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霓小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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砚霓小集- 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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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无论如何可以证明儒门大师也毫无轻文之意。野是不文明、无文化的表现,

高级艺术不会以此为理想标准。那么文与质的关系是不必词费的了。可是,

我们的文之本身便具有美的本体性,这一点总未被儒家和道家承认。佛门则

以“待语”为戒(所以有的词人自称其作品为“语业[孽]”);我看这倒

是能从反面看出佛门却能真识语文之美,所以才需要“戒”它,眼光是高明

的。我们常常为文采之美的巨大魅力所迷住,但是不敢公然“坦白”,因为

① 《文心雕龙》的总宗旨是讲求为文之法,故末后有专著标曰《总术》,其义可知。而论者往往误会了《原
道》所说的“自然之道也”一句,以为那是主张文学要“纯任自然”,不劳人巧作为,云云。不知这正与
刘氏原意相背。所谓“自然之道也”,是强调指明宇宙万物无不自具文采,何况于人?所以作文要有足以
与天工比美的人巧。他的原话十分明白,不宜错说。

怕犯“形式主义”“纯艺术主义”的错误。这样,真正能直言无讳地为我们
赏析文采之美的文章也就难得一见,有之,也是蜻蜒点水,再不然,也要赶
紧缀上一串周旋的门面话。这样,我们的韵文就剩了一些几句话可以“总结”
的抽象概念,一点“道理”式的教条。其影响所被,自然是会使很多的“文
字行”的人不知文采为何物,造成艺术本领的枯萎和退化。

唐人所谓“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的见解,也从反面说明了一个重

要的文学史的问题:先秦两汉,文人与文学,是另一类型;从曹氏父子出现,

加上邺中七子这些才人,这才开始有了“文采风流”这种类型的文人与文学。

这一点极为要紧。只看见“绮丽”,与涂脂抹粉的外饰等量齐观,所失不小,

——也无法解释我们文学史的发展,特别是无法解释从六朝小赋到晚唐诗,

到宋词元曲的向风流文采这个“方向”发展的脉络因由。

丽,不是“华丽”、“秾丽”、“艳丽”的俗义,是指高度艺术美的文
学语言,它不一定即是穿红挂绿,插金戴银。评赏李后主的词,不是说他是
“乱头粗服”的美人,是“丽质天成”,不假修饰吗?古人看美人,有一种
“天生丽质”。这丽是什么?我们又说“风和日丽”,那太阳并不“漂亮”
“标致”。司空图在二十四品中竟也标出“绮丽”一品,你看他说些什么?
—— 

“神存富贵,始轻黄金。浓尽必枯,浅者屡深。露余水畔,红杏在林。

月明华屋,画桥碧阴。金尊洒满,伴客弹琴。取之自足,良殚美襟。”
你不一定完全赞成他老先生的这种美学观,但既为鉴赏者,你必须思索

一下:唐代理论、实践家的心目中,绮丽的涵容原来是那样子的。

“露余水畔,红杏在林”,前一句也与丽有关系?殊费揣摩。后一句,

使我们联想丛生。比如老杜写出了“林花着雨胭脂湿”,写出了“晓看红湿

处,花重锦官城”,自然够个丽字了。温飞卿的词,“池上海棠黎,雨晴红

满枝。”更是丽意满纸。但一究其实,诗人词人毕竟使用了多少“华丽字面”、

“粉饰工夫”?太白赞不绝声的“解道澄江净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多

么值得鉴赏者掂它的斤两!但一究实际,令太白心服口服的谢玄晖,只是“余

露散成绮,澄江净如练”十个字,也何尝描眉画鬓?可这才真够得上“清词

丽句必为邻”呢。

谢玄晖的名句,也“进入”了宋词人王安石的《桂枝香》里,他道是:

“千里澄江如练,翠峰如簇”。他写那“天气初肃”的“故国晚秋”,却用

一个“背西风,酒旗斜矗”,这是何等的风神意味!这写秋几乎与辛稼轩之

写春有异曲同工之感——辛曰:“春已归来:看美人头上,袅袅春幡!”这

就是文采,也就是境界,也就是神韵。所以要讲鉴赏中国的诗词,非从一个

综合整体——语文运用之美,传达手法之超,心灵体会之到,艺术造诣之高,

这样一个综合美整体感来认识不可。分开讲说,无非为了方便而已。对我们

自己的汉字语文的极大的特点特色认识不足,对它在诗词韵文学中所起的巨

大作用估计不够,是鉴赏的一大损失。境界、神态、风采、韵致的来源,相

当的一部分即是这个独特语文的声容意味和组织联结的效果,而这一点向来

缺少充分的讨论和介绍①。

'五'

① 可参看拙著《诗词赏会》中多处涉及此义的文章。

曲之与词,原本无别。对旋律歌谱而言,曰词(古曰“曲子词”,即后
世所谓“唱词儿”),其后成为文体专名,致有宋词元曲之分。大晏《浣溪
沙》云:“一曲新词酒一杯”,并非二事可知。曲词本起民间,不免俚俗,
有极下劣者,诗人文士,对它却也十分喜爱,填以新词,提高了规格,使之
“风雅化”与严肃化,可谓之“认真对待”,不再是谐谑凑趣、侑酒寻欢的
“下等”的东西。从黄山谷词集里还可以寻见那种市俗曲词,气味不高。所
以词人有的将自己的作品特标为“乐府雅词”,不是无缘无故的“自高身价”,
“脱离群众”。

这种升格运动,残唐五代时期已然完成。也许由于那时的政局动乱,多
有末世离乱之思,亡国之恨的缘故,词曲里也就扩大了思想内容,受到了重
视和评价。其间也有“诗教”的观念左右评坛,也有赏音的同情与叹惜。李
后主,冯延巳,虽然风格大异,地位不同,却历来获得评者的青睐。

但是唱曲子填词,毕竟与作诗有同有异。专业内行,讲究曲子的,自有
其“当行本色”,是笑话那种“传统诗家”的。女词人李易安就笑话以诗充
词的“外行”词人。“着腔子(曲调)唱好诗”是可笑的事。可知赏词之事
又加复杂了许多。

宋朝的一则文坛佳话,说是晏殊得了“无可奈何花落去”一句,怎么也
想不出好对白来,后来朋友给对上了,道是“何不曰似曾相识燕归来”?晏
公大为击赏,十分得意,除了作成的《浣溪沙》名篇之外,还为这一联又作
成了七律。于是评者遂谓此十四字入词绝妙,入诗便不相宜云。这种意见,
顾随先生与人说词即不以为然。我也觉得,入诗未尝不可,未必不佳。但是
前人的感觉何以发生?其中也定有缘故。至少,我们可以由此体会读者对诗
词的“体性”有不同的认识,对它们的鉴赏要求有不同的标准。大概说来,
诗在词面前总显得有些“道貌岸然”、“正襟危坐”,典重沉郁有余,风流
情致不逮;诗是“老古板儿”气质多,而词则有异,即使是抒写沉忧深恨的,
读来也觉轻快得多,比较活泼,比较逋峭跌宕,没有沉闷的压力感。“诗教”
气味更是不见了。敦礼教、厚风俗,明鉴戒,这些意思,不必在唱曲时念念
不忘,可以“自由”地言志抒情了。词把诗人的思路大大地解放了一步,传
达表现的本领和才华又获得了更多更新的发挥余地。

曲之于词,仿佛再加一次“放松”以至“放纵”。它允许在音律的抑扬
顿挫的“空隙”中楔进衬字,使笔致加倍活泼流动,因而表现能力也显得更
为增强了。曲又打破一味雅词的观念,“胆敢”大量运用俗语成语,杂入于
词藻典故之间,不但能使之相与协调,而且造成了异样新颖精彩的艺术境界。
它比词,更多了一层情趣,特别是这个“趣”字的神理,在曲里发挥得达到
了高度。平仄韵的通押法则的恢弘,使它更加轻松愉快,流丽条畅。这真是
一个雅俗共赏、能博得广众喜爱而又不流于“风斯下矣”的新型文体与文格。

精严无比的词曲音律,对于那些倚声制曲家来说,一点儿也没曾形成“枷
锁”、“桎梏”,相反,这种音律的规定使他们对语文的运用更加困难见巧,
自律生新。他们对文字的形、音、义以及它们的千变万化的艺术联系与连锁
作用,都“吃”得透极了,运用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嘻笑怒骂,皆成
文章”,也只有曲子才真能当得起这句话。

这就需要鉴赏者从更丰富的角度和层次来着眼和用心。自然,词曲的真
佳处,当其成功而感人,仍然是万变不离一个“诗”(广义)的体性和风神


韵致,鉴赏其多的方面,总不能忘记了这个根本课题。东坡说柳词高处不减
唐人,正是此意。

'六'

赋的质性,与诗词曲原不同科。赋是铺叙①,诗是涵咏,甚异其趣。汉赋,

讲求浩翰壮丽,罗列名物以为能,包举万象以为备,以致招来“类书”的讥

评。但到曹丕,已经提出“诗赋欲丽”,似乎他认为二者也有共通之点了。

稍后陆士衡方才指明两者之大别是:“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成

为千古名言。赋到六朝,并未衰退,实有进展。只要看看曹丕论文,品次七

子,以为王粲、徐干可相俦匹,皆善辞赋,所举王作《初征》、《登楼》、

《槐赋》、《征思》,徐作《玄猿》、《漏卮》、《圆扇》、《桔赋》,人

各四例,皆赋也。这事态可思。再如《世说》中诸例亦耐人寻味,一是人间

顾长康作《筝赋》,自视较嵇叔夜《琴赋》如何?顾以为胜嵇。二是瘐仲初,

作《扬都赋》成,庾亮溢美,说是足与两京三都相埒,以致“洛阳纸贵”,

谢太傅予以批贬,说怎能那么捧他,那实际是叠床架屋,事事摹仿,又跟不

上前人耳。三是庾子嵩作《意赋》之问答十则,也大可注意。

至此,已经可以看到,那时期以赋观才,定人身价,仍是主要风尚。再
则赋以“咏物”为题,遍及动植器皿,又进而将“物”的范围拓展到抽象的
感情、精神活动方面,《意赋》既尔,江郎的《别赋》、《恨赋》更无烦解
说了。连陶渊明也作《闲情赋》,成为“谈柄”。其源头还是在建安那个“不
足珍”的时期,应瑒有《正情赋》,实开其端。曹子建的《洛神赋》,尤为
划时代、开纪元的名作,从此,赋才一步一步摆脱开“类书”、“罗列”的
模式而与抒情诗分源而汇流。这是一个极伟大的创造,极巨大的变革。六朝
小赋,其文词意境之美,达到了后世夐乎不可企及的高度。我喜欢举谢庄的
《月赋》为例,清人许梿收入《六朝文絜》时,评语甚精。此赋很小,名为
赋月,但主旨是“怨遥伤远,一篇关目”。许先生说:“数语无一字说月,
却无一字非月。清空澈骨,穆然可怀。”“笔能赴情,文自情生,于文正不
必苦炼,而冲淡之味,耐人咀嚼。”“以二歌总结全局,与怨遥伤远相应。
深情婉致,有味外味。”请看,这是“赋”吗?这是十足道地合乎二十四诗
品的抒情诗啊!

许梿说“于文不必苦炼”,这话在他来说,未为不可,因为他造诣高深;
对今人来说,却要分别而论。试看赋中诸句:

“陈王初丧应、刘,端忧多暇;绿苔生阁,芳尘凝榭;。。”他一开头

便使用十八个字,两句话写尽了曹子建失掉了两位知音文侣的盛伤寂寞的心

境。苔之绿,尘之芳,下字且不须多论,只看他一个“生阁”,一个“凝榭”,

难道没有炼字的工夫,会写得出?至于菊而“散芳”,雁而“流哀”,这种

高级艺术化了的语言,我们读时,更要问自己一声:“若是叫我写,作为考

卷,我写得出吗?”——

“若夫气霁地表,云敛天末;洞庭始波,木叶微脱;菊散芳于山椒,雁
流哀而江濑。。。”

① 赋的另一义是徒诵而不歌,即没有音乐伴奏的诵诗方式。“歌”“赋”相为对待而言。但于本文关系不
切,故不必详及。

“列宿掩缛,长河韬映;柔祇雪凝,圆灵水镜;连观(去)霜缟,周除
(庭除)冰净。。”

“若乃凉夜自凄,风篁成韵;亲懿莫从,羁孤递进;聆皋禽之夕闻,听
朔管之秋引;。。”

你读读那声韵之醉人,那词句之美妙,这是何等高级的艺术创造!于此
而钝觉,于此而漠然,于此而更生“超越前人”的高论,以为这并无价值,
不是就很难讨论鉴赏的事情了吗?

因谢庄写出“绿苔生阁,芳尘凝榭”,又使我联想到秦观的“碧水惊秋,
黄云凝暮”的这种字法与句法。惊秋的惊,凝暮的凝,都怎么讲?怎样译成
“忠实”的“白话”?你去解一解,试一试。这对鉴赏异常之重要。汉字的
“词性”,是很难用西方语文“语法”概念来生搬硬套的。汉语文还有一个
独特的“组联法”,每个字都具有神奇的魔术力量,不需任何“介词”、“联
词”,送与他字“挂钩”和“结合”。这两点常被忽视,置而不论,使鉴赏
者失却很多灵智的契合。

唐代第一首(最早期的)五律名篇:“云露出海曙,梅柳渡江春。”“动
词”在第三字。王维的“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你可以认为“动词”
在第二字上。可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哪个字是“动”词?“渭
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乱山残雪夜,孤烛异乡人”,哪个是“动”字?
曲家马致远的《天净沙》:“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
马,。。”句法也正在唐人的伯仲之间。这还不足为奇,最奇的是“鸡声茅
店月,人迹板桥霜”这种句法与“语法”,索性连一个“形容词”也无有了,
遑论动词?那么,我国诗人如何运用我国语文的独特神奇的本领,岂能不构
成鉴赏学中的一项主要项目呢?

评家常说诗人语妙,当然,最根本的还是灵台智府,体会之妙。譬如说
一个美好动人的曲调歌音,词人说它“向来惊动画梁尘”,诗人说它“头白
周郎吹笛罢,湖云不敢贴船飞”。你自然可以认为这是“修辞格”,是“比
喻法”,毫不足奇;可是你也要想:譬喻不从体会而来,又来自哪里?要写
一个声音,竟能体会它的艺术力量能把画梁上的栖尘惊动和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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