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有意义的生活 作者:许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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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有意义的生活 作者:许佳-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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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自我们在一起以来的第一次,我和A拥抱没有任何感觉。 
  我捂在被子里,回想一个礼拜以前的有一天。我回想,我抱着A,手臂用力,就好像抱着一大卷报纸一样。这样的事情,只有在回想起来的时候,才会发现是多么的伤心。 
  我在床上坐起来,探出身子去开窗,开开一条缝,然后坐好,靠在靠垫上。 
  寒冷的空气从窗缝忽忽悠悠地飘进来,落在我的背上。我突然高兴起来,有了精神。终于冷了。冷让一切东西沉静下去——一切东西,包括窗外的房子、自行车、花坛、路、行人、公交车,还有我自己。 

  晚上八点半的时候量体温,我发现烧退了。爸妈很高兴,叫我睡到他们床上去看春节联欢晚会。我说,我不去,我看一次联欢晚会,就耳污心浊。爸爸愣了一下,接着笑起来。爸爸的笑声是呵呵呵的,很傻。妈妈说,既然你不要看电视,就早点休息吧。说完给我关了灯,关了门。 

  我想了半天,睡了一会儿,被窗外的鞭炮声吵醒了。B打电话来,我们互道新年好。她跟我说:“嗯……我们昨天出去过了。”我说:“谁们啊?”她说:“Van。我和Van。”我说:“哦。”她说:“蛮好。不错。过两天细谈,现在电话忙得很。”我说:“哦。”她说:“就这样吧。” 

  第二个电话是A。第三个电话是同寝室的熊熊。第四个电话是F。第五个电话是C。中间还插进爸爸妈妈的电话。我只来得及说话,来不及想说了些什么。 
高考后七个月(4) 
  接着就又睡觉。因为白天睡得实在太多,我提早许多醒了过来。四周都是蓝蒙蒙的。我把被子一掀,翻身打开窗户。 
  我趴在窗台上,朝下望。室外冰凉而柔和的空气,轻轻贴着脸颊,好像忘记收进去在阳台上晾了半夜的枕头。下面是一条大楼与大楼之间狭窄的走道——午夜的、蓝蒙蒙的走道。白色的路灯光底下,水泥路像一条银色小蛇,被夹在楼房的阴影中间。有种气氛,跟12月31日那天一模一样。于是我想到了那天……那个像冰一样融化的网球场……C的脸……大哭大喊的F……B的蓝色背影……我想不起A怀里的气味——而过去,我是只要一转念,就能够闻到那种气味的……可是现在,空气里只有焰火和鞭炮的残香。 

  我还能记起其他的……我记得还没放寒假的时候,有一天我很早就睡下,晚上十点醒过来——是因为做了一个关于12月31日的梦,所以才醒的。好像记得是1月10日——差不多吧。黑夜里,我跑出宿舍门,披着A忘记拿回去的深蓝色羊毛衫,在宿舍楼后面的弄堂里黄的白的路灯下面,穿梭来,穿梭去,飞快地跑步,跑,跑,跑。后来我跑出去,一直跑到大路上。那是一条石子路……也可能是水泥路。在路旁边的空地上,有人在打羽毛球。还有踢球的人。草坪上是借微弱灯光打牌的人。到处还有一摊一摊下棋的人、看录像回来的人、闲逛的人。还有不知干些什么的人——就像我。 

  我一边跑,一边回想森林公园野营的那一天……A的蓝衣服。一直跑到再也跑不动,我还是一往无前地在想,想,想,想,想。 
高考前八个月(1) 
  我思路混乱地打开同桌的五星级题库,看到她画上去的那些坐标、曲线,不由既崇拜又恐惧。不知道她是在什么时候做了那么多的题目。为什么我就不行呢?对此我已经适应了两年多,还是没有适应过来。时至今日,我不仅无法正确地解出一道解析几何的填空题,而且没有能力表达一个完整的意思。我说出来的话都支离破碎。 

  同桌从后门走进来,坐在我身边,长叹一声道:“厕所里人已经饱和了——挤进去一个,就有一个会被挤出来。”随即她伸脖子过来,又把手也伸过来,用湿叽叽的手指头拈着题库书的书页,翻过来,又翻过去,又翻过来,又翻过去,突然间抬头说:“喔唷,连你也开始做题库了吗?”我笑起来说:“是啊是啊!”她好像很欣慰的样子,说:“不错不错。”说完又低头看了几眼,突然拍拍我的头说:“这不是我的题库吗?——是我做的呀。”我笑道:“是的呀,是你做的呀。”她一把将书夺了过去,说:“喔——唷——还以为你重新做人了呢。原来是我的书。” 

  同桌开始继续做她亲爱的题库,我开始惹她,把手盖在她的草稿纸上。她打我的手,说,别惹我,别惹我。我嘻嘻地笑,问:“你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做的那么多题目?”她扭头,定定地看了我一下,说:“当然是在你看《申江服务导报》的时候。” 

  在我的桌肚里塞满了《申江服务导报》以及随便写什么的报纸。我过着把这些报纸从报头看到报屁股的日子。我过着A在118、B在113,而我在111的日子。我从什么也经受不起变成什么也可以接受。我的脑子里除了整天滚进滚出的杂乱无章的念头,剩下的就是盘算着再有几节课可以回家。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对回家产生了莫大的兴趣——也不单是回家,只是我一坐在什么地方就立刻开始不愿意坐在这个地方,我就立刻开始渴望到另外的一个什么地方去。我肩膀上挂着书包冲进冲出,激烈地做车厢健身运动,乐此不疲。 

  可是今天,今天放学之后,我不想马上就回家去。 
  在我们的教室门外种着梧桐树,阳光穿过叶子照进来,蹦蹦跳跳的,很快活。空气里有小声音:嘶嘶,嘶嘶。 
  天气真好。 
  他们都走了,现在教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桌子上、讲台上摊得一天世界(就是上海话里乱七八糟、到处都是的意思)的草稿纸——张先生给我们理科班优惠政策,无限量供应草稿纸,弄得大家都是一张纸写两三个方程式就换一张——我们都说张先生是浪费自然资源、破坏地球环境的元凶,死掉之后要下地狱的。 

  呼——我终于使自己安宁下来。人都走光了,我满眼是白花花的草稿纸,还有黑板上的力学题目解题过程。我假装出一副斯斯文文的样子,坐在自己那个靠墙的座位上,肩膀挨着墙壁,不发一言,把一瓶去光水的盖子拧开,放到课本、试卷和草稿纸中间那个可怜的空当里,开始擦洗指甲。(指甲油是F的,昨天她刚刚给我涂上去——一种中毒很深的绿色。上课的时候,我写字、拿东西,只看到满眼十个绿颜色的小色块,晃来晃去,晃得我头晕目眩。F这个人专喜欢买这种很触目的东西,好看倒也不一定,好玩是真的——现在我决定叫这个绿颜色为“晕车色”。)我手里做着重复的上下擦洗的动作,另外挑了《萌芽》里一篇合乎胃口的文章看看,间或瞄一眼课桌一角摊开的《数学导引》,表示并没有忘记它。我开着亲爱的随身听,耳朵里自始至终是范晓萱的歌声——我真是喜欢《DArling》里的歌,听上去是范晓萱一个人躲在衣柜里孤独地唱歌,她的魂灵在她唱歌的时候全部聚集在她的额头上面,使她的额头变得又高又硬。 

  我幻想有人突然从门外走进来:假设有人突然从门外走进来,那会是谁?假设允许我在ABCDEF中挑选一个,我会挑选谁?假设我选择A,他来是找我吗?假设他来找我,那么他是为什么找我?或者根本没什么事?也许谁也不是,是张先生——张先生闻到去光水的味道,就来找我、骂我了,他叫我不要继续读书了。不要是张先生,行不行?毕竟我最近要求不多,难道不能满足我的这个要求,不要让进来找我的人成为张先生吗? 

  进来的人不是张先生,而是B。当她走到我课桌前面的时候,我看到A也走了进来。我惊讶地说:“咦,你们两个人什么时候开始约好一起来了?”B不得要领地看着我。A在后面说:“不是约好的。是巧。”B回头看了A一眼,笑笑,在我旁边的位置上坐下来,说:“倒是的。真是巧。还有,你今天会没有投胎一样地回家,也很巧。”我说:“是呀,就好像我知道你们两个人会来一样的。你们两个人会挑在今天这个时候来,也是太巧了。”B笑道:“我们刚刚放学呀。讲考卷讲到现在。我想想,来看看你吧。考卷发下来,要关心一下,不要出什么事情。”我脸上尴尬地笑,不知道应该回答她什么。A走过来说:“她是巧,我不是。我是每天放学都会来看看的,只不过以前你都走掉了。”B抬头,睁大眼睛说:“不会吧?真的假的?”我还是靠墙坐着,一上一下地擦指甲油。我也觉得这么好的事情不大可能发生,可是没好意思问真假,脸上先红了起来。A对牢我动动下巴,然后冲B说:“你看看,她本人都不表示异议,你怀疑什么?”他们两个都看见我脸红,可是都假装忽略了。 

高考前八个月(2) 
  B开始帮我收拾桌子上摊得一天世界的东西。A坐在前面的座位上,拿过一本我的本子。B假装不耐烦地说:“哎呀,不要捣乱!”A不答话,开始在本子上创作猴子。我凑过去看,一直不停地说:“创作失败!创作失败!”他很高兴的样子,突然把本子放下,跑到讲台前面,在黑板上涂鸦,涂了擦掉,又涂。我背靠在墙壁上,人蜷成一团——这是我最喜欢的姿势——望着他穷笑。B把书和书、本子和本子、考卷和考卷归在一起,抬眼瞥了瞥A,离很远地戳戳他说:“哎,这个人现在是怎么了?是不是和你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了?怎么专门做这种智商很低的事情?”我伸手去推她,推了又推,边笑边说:“屁!”A也笑了起来,说:“这个屁放得好。”我大叫:“屁屁屁屁屁!”A说:“好。这些也还过得去。”我跺脚,地板发出“嘭嘭嘭”苦闷的声音——这里的地板就要被我跺穿了……就在不久以后,看着吧。 

  B终于把我桌子上所有的东西都归好,又伸头伸脚地看了看,问:“你的成绩报告单呢?”我嘻嘻笑道:“不行,不能给你看。”A在黑板前面,说:“今年怎么回事?老早期中考试好像不发成绩报告单的嘛。”B挥了挥手,满脸不屑的表情,说:“要不然怎么叫高三啦?学校下流呀,你有什么办法?这种问题也会问得出来。”A转身对着我们,指指B说:“好,你看不起我!”B从牙缝中间发出一个气声,好像真的很看不起他。A说:“好,好!”说着跳了跳,做一个上篮的动作。他又穿了那件叫我爱得要死的蓝T恤——真好看,叫人受不了。 

  我说:“襄méi城,上课上课!”A一听,真的人模人样地往讲台前面一站,说:“现在,我来给大家上书法欣赏课。”“屁。”我打断他的好兴致,说,“除了你就我们两个人,哪里来的大家?”他说:“三个。一共三个。三个以上就是All。”B说:“你是讲课的,听的只有两个人。是both。”他皱皱眉头,撂下粉笔。黑板上有小红帽三个字,等等。 

  我们保持原先的格局,就这样坐了一会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我每隔一两分钟就往窗外看——天在慢慢地阴下来,现在积了许多云,不像刚才那么明亮了。我们说话的时候,总是三个人轮流说,我的视野里、念头里,就一会儿是A,一会儿是B,一会儿是我自己。我们三个人又在一起了——我为这个事实多少有些振奋,虽然期中考试的成绩那么快就下来了,而我考得是那么烂——真是一塌糊涂。我听着他们两个说话,时不时还插入我自己的声音……教室空旷,慷慨地为我们发出的声音提供回声,好像我们的这种活动非常有意思——其实不是的,其实根本没有多大的意思。在我的视野里,浮现出了一个画面:我和A和B三个人背靠背、肩靠肩、面孔向外,很紧密地站在一起,组成一个小的多面体,就像好多日本漫画和动画片片头里都有的那种情景一样,脸上非常肃穆、威猛、沧桑、性感、不可一世的表情——在真的漫画和动画片里,这种时候通常总是取一个从下往上的角度,让你仰视,还有许许多多光照在他们身上,显得他们那么高大、那么挺拔、那么辉煌——这是给世纪末救世主的特别待遇。我独自想象着,并且想,应当给我们三个人的这个集团起个什么名字呢?我想叫TNT三人组,好不好?TNT是一种化学品,就是叫做三硝基甲苯的一种很酷的炸药。 

  我个人认为,TNT三人组这个名字是不错的。 
  我说,你们干吗不走?B说,那你干吗不走?我问A走不走。A说,你不就是让我帮你提包吗?我说,我没有叫你提包呀。我什么时候叫你提包了?B独自在一边笑,我们问她干什么,她说,我在想,解颐那个书包是随便能提得动的吗?A也笑了起来,说,这倒也是,她那个包是要扛的。哪天假如她想离家出走,根本不用准备,背个书包就上路了,一点问题也没有。我擂了一下桌子,抗议道,呸!离家出走这种事情,我才不做呢。 

  他们都沉默了一会儿。接着B好像突然想明白了什么事情那样,声音沙沙地说:“这倒是的。做小孩子,不要让自己的事情去连累父母。”A很要不得这种说法似的笑起来,说:“你离家出走的时候,难道还要想连累父母这种事吗?离家出走的人,多半父母已经连累他很多了。”B垂着头想了想,说:“父母是可以连累连累小孩的,可是小孩不要去连累父母。”A说:“思想怎么那么好?做小孩倒蛮苦的嘛。”B说:“是的呀。做小孩是蛮苦的。做小孩么,倒应该是蛮苦的。假如什么时候你不觉得苦,你肯定是什么地方没有做对。”我拍拍B的头,说:“这是你的经验吗?”B扭头对我微笑。我凝视着她的脸——她有一张圆圆的脸,永远像沾了露水那样有一点湿漉漉的感觉,她的眼睛里存着一种很有慧心的表情,看上去就像街面上那种做得非常诱人的橱窗。 

  我问B张斓的下落,她说他回去了。然后她开始贼忒兮兮地对A说:“你走不走?”A说:“不走。”B说:“走么好了呀。”A说:“不走不走。”B看看窗外的天,咕哝着说:“要下雨的样子。算了算了,我走了。”我靠在墙上,一点也不想动,只是抬头看她,说:“你干吗走?”她说:“走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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