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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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传-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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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雨》的布景就有周家的印象在内。周七爷和我父亲诗文唱和,喝酒。这个人非常之可爱,但我没写过他,现在要写他都可以写出来。他一边骑驴一面做诗,有时还骑到北京去。我父亲死后,只有母亲一个人。还有一个周九爷,他那时对我家里帮助不少,我家才能过下去。”②

万德尊把平时写的诗文和对联都汇集在一个册子里,并给它起名曰《杂货铺》。曹禺说:“最可惜的是,我父亲的《杂货铺》丢失了。有十几本,他起这么个名字,说明他颇有些幽默感的。他的诗词写得很好。父亲不做事了,就靠利息和房租收入,我们有两所楼房,就前后紧挨着,把靠街的一所出租给别人,房租收入是主要的。《杂货铺》里有他的东西,也有别人的东西,如大方先生,就是个才子,是个名士派。这个人很有意思,身体很结实,冬天很冷,可他家里从不生火。他教我念书时,念他自己写的《项羽论》。他是经常在我家吃饭的。《杂货铺》里也有周七爷的东西。可惜再也找不到这个《杂货铺》了。我大学毕业时已经知道它的价值了,但是再也找不到了。从这个《杂货铺》可以看到我父亲的思想。”①万德尊并不是个完全守旧的人。平时,他还订阅《东方杂志》等报刊看。他对列宁十分佩服。他曾对曹禺说过:“列宁了不起,是个巨人,是个伟大的人物。”帝俄很穷,政治腐败,十月革命之后,俄罗斯又振兴起来,这点,颇使德尊感慨万分。旧中国的腐朽的现实也常使他痛心。但当曹禺向他透露对旧社会的不满情绪时,他们就又谈不拢了。他总是叮嘱曹禺:“凭着良心去做事!”不赞成曹禺陷入混浊的世事中去。他可能以为自己在乱世中不得意,就不愿意儿子再从中受到伤害。

最使曹禺莫名其妙的,也是使他最难以忘记的,是他父亲常对他说:“家宝,你不能忘记,你可是个‘窭人之子’啊!”当时的家境虽没有大富豪大军阀那么阔绰,但也不是什么穷苦之家。他对儿子讲这些话时,是那么认真而严肃,似乎其中又有殷切的期待。那么,为什么万德尊要让曹禺记住自己是“窭人之子”呢?恐怕在他内心深处还没有摆脱万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那种贫穷度日的记忆,也还没有实现光宗耀祖的愿望,还没有改变“窭人”的地位。所以,叫儿子记住这点,是期望他们继承他未竟的事业,去奋斗去挣扎,他是多么望子成龙啊!正因此,尽管他自己抽大烟,却不满意长子万家修抽大烟。他恨家修不争气,不止一次训斥家修,甚至破口大骂,但家修仍不能改其恶习。有一次,当他又看见家修偷偷吸鸦片时,就干脆跪在儿子面前,乞求儿子不要再抽了。他痛心疾首地哀求儿子:“我给你跪下,你是父亲,我是儿子。我请你不要抽,我给你磕响头,求你不——”由此,也可看出万德尊内心交织着多么错综复杂的痛苦。在他临死前几年,他还是叨念着,要外出干一番,把家业振兴一下。但他不过是说说而已,再也没有力量振起他的翅子,他已经成为一个废物。

这样一个父亲,这样一个家庭!那像铅块一样沉重的家庭气氛,那像坟墓一样的窒息环境,注入曹禺童年心灵里的是忧郁是苦闷。他怕,他躲避着;他恨,他逃脱着,他躲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他逃到自己的心里。家里房子很多,一座两层的小洋楼,有八间房子,他有自己的房间。这卧室就成为他避难的巢穴。他躲到房间里读书,他更躲到自己心里活着,把心封闭起来,他是孤独而寂寞的。

曹禺的性格是孤僻的,从小就是这样。只要让我们更深入地了解一下他童年的生活,就更懂得他为什么是这样孤寂和苦闷了。

宣统二年(1910)万家的人刚忙过中秋节,就又紧张地忙碌起来,全家洋溢着喜庆的气氛。原来是德尊的夫人就要生产了。

德尊正在天津任直隶卫队的标统,公馆就在天津小白楼的一个胡同里。如今早已找不到它的踪迹了。那时,小白楼还不像今天这样繁华,没有楼房,没有起士林,也没有音乐厅,还是普通的老式平房、院落。万家自己一个院子,院落整洁,倒也幽静。出胡同不远就是海河,不时传来火轮船的汽笛声。

正是金风送爽的季节。海河里煞是热闹,船只往来如梭。吐着滚滚浓烟的火轮驶过,船头激起雪白的浪花,搅起满河的浪头向两岸涌去,小船又猛地颠簸起来。码头上停泊着的都是外国轮船,米字旗,太阳旗,五颜六色,在秋风中飘扬,显示着威严。

海河北衔子牙、南运河;往南又分为卫运、滏阳、滹沱河;往西往北分为大清河、北运河和永定河。人们常说天津是三岔河口,九河下梢,七十二道关沟,像枝蔓一样伸张开去,深深扎根在太行山中。如今,这里不但成为沟通华北地区的大商埠,更成为交通外洋的港口。北宁铁路、津浦铁路都从这里通过,它正由一个老式商埠向着一个半殖民地城市演变着。

万德尊的原配夫人,是同乡的燕氏,曾生下一男一女。长女家瑛,小名珍珠。长子家修,字少石。万德尊从日本学成回国后,就又在湖北武昌娶商人薛氏女为妻,这就是眼下就要生产的薛夫人。他们结婚不久,夫妻恩爱和睦,德尊虽有一男一女,却仍盼着再生贵子。德尊不信神,但也暗暗祈祷上苍,祝愿妻子平平安安生产,祝愿一个儿子降临万家。阴历八月二十一日,阳历9月25日,也就是中秋节过后的第六天,一个婴儿在万家呱呱坠地了。老祖母早就盼着一个小孙子,眼看生下的这个胖娃娃,乐得她合不起嘴。她为这刚出世的孙子取名家宝。家宝,家宝,万家之宝。这个名字象征着大吉大利大富大贵。小名,是请一个阴阳先生给起的,看了八字,就起名添甲。添甲这个小名也是有讲究的。甲者,天干之第一位也。添甲,显然也取其独占鳌头、前程似锦之意。

正当万家沉浸在欢乐之中,薛夫人产后却觉得身体不适。起始,也没有注意。先是发烧,腹痛,过了一天,不但没有退烧,反而更加厉害。腰疼得剧烈难忍。这就急坏了德尊,到处求医讨药。到第三天,凡是能够请到的医生都请了,能用的药都用了,什么办法都想到了,可是仍然高烧不退,呼吸短促,饮食不进,终于不治身亡。薛夫人得的是产褥热,今天看来是不难治愈的,而在那时却是一大难症。这样,全家便从极度喜庆又陡然跌入极度悲痛之中。最难过最痛心的是德尊。他们结婚不久,感情甚笃,妻子突然亡故,这对他的打击是十分沉重的。出于对爱妻的怜爱,使他对小添甲格外地疼爱。从小,他就喜欢这个孩子,直到曹禺长大成人,他仍然对曹禺怀有很深很深的爱。

家宝的母亲死后,德尊怕别人带不好孩子,就特地把小姨从武昌接来帮忙。家宝的姨叫薛园南,同家宝的生母是孪生姐妹。这姐俩长相酷似。不久,德尊便同薛园南结婚。继母对家宝十分疼爱,自己姐姐的孩子,就像自己亲生的一样。虽说有保姆,可她总是放心不下。凡是家宝的饮食起居,她都亲自动手料理。她爱家宝,是一刻也舍不得离开的。园南一生没有生过孩子,曹禺就是她的儿子了。曹禺说:“我这个继母待我很不错,我从小就是她带大的,我非常怀念她。解放后,她死在天津了,我还记得她对我的嘱咐。她是一个很能干的人!”①薛夫人的亡故,对万德尊固然是个打击;但是,谁又料到她的死对曹禺的童年却带来难以弥合的精神创伤呢?每当曹禺同别人谈起生下他三天便失去亲生母亲的事,便有说不出的难过。他常说:“我从小失去了自己的母亲,心灵上是十分孤单而寂寞的。”②直到他自己成为70老人,一提到生身母亲仍然是无限怀念和伤痛。生母的死,是造成他童年孤独苦闷的一大原因。

为什么曹禺还在童年时代就知道他生母的事情呢?

在万家这样的封建官僚家庭里,是什么事都会发生的。万德尊卸职后,把一个随身的马弁刘门君带回天津家里,留作贴身的仆人。添甲出生后没有奶吃,便由刘门军的妻子刘氏作了奶妈。这样的仆人在主子家的地位很特殊,有时是连主人也惹不起的。有一次,继母同奶妈刘氏吵起来,大概是奶妈又朝继母要什么钱物,继母没有答应,便大吵大闹。想不到,奶妈怀恨在心,伺机报复。她把小添甲叫到跟前,悄悄地对他说:“添甲,你知道你的亲妈吗?这个妈不是你的亲妈,你的亲妈生你三天便得病死去了。”这时,曹禺才五六岁。对一般孩子来说,这消息也许不会产生什么深刻影响。而他生性聪慧,加之又是个情感型的,这消息就犹如晴天霹雳了。他表面上没有表现出什么来,但经奶妈点破,这不幸的消息便深深地刺激了他,在心灵中渗透着、浸延着,使他萌生着失去生母的悲哀和痛苦。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失去生母的孤独感和寂寞感不但未曾减少,反而成为苦闷的酵素蔓延着、扩展着,凝聚在心灵的深处。

添甲是个早熟的孩子。他不像那些在外界的侮辱和饥寒交迫中成长起来的穷人儿童,父亲疼爱他,继母疼爱他,家里人都疼爱他。但是,这些疼爱却不能化为春雨,滋润他幼小的心灵。本来他就有了失去生母的心灵创伤,同时,又承受着像坟墓一样沉闷的家庭氛围的重压,天天看着父亲那发怒的脸色过日子。这样,他那种难以忍受日益积压的情感压力和心中积郁的苦闷是莫名的,但又是很深很深的。

曹禺的童年确是苦闷而又悲伤的。






曹禺传第二章 小戏迷






第二章 小戏迷

前面谈到,万德尊在中华民国成立之后,他作为清政府的一名武官,不但没有受到革命的冲击,反而官运颇佳。本来辛亥革命就不彻底,在“咸与维新”的声浪中,许多清政府文武官员都摇身一变而成为民国要员;像万德尊这样留学日本、经过新式军事训练的人才,加上他又有一手好文笔,在民国成立之后得以升迁就不奇怪了。自不必说,家境也较前富裕起来。这时,万家的公馆从小白楼的平房迁到意租界二马路36号。

万家的新公馆坐落在今天的河东区,这是一个僻静的所在。一幢具有意大利建筑风格的两层小洋楼,从远处看去显得严整而精致。临近都是各有特色的楼房,这里是高等华人和洋人的街区。老龙头车站就在附近,不时传来火车“突吐突吐”的声音,和着汽笛的长鸣。每当夜阑人静,或当着风顺的时候,还可听到海河那面法国教堂的钟声。

德尊每月都有200两银子的薪俸。他从小过惯了穷日子,不是那种肆意挥霍的人,把月薪都储蓄起来。他每月另有20两银子的车马费,只此一项就足够全家开销了。后来,继母常对家宝说:“添甲,你出去做事情,就放心地去做,该做就去做,什么都不要怕。你父亲没有干过缺德的事。家里的钱都是他的薪水积蓄下来的。他没有杀过人,害过人,你放心吧!你胆小,要胆大一点,心肠要放宽一点。”①这些话给曹禺印象很深。

虽然不能说万公馆每日高朋满座,但也是宾客盈门。德尊的同僚部下不时来访,好不热闹!大概这是万家最鼎盛的岁月了。

小添甲越长越聪明,胖乎乎的小脸,特别是一对明亮的大眼睛,格外精神,讨人喜爱。两周岁的时候,继母特地为他买了瓷马观音,作为护神和玩物,成为添甲最心爱的东西。继母细心守护着这根苗,暗暗地祝福他长命百岁、前程远大。似乎,她把自己的命运也系在可爱的儿子身上。

父亲更是把添甲视为掌上明珠,一到添甲要睡觉的时候,他就亲着他,背着他,在房间来回踱着,嘴里还哼着催眠的小调,直到添甲睡着了,才放下心来。另外,就是带着添甲去澡堂洗澡,这对德尊来说也是一件极为惬意的事。添甲袒露着身体,白胖胖的,他为儿子抹上肥皂,轻轻地搓洗着,看着他在池中嬉水。此刻,德尊心中美滋滋的,这大概就是那种天伦之乐吧!直到曹禺上中学了,他还是坚守着这个习惯,带着儿子去洗澡。曹禺说:“父亲从小就带着我去澡堂洗澡,总是找最讲究的澡堂,那怕家里很拮据的时候,也要去最好的澡堂。我记得,我都16岁了,还带我去澡堂。洗过澡,我就躺在那里睡着了。他为我穿好衣服,还背着我回家,我有时恨他、怕他,但又忘不了他。他很喜欢我,他和《雷雨》中的周朴园有些相似,外厉内荏。”②

添甲四五岁的时候,大姐万家瑛、大哥万家修从湖北省潜江县老家来了。家里顿时热闹起来。家瑛较继母小七八岁,家修比继母小一轮。虽说这样,而继母却很知礼,殷勤地接待她们。大姐格外喜欢这个同父异母的小弟弟,常抱他、亲他,形影不离。继母也很疼爱家瑛,知道她爱吃水果,就经常买下水果给她吃,生怕委屈了她。而家瑛却把最好的水果和糖留起来给小弟弟吃。家瑛还是添甲的第一个启蒙老师,是她第一个教他识字的。她为小弟准备下字块,“添甲,姐姐教你识字好吗?”添甲对姐姐是百依百顺,姐姐让他做什么,他都心甘情愿的。教他识字,他高兴极了。第一次教的是人、手、足、刀、尺……他很快就记住了。姐姐教得认真,添甲记得也快,姐姐乐坏了,更喜欢这个聪明伶俐的小弟弟。多少年过去了,曹禺都不能忘怀姐姐的爱,这给他留下了十分美好的回忆。

德尊对添甲的教育是下了本钱的。那时,已经有了洋学堂,也有私塾,可是,德尊不放心让添甲到学校里去上学,也不愿意他进私塾。他特地把自己的外甥刘其珂请来作家庭教师。刘其珂的学问并不见得多么渊博,但旧学的根基尚好,加之又是近亲,德尊就觉得让他教更靠实,不会耽误儿子的学业。

刘其珂的教学也没有什么新办法,依然是从《三字经》、《百家姓》教起,让学生死记硬背。添甲一念起这些枯燥无味的书,就像鸟儿进了笼子,闷极了。虽说还有一两个邻居的小朋友一起就伴,但天天念那些“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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