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在地上摸著、触手处,不是石块,就是沙粒,他仍然无法知道自己是在甚么
地方,说沙漠不像沙漠,说草原又不像草原。这时,他仍然一心在想,莫非这里就是阴
曹地府,但自己分明是人不是鬼,那壮妇也是人不是鬼,难道全是误闯进黄泉路来的?
人在极度的无依无助之下,就会胡思乱想,阿水双手在黑暗中乱摸乱挥,真想抓到
一些甚么,最好自然是人的身体。
这时,他倒怀念起那壮妇来了,不由自主,哽著声叫起那壮妇的名字来。
叫了一声,他才陡然发觉,自己身在险地,处境不明,怎么可以出声。
正当他不知祸福之际,忽然听得在左首不远处,有人粗声喝骂了一声,他虽然听不
懂,但是听起来,像是在责斥他刚才那一声呼叫。
听到了有人声,阿水不禁又惊又喜,他立时含糊地应了几声,站了起来。
这时,他感到有人向他接近,而且,还不止一个。但由于致命的黑暗,他根本无法
知道来者是谁。
他本来想把包裹中那块有发光苔藓的石头,拿出来照看一下,但幸亏他够机灵,想
到他看不见别人,别人也一样看不见他,那样,在险地之中,也比较容易蒙混过关,所
以他才没有那样做。
那些人走了过来,又有人哑声低叱,阿水也不知道是甚么意思,只觉得有人拉了他
一下,那些人向前走去,他就也跟著走。
不一会,他感到四面八方都有人参加进来,有人来时,发出一两下叱喝声,走的人
也回应著,那吆喝声,像是军队黑夜行军时的口令一样。
听得次数多了,阿水也记住了,他只听得懂“学儿只斤”──那是壮妇告诉过他的
姓名部分。
我听得阿水说到这里,陡然插言:“其他的你可还记得吗?说来听听。”
阿水顿了一顿,喝了一口酒,就说了起来,他先说了“学儿只斤”,接著就说“铁
木真”,这已令我惊怔。接下来他所说的,我竟听得懂,那是一种最通行的蒙古语。
他说的是:“学儿只斤铁木真的大军来了,所有阻道的全都要死。”
看到我的神情有异,各人都望住了我,我请阿水再说一遍,确定了,就译了出来。
陶启泉兴奋之至:“一点没错,那是成吉思汗的亲兵,是这个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
帝王──”
他说到这里,我已打断了他的话题:“这个最伟大的帝王死了,他的亲兵要是能活
到现在,他自己为甚么不一直活著?”
受了我的抢白,陶启泉瞪著眼,说不出话来。冷若水问:“这两句话是甚么意思?
”
我道:“这是成吉思汗大军之中,用来激励士气的口号,可以用来作口令,也可以
用来作军歌,高声歌唱著来进军。”
阿水忙道:“是,他们也唱,只是那种调子很怪,我没学会。”
五、直立的水
阿水又补充:“他们有的时候,说著话,就唱了起来,真怪。”
蒙古人习惯以歌唱来代替说话,尤其是在传达上头的命令之际,一大篇命令都唱著
传达,两军对阵互骂,也唱著来骂。一部《蒙古秘史》,也是唱著传下来的。
这种习惯,我想阿水未必知道,所以他的话可信程度也很高。
当下阿水跟著行列向前走,也不知走向何处,会发生甚么事。很快,他便发现,虽
然在黑暗之中人很多,可是向前走的人,秩序井然,一点也不乱,而且,是列队前进的
形式。他好几次被人推挤出行列来,显然他人有方法辨别出他不是自己人。
由于这个缘故,阿水越走越害怕,他故意落后了一些,遇有从后面赶上来的人,向
他吆喝,他也学会了回答,这才没有进一步的恶现象发生。
他一面走,一面不住抬头打量天色,心想,天再黑,总有一点星目微光,怎么会黑
成这个样子?
可是一任他用尽目力,仍是一丝光亮都看不见,他心中越来越是奇怪,也越来越是
害怕。
阿水说到这里,略停了一停,一面喝酒,一面呼吸急促,由此可知,他当时那种害
怕的心情,延续到了现在。
阿花忍不住问:“那究竟是甚么鬼地方啊?”
陶启泉也趁机问我:“你有甚么猜测?”
我道:“何必猜测,听阿水说下去,就知道了。”
我因为他已听过阿水的叙述,所以才这样说,他摇了摇头:“阿水始终不知道那是
甚么地方。”
我闷哼了一声:“那你为甚么想找大亨合作去发掘?”
陶启泉吸了一口气:“你听下去,就会明白。事实上,我也有一定的想像力,作了
一定的推测!”
我道:“好,那就等阿水讲完了再说。”
阿水虽然心中害怕,但是也好奇之至,他一直跟著那些人走著,在黑暗之中,他感
到聚在一起列队前进的人,越来越多。本来,他并不知道有多少人,但忽然在前面,有
一个极雄壮的声音,大喝了一声,像是发出了甚么号令。陡然之间,极其雄壮的歌声,
就在他的身边响了起来,歌声嘹亮。在歌声中,又不断夹杂著吆喝之声,听起来,简直
如同千军万马,如在战场上厮杀呐喊,直震得人心头发颤。
从歌声听来,他四周至少有上千人之多,阿水真是又惊又喜,惊的是混在那么多人
之中,他显然是一个外来者,竟不被发现,还可以蒙混下去,若是一被发现,这些人的
行为如此神秘,必定不容许外人侵入,就算一人向他吐一口口水,也把他淹死了!
一想到这一点,他不禁心怯,心想还是退出算了,再打主意。
可是,当他想退出去之时,却已经迟了。
起先,他还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只听得歌声依然,但听来大是异样,像是前进的
队伍,忽然之间拉长了许多。接著,他想到故意落后,但实在不能,因为在他的身后有
人,他一放慢脚步,就有人推他向前走。
他想自两边闪开去,也一样不行,至多跨出半步就被阻,伸手摸去,则是紧硬不平
的石壁。
阿水不禁更是骇然,他总算明白了,自己和所有人,是在一道极其狭窄的山缝之中
向前走,根本没有法子脱离队伍!
极目望去,仍是一片黑暗,他真不明白,带路的人,是怎么可以正确无误地把队伍
带进那么狭窄的山缝之中的。
就这样,他随著大队向前走,从前面,不断有歌声传过来,所有唱歌的人,听来都
受过训练,一组人一组人接著唱。当歌声传到他的时候,他也只好跟著唱几句。他一点
不也明白唱的是甚么,但是那歌声听来却令人热血沸腾,甚至令人兴奋,分明是军歌一
类。
就这样,走了很久,照阿水的说法,是“有一百年那么久”,这才又听到了前面又
有歌声传来,那歌声,听起来悦耳得多,全是女声和童声。不多久,双方便会合在一起
,歌声也融合在一起,虽然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歌声,但却又可以很是奇妙地结合在一起
。
此际,队伍已停了下来,阿水只觉得前后左右都是人,呼吸可闻,但是歌声一止,
人人静了下来,却又是雅雀无声。
阿水也屏住气息等著。不一会,前面老远处,响起了“呜呜”的号角声,听起来悲
壮之至。随著号角声,队伍又向前移动,这一次,移动的速度甚慢。
更奇的是,虽然没有人说话,可是却此起彼伏,不断有啜泣的声音传出来,不时,
又有几下嚎哭声夹杂其中,连阿水也听出,号角声在悲壮之中,大是哀伤,分明是一种
哀乐!
一想及此,阿水又感到了一股寒意,因为他觉得,那么多人竟然是一支送丧的队伍
!
他心想,不知是甚么了不起的人死了,要有那么多人为他在黑暗中送丧!又何以天
色竟如此黑暗,难道老天爷也在哀悼这个人的死亡吗?
他正在想著,忽然之间,所有的声音又一起静止。而且,他也看到了极其微弱的光
线。
那光线有一大片,微弱朦胧之极,若不是在黑暗之中久了,根本觉察不出。
阿水的双眼一有了光的感觉,他的第一个念头是:谢天谢地,天终于亮了!
但是接著他便想到,糟糕,天色一明,自己就要被人发现了!
他吸了一口气,勉力镇定心神,仍然向前走著。光线渐渐加强,从前面朦胧地漫过
来一大片,终于使他可以约略辨别出一点人影了。
这一来,他比身在黑暗中时还要害怕,因为极目望去,影影绰绰,人头涌涌,竟至
无边无涯,少说也有万人以上!
幸好所有的人,这时都放慢了脚步,口中所唱的歌,听起来也格外哀伤。
所有人都专注地向前看,并没有人左右张望,而且阿水的服饰,取自那山洞之中,
看来也和旁人无异,所以肯定一时之间,不会被人发现。
他定下神来,一面随著大队向前走,口中哼哼有声,假装也在唱歌,一面向前望去
。
只见那片光芒的范围极大,朦朦胧胧,竟比整个足球场还大,可是光线看起来,古
怪之至,似有似无,闪烁不定,又似在流动,又像是静止。总之在阿水的经历之中,从
来也未曾见过这样的光源,他也不知道那是由甚么发出来的光──这时,他已知道那不
是“天亮了”,因为微光并不是来自天上,而来自前面!
越是向前走,光便越一越甚,渐渐地,也可以看到自己的手,那些人走得更慢,阿
水的四周全是人,他除了跟著人群渐渐移动之外,别无他法,他尽量掩饰著,不被别人
发觉他是一个外来者。
这段时间很长,直到号角声忽又大作,人群的移动,才停了下来。
阿水的个子不算很高,在他的前面全是人,似乎人人都很高大,遮住了他不少视线
,当他停下来时,还是只看到前面是一大片模模糊糊的光,但停下来不多久,光便增强
,那情形就像是天色由破晓时分要转为天亮一般。可是光芒却闪动得更甚。
这种景象,奇特之至,阿水用力眨著眼睛,也不知那是怎么一回事。
这时,号角响了一阵又一阵,突然之间,一声呼喝,所有人一下子都匍伏了下来。
事出意外,阿水愣了才不过一两秒钟,已变成了“鹤立鸡群”,异相之至!他连忙也伏
了下来,心头狂跳,唯恐已引起了别人的注意,但总算过了一会,并没有甚么人注意他
。
匍伏了不多久,在号角声中,所有人又站立起来,继续向前走。
走了一程,再伏下来,然后又起来,如是者三次,已经离光源更近了。阿水向前望
去,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到的,竟是一大片朦胧的水!
那一大片水,是一种异样的深蓝色,不是在他的视线之下,而是在他的正面。那种
朦胧的、闪动的光线,也正是由这一大片水所发出来的,或者说,是通过了那一大片水
传过来的。
阿水不住地睁著眼,他更不明白那是甚么景象了──他肯定自己不是到了海边,在
海边看海水,不是这个样子的。如今,一大片水就在他的正面,那情形就像是他面对著
一只其大无比的水箱一样,要不然,水怎么会在他的正面出现呢?
这时,阿水虽然看到了水,但是在他的面前,还有一大片人,他距离可以看到的水
,大约还有两百公尺,不过,他已可以肯定那是水,深蓝色的水。
而且,透过深蓝色的水,他还可以隐隐看到,水中似乎还有著高大的建筑物,巍峨
壮观,但是看不真切,只觉得形式很是奇特,不像宫殿,也不像是庙。
阿水此际,心中的讶异,真是到了极点,他心中傻傻地想:蒙古人造了那么大的一
个水缸干甚么?难道又是甚么人工建造的旅游新景点?
看来就算要养鱼,也要不了那么大的水箱,除非是养大鲸鱼,让人好在水底观察。
但那是甚么样的大工程,蒙古人何来这样的财力物力?
他正在想著,行列又停了下来,阿水真想不顾一切,挤向前看个究竟。忽然所有人
又一下子伏了下来,而且,缓慢而听来哀伤的各种乐音,也从前面传了过来。
阿水随众伏著,但他仍半抬著头,专注前面。
在他前面的那片海水极大,有好几个足球场般大小,一片深蓝,水中的建筑物,在
凝神观察这下,也渐渐看得清楚了,看得出那是巨大的石块筑成的,在一个正方形体的
两旁,是城墙也似的建筑,在其上,有著众多的梯级,还有众多的巨大石雕像。
那些建筑群上,都长了不少海草等类的水中植物,正在缓缓飘动。
这一切,构成了一幅前所未见,连做梦也想想不到的海底奇观。
阿水望著这一切,也如同身在梦中一般。不一会,他又看到有人在最前面推出了许
多木架子来,约有一百多个,高有三公尺。
又有许多人爬上了木架子,阿水在这时候,几乎“啊”地一声,叫了起来,因为所
有披上木架子的人,身边都带著一个金黄色的半圆球。
他对这种半圆球的大小形状颜色,并不陌生,那天晚上,他就是被这种半圆球扯下
水中,失去知觉,醒来之后,已在那山洞之中了。
那些爬上架子的人,随身所带的半圆球,看来略小。几百个人一起爬上了架子,看
来像是一群金头怪物在行动,怪异莫名。
等到一众人上了架了,忽然听得那些架子发出轧轧的声响,各伸向上,伸向上的部
分是四方形的,但每一边都有梯级。随著这种四方的梯级向上升,那些人也就迅速无比
地向上攀去,自架子上升起的梯阶,竟然高达十公尺左右才停止。
那些架子上、梯级上,已攀满了人,老远看去,这些人和架子,就在海水之前。深
蓝色的海水,就像是一副古怪之至的画面的背景色一样!
阿水说到这里,陶启泉作了一个手势,令阿水暂停,他向我道:“你能够设想那些
会有梯级升出来的架子,是甚么东西?”
我听阿水的叙述,听得诧异莫名。我一生之中,遭遇的怪事之多,不可胜数,但如
果那是我的遭遇,其怪异的程度,肯定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