可辨。他得迈出这一步。他那时才完全明
白;他之所以不和哥嫂他们去外出旅行;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他已换好了休闲服;马
上能走。然而;现在阳光下的一切都蒙上了厚厚的云翳。这已不是第一次了。像是好
心人一次次给他介绍女朋友。千篇一律的模式:第一次赴约会时他燃起满腔希望;以
为可以改变一切;但总是昙花一现的幻影。一到第二次他便手足无措;一个低能的白
痴。女性的诱惑反而使他昏昏欲睡。前面总是横着一堵看不见的墙;无法穿透。他感
到沮丧;绝望。

  可以过马路了。亚琛放慢了脚步;变得战战兢兢;方才嘴角上浮漾的丝丝缕缕的
欣悦已无影无踪。他怕她会猛地回过头来;目光炯炯地瞪视着他:你想干什么?他下
意识地捏紧了宽大的裤袋中那两叠厚厚的票子——仿佛这样才能给他一点支撑;一点
信心。

  他并不缺少钱;供职当会计的那家公司发的薪水对他一个人已绰绰有余;他不必
为子女昂贵的教育费用而操心烦恼。他还没有机会培养出奢侈的爱好。老实说;他还
赢了一回彩票——这是他这样一个成年累月在表格、数码、票据缀合堆垒而成阴郁
漆黑的森林中蠕动的小蛆虫生活中的一线曙色。整整一万元;现在它们正静静地躺卧
在裤袋里;时刻听从着主人的号令——你拿着它们想干什么?有了钱;就会出现奇迹。
有多少个夜晚;他曾醒来;小心翼翼地打开床头柜;就是为了瞧一眼那叠钱(放在一个
大纸袋子里;小心翼翼地里三层外三层扎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就是为了抚摸一下
它爽滑油亮的票面;就是为了尽情地嗅一嗅挥之不去的余香。那的确是销魂的时刻:
这是他一人独享的秘密。那天上午他偶尔路过一家街头彩票发售站;被那儿弥漫的狂
热与梦想所感染;便随手掏出几元硬币买了三张。几天后他在办公室中目光扫过报纸
左下角的那团中奖号码时;哎呀嘴唇皮被咬痛了。他的眼睛咬啃着那一行阿拉伯数字;
将数码对了足足有二十遍之多。他做贼似的匆匆去兑奖处领了支票;在职员冷漠、羡
慕、仇恨交织混杂的目光下取了现钞;随后坐上出租车一溜烟回了家。

  现在;亚琛直挺挺地站在了她的对街;她不知什么时候已戴上了一副变色镜——
他怕在那黝黑的镜面上他已缩小为一团抹不去的污点。她回头望了两次;像是朝亚琛
的方向。他一发慌;只得闪避到一棵大树下;粗砺肥厚的棕褐色树干遮挡住了他的躯
体。几个过路人不时用异样的目光扫视着他。正当他犹豫着要不要往前走时;她已踅
转身拐进了一家中型超市。

  超市玻璃立面上东倒西歪粘贴着的花花绿绿的广告;店堂内层层行行货架上五光
十色软硬不一的商品;以及投射在玻璃立面硕大阴影中的熙来攘往的街景交织成了一
个色彩斑斓的湖面——说不定会钻出一个水妖来。亚琛伫立在一家小吃店门口;黑铁
锅灶上冒出的噼噼啪啪的热流熏烤着空气;应和着他怦怦搏动的心音。

  她终于出来了;提着两只鼓涨得像气球的大购物袋——女人总是这样;她们会心
血来潮地乱买一气。老板们就喜欢这个。一长段黑色的竹篱;丰厚饱满的竹节背后静
卧着一大片西式草坪;柔嫩的青草迎着微风翩翩起舞。一个衣着华贵的中年女人牵着
一对狗溜达过来;黄狗和白狗争相跑向附近街角小广场中央的喷泉。

  她还不回家吗?她急速地回了一下头;镀金的镜架在愈来愈灼烈的阳光下化成了
白晃晃的一片。她穿过喷泉;对两条狗没看上一眼;便转到里侧斜对面的一家美容院
里。门口的红白蓝三色圆柱旋转着;像台上从早到晚甩动着大腿胳膊的演员;精心制
作着一尊流动的雕塑。

  已经快中午了;肚子都隐隐饿了。自从出门后;亚琛一直回避着这个问题;他到
底该怎么办?他只是任大千世界呼啸奔涌的色彩与形体填塞着自己的头脑。他仿佛
一直懵懵懂懂地在紧贴崖边的小径上快步行进着;不去低头瞧一眼向他发出呼唤的深
渊;只是盯视着蓝天白云。他细长的影子从广场的水泥板上拖过;几束跌垂下来的细
细的水柱喷洒在上面;溅出了瞬间即灭的花蕊。他是拖着沉重的步子来到美容院正对
面——他不想有个什么闪失;与她失之交臂。

  勇气一点点积蓄着;跳荡着晶亮的泡沫;尽管还像是个刚成形的胎儿。他要她;要
得到她:一定要。

  他身后是一爿两三个开间的花店;兼卖各式玻璃器皿和装饰用品。店堂左侧摆放
着大簇大簇的红玫瑰白玫瑰;一束束含苞待放的百合掩映其间;它们在周围货架上海
蓝色玛瑙色橘黄色血红色乳白色的各式果盆果盏花瓶弯折飞翘奔放不羁的线条的烘
托下像一团团耀眼夺目的火焰。生命的火焰。坐在墙边的店主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你
要买点什么花吧?

  对;为什么不呢!不是2月14日情人节;但今天是我的节日。买;要买;尽管不用九
百九十九朵玫瑰花来表达爱意;买上几簇总可以吧?

  就这样亚琛捧着一大簇红玫瑰;恍惚地凝视着对街滚转不停的三色圆柱;在他眼
里;它成了一个暗褐色的点核;在爆炸后迅速膨胀着;充塞了整个宇宙。

                               三

  她几乎是一路小跑地进了前方的那家酒吧。临窗而列的那一排晶莹的酒瓶吸引
了亚琛的目光;使他稍稍镇定下来。尽管内心充满了难言的怅惘与恐惧;他还是推门
走了进去。匠心独运的布局扑面而来:吧台后方的一排排酒瓶堆叠在玻璃窗的背景
上;它同时成了他刚才在外面驻足观赏的展品。就这样;他一眼看到他的猎物坐在了
底层内侧一个隆凸而起的角落里。一圈黑铁雕花栏杆将她与不远处的吧台分隔开来;
成全了她独有的小世界。

  她死死凝视着窗外;不停地啜着高脚杯中的红色酒液。在美容院里走了一遭后;
她像是新近出水的芙蓉;褪去了尘土;以灰黑作底子的美艳显得更加清纯夺目;卷曲的
头发也带上了几分桀骜不驯的野性。然而;神情里依旧飘溢着拂之不去的阴郁。

  零零星星的顾客进进出出。亚琛坐在紧挨着吧台的高脚凳上;慢慢地呷着维也纳
咖啡;起先零零散散的棕色沫团;扩展开来;膨胀开来;覆盖了整个杯面。只是那束红
玫瑰有些碍手碍脚;要么就放在黑漆油亮的吧台面上——不;侍应生好奇(隐隐含有
嘲笑)的目光使他犹豫不决起来。还是捧着吧!它那喷薄而出的猩红色在这慵懒沉
滞的空间里注入了几分亮丽;几分妩媚。

  时光在流逝;吧台上方电视屏幕上方程式赛车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色彩绚烂而
纷乱的吧堂内回旋着爵士乐;在奔放热烈的节奏中透出难以排遣的忧郁和伤感。亚琛
一次次地踱到楼梯转角处的平台;一次次回转头匆匆觑视着不远处她的动静;同时用
颤抖的手指抚搓着雕花栏杆后闪着蓝莹莹光焰的玻璃窗面;仿佛其中蕴含着宇宙无穷
的奥秘。

  突然间;她的肩膀开始抽动起来。双手掩住了脸颊;她不断地发着颤;震动的频率
越来越大;像一个直立旋转的陀螺;发条绷裂后失去了控制;逸出了原有的轨道。身体
开始一点点倾斜。

  亚琛不知哪来的勇气;从雕花栏杆边跑了上去;一把扶住了她。他们之间仿佛有
着一种天然的亲和力;她索性就倒在了他的怀中。他不相信这会是真的。

  她丰满、肉感的下唇扭动着;上唇弯成弓形的细线;蕴含着难以言说的魅惑。不
——不——我受不了受不了实在是受不了——我不想活了不想就不想活下去了……
她挥动起手臂。你——亚琛托着她的上身。

  她拨浪鼓似地转着头;几绺发丝拂在他的鼻孔上;痒痒的。不——不;你不用再来
了;随我去吧随我去吧——就随我去吧——让我去死;我烂透了;没有人再要我!!!

  你——你;你别太难过。亚琛尽力稳住重心。

  霎时她睁开了眼睛:你——你——你是谁?

  我——我?!

  她一下警觉地挺直了身子;摆了一下头:喔(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你——你——
我知道你是谁。你这个流氓;不要脸的臭男人;下流坯;你跟了我一上午;你以为我不
知道啊?你还是来了;你给我滚——滚开——滚远点!!!

  我——我——我不是坏人;我不会害你的。请相信我——你忘了我是你的邻居啊!

  邻居?她哈哈大笑起来。你;她抡着手臂;你这个坏蛋;我知道;你们男人都不是
好东西。滚开;再不走我要喊了——她猛地一抬身子;手肘撞在桌角上;哇地一声惨叫。
随后她无力地倒在坐椅上;呜呜地哭起来:绵长的。

  穿着紧身黑制服的侍应生走近了桌子;眉毛皱蹙着。亚琛定了定神;向他摆摆手;
“再给我们来两瓶黑啤!”

  亚琛将椅子挪移到她身边。对;我知道你不快活。但这又有什么关系;我也不快
活。世界上不快活的人多得是;难得碰见几个高兴的人。不要紧;只要我们俩在一起。
我喜欢你;不要求什么;只是想和你待一会;陪你坐一会;喝几口酒。我们两个都是不
快活的人;但在一起能互相安慰安慰一番;日子会好过一会。你现在不知道我是谁;是
干什么的;我不在乎你是干什么的;也不知道你是谁;我也不去多想我们俩能在一起呆
多久;一星期;几天;几个小时——只要现在你是在我身边;我也在你身边。就这样在
一起;快快乐乐的;就行了。今天放假;是玩的好日子。不好吗?别笑了;跟我一起说
说话;你会感到心里好过一点;就会高兴一点。我喜欢你;你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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