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战争中走来:两代军人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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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战争中走来:两代军人的对话- 第7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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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军是在暗示我,别人都不怕,就别被三点水缠住。这个女人可是个疯子,落在她手里可真就完了。三点水,意指江青。在当时极其恐怖的政治气氛下,有些话是很忌讳的,即使是自己人在一起,也都不直说。如“点眼药”就是指邓小平。(注:瞪小瓶的谐音)提到毛泽东时,就竖起个大拇指。

返回式卫星发射成功后,张春桥也出来说话了:“这只能说明,卫星上天是个幌子,红旗落地才是他们的真意。”

“四人帮”全体上阵了。反作用力的能量远远超过父亲刚来230厂的时候。那时,父亲手中的王牌只不过是邓小平的“三项指示为纲”;是要为国家拿出杀手锏的使命感;是压抑在人们心中的呐喊。但他的对手现在手中的王牌则是,毛泽东的亲笔批示;权倾一时的“四人帮”的直接点名;以及在全国开展的反击右倾翻案风的运动。三张对三张,在权势面前,正义退败了。

中国当时的政局,就像一架失控了的天平,或像一艘要沉的船,无论在哪边加一点轻微的力,都会造成更大的偏移振幅,毛泽东已经左右不了局面了。

原国防科工委23基地政治委员申秉辰回忆:“我那时是国防科委政治部副秘书长,随爱萍首长下到230厂蹲点。记得是10月份吧,把我派到24基地搞整顿,工作还没有完,首长就来电话了。他说‘形势不行啦,你赶快回来,还是继续抓230厂。’等我赶回来时,真是已经不行了,刘冰的信公开了,不是你抓人家,而是人家抓你了!”

对方已开始读秒,他们说,张爱萍的再度倒台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但他还有最后一点时间。他必须要证明自己。

他证明自己的办法不是像他的搭档一样,如何见风使舵,揭发自己的战友、反戈一击。当然,也不是和批判他的人去辩论,用言语说明正义在自己一方。他说得已经太多太多了。

他把全部的希望都寄予那颗星,那颗用长征-2号运载火箭发射的“尖兵”,那是我国第一颗返回式人造卫星。

整整50年前,1926年,当他只有16岁的时候,在他加入共产主义青年团的时候,他就会唱:“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做一次最后的斗争!”

还在他第一次组织达中同学闹学潮时,他就是唱着这首歌带头冲向军警队伍的。那以后,人们送给他一个“拼命三郎”的绰号。今天,65岁的他,又要为自己的理想和信念再次去充当拼命三郎了。他要在沉没之前,去做最后的搏击。

英雄剧从来都是悲剧。

酒泉卫星发射基地。

在空旷的戈壁上,待命起飞的长征-2号火箭在落日的余晖下闪闪发光。

1957年8月,由父亲主持,总参谋部召开专门会议,研究筹建酒泉国家综合导弹试验场规划。开国第一代的将军们邱创成、陈锡联、孙继先、陈士榘、张贻祥、李寿轩等奔赴大西北,组织勘察建设。1960年2月,父亲代表军委和三总部对试验场区进行全面检查。他大胆地提出,从根本上改变苏联专家的方案,着眼将来,建立一个以新型城市为目标的试验基地。同时下决心,引弱水河南下,彻底解决基地和今后城市用水问题。这在当时战备的大形势下,是一个很大胆、很有远见的计划。他们唤醒了沉睡的千年戈壁,奠定了今天这座现代化航天城的基础。

父亲原计划是要亲临第一线指挥的,他多么希望避开这肮脏的、无聊的政治漩涡,将自己置身于“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雄浑和浩瀚之中啊!他是多么愿意和那些真正干事业的、将自己的青春奉献出来的科学家、解放军指战员在一起啊!他希望亲眼看到我们的卫星升上太空,希望和大家欢呼、拥抱、干杯!

可现在,已经做不到了,他的行动已经受到了限制,戴罪之身是不能放出京的。就像1966年10月,第一颗装有核弹头的导弹试射前夕,他被勒令做出反省。历史又一次重演,他亲自送国防科委副主任兼科技部长马捷上飞机。马捷回忆道,爱萍首长紧紧握住我的手,说了三个字:“拜托了!”

马捷回忆:

“说到这颗卫星,爱萍同志委派我坐镇前沿指挥。他交代我说,这两样东西(火箭和卫星)生于乱世、先天不足,全靠后天的营养。你去代我认真检查,发现一丝一毫的问题,也不能让它升空。一定要万无一失!他不断给我打电话,关心我的身体、生活情况,询问火箭、卫星的检测安装情况。独立在外执行任务,能接到直接领导,又是德高望重的老将军的电话,那是个享受,是股力量,每每听到他的声音,我的心里就热乎乎的。而每讲完一次话,我就觉得有股力量在升腾;更不用说他的电话常常在关键的时候打来,又常常给我以解决问题的办法。他毕竟连续三次担任试验总指挥,对发射过程中的每个环节都了如指掌。什么时候可能发生什么问题,哪个环节要注意哪些事情,他都及时给提个醒。而对一些突发的意外问题,他又叮嘱你、安慰你沉着处理、大胆处理,出了问题他负责。对这样的领导,你还有什么理由不勇于负责地去工作呢?不过,有一次,他给了我一个对我不放心的误解。就在对火箭和卫星完成测试工作,由技术阵地转入发射阵地,万事俱备、只待发射的间隙,我到距基地不太远的核反应堆去看看,以丰富一下知识。没想到刚进这个工厂的大门,便接到他追来的电话,他问: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我说想来学习学习。他说:现在不是你学习的时候,要坚守岗位。我问他怎么追到这里来了。他说:盯着你哪,我也有卫星盯梢儿,赶快回基地赶快回基地!我只好进门即出,打道回府。在后来的交谈中,他还提醒我补上这一课。我知道他不是对我不放心,是发射一刻未成功,他就一刻不放心。在卫星临近发射的那段时间,他的电话来得格外勤,有时一夜连打几次。在发射之前的一天,他又打来电话,问准备得怎么样,我说,形势大好,胜利在望。他说,不行,我要给你改一个字,胜利在望还不够,要胜利在握!一切准备都要达到胜利在握的标准。”

政治上的巨大压力,使父亲精神更加振作。他把心思都放在了这颗卫星上。他一直住在招待所,他根本无暇也没想去追回“文革”后被别人占据了的家。在招待所与前沿阵地联系不方便,他就干脆住在指挥室里。

1975年11月26日,是个大晴天。一大早,父亲就和总设计师孙家栋等人来到指挥室。父亲再次询问发射基地一切是否准备停当,当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上报中央专委,下命令准时发射。一瞬之后,前方报告:发射成功,卫星进入预定轨道!顿时,指挥室里一片欢腾,但父亲说:真正圆满的成功,是卫星胜利归来的时刻。

是啊,“尖兵”上天了,他要在太空绕行整整三天,它能按时返回吗?美国为这一尖端技术花了整整12年时间!我们这次能过吗?

这颗“尖兵”返回式卫星,重约1800公斤,携有一台可见光物地相机和一台星空相机,卫星上天后,前者将在轨道上对国内预定地区摄影,后者则同步对星空摄影,以用来校正误差。完成拍摄任务后,装有胶片暗盒的返回舱必须返回地面,方能获得遥感资料。

现在,一切的希望就寄托在它按时返回来了。

整整三天。他上午参加“帮促”会,下午去指挥室;白天应对声讨,晚上和前方通电话。我不知道有哪个国家是这样搞现代化的。

父亲心系“尖兵”。我们全家也是如此。其实我们都知道,成功与否,都不会改变他的命运。功劳和立场相比,在那个人妖颠倒的年代,孰轻孰重,不言而喻。成功了,是“文化大革命”的胜利;失败了,就是你“右倾翻案”的罪行。

但父亲自己不这样看。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多么漫长而焦虑的等待!

有一篇采访总设计师孙家栋的回忆文章,我把它整理摘录下来:

“1974年,第一颗返回式卫星在飞行20秒钟后就爆炸了。首次发射失败后,中央决定让张爱萍将军重新领导国防科研工作。

“返回式卫星,就是要它回来。卫星从北方往南飞,落在四川。继续往南?走不好就出国了,到了柬埔寨、越南,落到人家国家里去。卫星里装了个炸药包,一旦发现轨道不正常,往南跑得太多,就把它赶快炸掉。但卫星假设不出毛病,正常落下来,分解,把片盒拿出来,谁知道这炸药包出不出毛病?一开盖,里头炸药包崩了,你不就出事了?

“一个信任,一个工作上支持。这话就是张爱萍将军说的。张先生他有个口头话,你们大胆去工作,但是要非常认真非常负责。只要是认真踏踏实实,好好办,成功了,成绩是你们的,出了事,是我的。他确实是真心话。那时候还是相对年轻,这么大一件事情交给你去办,那感觉确实是不一样。”

11月29日下午,渭南测控中心报告:“尖兵返回大气层,进入角……高度……速度……”

内蒙古、宁夏、陕西、甘肃、四川……返回舱进入大气层的速度是每秒8公里。巨大的摩擦力将周围的空气点燃,它遍体通亮,以20~30倍的音速,排山倒海般地呼啸着从宇宙归来。

最紧张的时刻到来了。指挥室里,操作人员的手就按在炸药起爆按钮上。已经飞过了预定地点,前面就是国境线!再等一等……

父亲回忆说:“紧张程度超过战争。因为不可知的因素太多了,同时影响面也太大了。”

尖兵把它的着陆点选在贵州。越过国境,对这颗星来说,也就几分钟的路程。总设计师孙家栋说:“卫星按预定时间返回,落在贵州关岭铁索桥的树林里。奇妙的是,这里正是长征时期张爱萍大获全胜的地方。”

太神奇了,大科学家也相信命运?

意味深长啊!返回舱不偏不倚地落在贵州省西南部北盘江关岭铁索桥旁。这个神秘而雄奇的大峡谷现在已经列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了。回收部队和民兵、群众找到了这个庞然大物,这个消息也令父亲暗自惊诧。历史为什么总有意想不到的巧合呢?北盘江关岭铁索桥!40年前,他正是在这里率领红3军团先遣团抢渡白层渡口、阻击援敌并大获全胜的地方。几年前,父亲在关押中还在念叨,倘若有朝一日大难不死,重获自由,就到北盘江关岭边安个家吧……

“尖兵”的到来,寓意着什么呢?冥冥之中又有什么暗示呢?

面对铺天盖地而来的这场灾难,是噩梦缠身,还是吉人天相呢?

我们都在祈祷。

前方的报告说,舱体基本完好,裙部再入大气层时有烧损痕迹。“尖兵”取得了预定的遥测试验资料,只是返回舱的落点偏大了一点。

《解放军报》有篇回忆记载了当时的情况:

“身穿军装的张爱萍,昂首挺胸地出现在北京站站台上,他要亲自在这里迎接从前方归来的同志们。

“列车徐徐进站,马捷一行走下列车。张爱萍大声说:‘欢迎你们!前线归来的英雄们!’马捷一行在大西北有些日子了,他们万万没想到,此时来迎接他们的张爱萍,正在接受批判。”

铸造大国,为这个国家拿出杀手锏,曾是他人生的夙愿。看来,1977年拿出洲际导弹的愿望是无法实现了。他对马捷说:“你们好好干下去吧!”他遂热烈地拥抱了他。但马捷还不太明白。

从此后,他将永远从中国两弹一星的事业中消失了。但他想过了:

“你们要杀就杀,要剐就剐,我无所谓了。我即使不在了,但我的事业总还是留着的!”

他顶着寒风来欢迎胜利归来的战友,他由衷地感激他们。

也由衷地庆贺自己的胜利!

“尖兵”的成功,再次引起世界瞩目。这件事,在当时,对未来,究竟有什么意义呢?就在本书即将发稿送排的前夕,2007年10月24日晚,“嫦娥-1号”发射升空。各大报的通栏标题是:中华民族由此迈开了向宇宙深处探测的第一步;古老的神话《嫦娥奔月》将成为现实。《参考消息》编辑部将自上个世纪70年代以来国外媒体有关我国航天事业的报道系统地整理发表,我看到了有关当年这颗回收卫星“尖兵”的报道:

日本《朝日新闻》1975年12月3日,题目《对苏美接近的大示威》:“在美国总统福特访华前夕发射卫星,而在其访华高潮中收回这颗星,是意味深长的——中国洲际导弹试验和进行实战部署日益临近了,它要告诉两个超级大国,中国的存在是举足轻重的!”

“尖兵”发射成功后,11月30日,根据军委的要求,我们替父亲写了份检讨。粟裕同志说,可以听听宋时轮的意见,他点子多。宋说你们就别操心了,就让我的秘书帮助写一个,“文革”的事经历多了,他已经练出来了。宋当时的秘书叫雷渊深,后来从军科军制部部长位置上退休,他的爱人谭小雯,是父亲的好友谭知耕同志的女儿,我曾专门听他们两口子说起过这件事。这份检查,陈锡联看了后特别高兴,说:爱萍同志的检讨很深刻嘛,我看可以过关了。因为没有签字,又给退回来了,但就是这个名字,父亲死活不肯签。陈锡联很无奈,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犟呢?检讨一下过了关不就算了嘛。

对陈锡联,父亲一直心存感激。感激他在危难时对自己的真诚关照。“四人帮”粉碎后,在中央工作会议上,父亲站出来说:“陈锡联在那样大的压力下,保护了我。我今天为他说话,不完全是出于个人的感情。我们不能因为有些同志当时在台上迫不得已地说了些话,就一风吹地批判他们。包括吴德同志,他对整顿七机部是给予支持的。不看历史,这样做,就没有道理了。”

“尖兵”的成功,使许多同志为父亲高兴。粟裕当时还在住院,他对我妈妈说:“卫星回来了,爱萍的压力会轻一些了。”遂在纸上写了几个字:“虎落平阳被犬欺!”

8 生死由命

陈宝定继续回忆:

“1976年整个翻过来了,中央批准开两委联席会议(国防科委党委和七机部党组)揭发他。对我倒没有采取什么措施,还让我当特约代表参加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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