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霓小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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砚霓小集-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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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与“私情”相为对待的,还应有一个“公情”吧?此“公情”,即我
上文所说的广义的崇高博大的爱人重人为人(不是为己自私)的“人际关系”
之情。但他又在写秦可卿时说“情天情海幻情身”,意思是说:在这有情的
宇宙中所生的人,天然就是深于感情的——这儿至少有一种人是“情的化
身”。

所以,雪芹这部书中写的,他自己早已规定了的,绝不是什么帝王将相,
圣哲贤人,忠臣义士等等“传统歌颂人物”,而是一群新近投胎落世的“情
痴情种”。

但雪芹实际上很难空泛地写那崇高博大的情,他仍然需要假借男女之情
的真相与实质来抒写他自己的见解、感受、悲慨、怜惜、同情、喜慰。。百
种千般的精神世界中之光暗与潮汐、脉搏与节拍。他并不“为故事而故事”,
为“情节动人”而编造什么俗套模式。

如拿小红(本名红玉)与贾芸的“情事”作例,就能说明很多的问题,
——这些问题却是今日读者未必全部理解了的。

贾芸与小红,在雪芹笔下都是出色的人材,也是书中大关目上的一对极
为重要的人物。贾芸在他本族中是个可爱可敬的最有出息的子弟,家境不好,
早年丧父无力结婚,单身侍奉母亲,能够体贴母亲,是个孝子——他舅舅卜
世仁(不是人)的为人行事,不让母亲知道,怕她听了生气。办事精明能干,
口齿言词都很好,心性聪慧,外貌也生得俊秀(因此宝玉都说他“倒像我的
儿子”,并真的认为“义子”)。小红呢?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也是一个
在不得意中无从展才的出色人物,生得细巧干净俏丽,口齿明快爽利,当差
做事精明过人,连凤姐那样高标准审材用人的“专家”,只一见了她,临时
抓派了一点儿家常琐事,立刻大加赏识,就要向宝玉讨来,收归手下。一切
可想而知了!可她在怡红院,宝玉贴身的大丫环们个个才貌非凡,而且都很


“厉害”,岂容她接近宝玉,为小主人做亲近的差使!只因刚刚有幸为宝玉
斟了一杯茶,就大遭盘诘奚落。于是心灰意懒,每日恹恹如病,意志不舒。

事有凑巧,却值贾芸要来看望宝玉,无意中与小红有了一面之缘,并且
获得几句交谈的幸运——那贾芸一见一闻,早已认识到这是一位出众的少
女。

我们自古说书唱戏,流传着一句话,叫作“一见钟情”。对这句话,有
人不以为然,有人专门爱用。那写《红楼》的雪芹,对此又是如何评议的呢?

这事很复杂,不是一个简单的“是、非”、“好、坏”的“分类法”所
能解决的。如今请听我一讲——

世上的一见钟情,自然不能说是绝无仅有,但够得上这四个字本义的,
确实并不是太多。认真考核时,那“一见钟情”是假相居多。雪芹的书里对
此持怀疑或笑话的态度。因为,一个女的,一旦只要见了一个“清俊男子”,
便立刻想起她的“终身大事”,难道这不可笑?那个“一见钟情”的内核质
素是个真实的牢靠的“情”吗?只怕未必。细一追究,问题就很多了。

又不要忘记了历史的实际:造成那种非真的一见钟情的原由却又是“可
以理解”的——老时候,妇女是封闭式的生活,闷在深闺,不得外出,更不
许见外姓陌生的男性,莫说“两性社交活动”是那时人所梦也梦不到的“奇
谈”,就连“一面之缘”也极难得或有。然而正是在此情形之下,适龄的男
女幸获一个觌面相逢的机会,自然远比现代“开明进化世界”的人容易留下
“深刻印象”——并由此而引发到“钟情”的事态上去。所以,今天的男女
“司空见惯”的这个“见”,在“红楼时代”确实是个重要无比的“钟情条
件”。

事情正是这样:贾芸来到荣府书房等候传达,想进园去看宝玉,正好此
时小红出来找茗烟,——于是乎形成了二人的“一见”。这一见可不得了,
贾芸自然为这个不寻常的小丫头的风度引起了注意。至于小红,要讲公平话,
她原非什么“淫邪”之辈,起先一闻男声,本就要“回避”(赶紧躲开)的,
后知是本族当家子的子弟(侄辈人),这才肯向前搭话,话是体贴贾芸,不
愿让他白耗时力傻等着。这儿,并没有什么“情”之可言。

然而,你看雪芹的书,那就传神入妙得未曾有!他怎么写小红的“表现”?
他那一支奇笔写道是——

“(红玉,即小红)方知是本家的爷们,便不似先前那等回避了,下死
眼把贾芸盯了两眼。。”

雪芹的笔,遣词用字,已是入木三分,一句话中蕴涵着无限的心态之奥
秘。但到此为止,仍然不能说小红就已然是“一见钟情”,只不过是初次有
所留心罢了。

以后的事情,也不是“直线发展”、“一望到底”的。小红在怡红院难
获一个如意的机遇,反遭场恶气,这才曲曲折折地忽然转念到那日书房中偶
遇之人。然后经历了遗帕传帕、入园种树、守护宝玉(遭马道婆巫术祸害几
死)层层递进,他二人的“情”这才真正暗暗地建立起来。

这种情况,你说它就是“一见钟情”,就显得太简单化太肤浅了。而如
若说它绝对不是,也似乎过于粗陋,——这正就是雪芹在距今二百数十年前
竟然能够把男女之间的情写到如彼其高超精彩的一个佳例。须知,雪芹在写
书的一开头,就把那种“套头”、“模式”的“一见钟情”明言反对了。

要想知道一下雪芹原书与现行的高鹗伪续本是如何地悬殊迥异,只看小


红贾芸这一般情缘故事也可以显示清晰。原来,贾环自幼受他生母赵姨娘的
“教养”,对凤姐与宝玉二人恨之入骨,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马道婆那一
场事故,已见端倪,但还不是他本人的毒计(那时还小);等他长大了,先
诬陷宝玉“强奸母婢”,激怒了贾政,只差一些微就把宝玉打死了。再到后
来,就干脆勾结荣府的外仇内敌一起谋害凤姐、宝玉,以致这叔嫂二人一齐
落难入狱。此时,芸红二人已经婚配,通过醉金刚倪二的义侠之助,买通狱
吏,前去探慰搭救。他夫妻二人是深深感念和怜悯他们的旧日恩人的屈枉和
悲惨的。这些后话,其实雪芹早在第八回就设下伏笔了——那宝玉住的屋子
为什么叫作“绛芸轩”?你是聪明人,你稍稍运思,就恍然大悟:那轩名二
字,正是“红”(绛即红之同义字,而且古音亦同)和“芸”的“结合”呢!

其实,雪芹笔法之妙不止此。在全部书中,谁也没“资格”进访怡红院,
唯有贾芸得入一次,刘姥姥自己瞎闯进去一次。这都为了什么?原来到日后
宝玉极度贫困,寄住于一处破屋,几乎无衣无食——那时重来眼见宝玉之惨
境的,也正是贾芸与刘姥姥,他们都是前来搭救落难之人的。在他们眼中,
宝玉早先的令人目眩神迷的精美住房,与他落难后的贫无立足之境,正构成
了一幅震憾心魂的强烈对比!

由此可悟,雪芹此书的前面貌似的富贵繁华,正是为了反衬后面的破败
凄凉。

但到高鹗伪续中,这一切统统不见了,而且凤姐(原是与赵姨娘贾环做
死对头、全力保卫宝玉的人)变成破坏宝玉幸福的大坏人;贾芸也变成了与
贾环合伙坑害巧姐的大坏人!这究竟是何种肺肠?!不是要和雪芹针锋相对,
彻底歪曲,又是为了什么呢?

雪芹安排给贾芸的另一个极其重要的“任务”是送来了白海棠,由此,
引起了海棠诗社与菊花诗题——全书的“诗格局”由此起端。而且,无论海
棠还是菊花,都是象征史湘云的。湘云与宝玉最后在艰险困苦中重逢再会,
才是真正的“金玉姻缘”,即湘有金麟,宝有玉佩(那薛家的“金锁”确实
是个伪品)。

由此又可见,贾芸的作用是如何地巨大和要紧。但这已佚出了芸红的“爱
情故事”,留待异日再讲可也。

癸酉闰三月上浣写讫


雪芹屐印落城东

齐白石老人讲过曹雪芹的一些事迹,知道他曾寄寓于京城崇文门与广渠

门之间的一座古刹(俗亦称卧佛寺)内,穷愁著书,三餐不继。并画了一幅

《红楼梦断图》,自题一首七绝云:“风枝露叶向疏栏,梦断红楼月半残。

举火称奇居冷巷,寺门萧瑟短檠寒。”不但画好,诗也不凡。举火称奇,是

用典,大意是说穷到极处——通常以无计点火做饭为奇,如今则偶有一次点

火做饭倒是大奇事了!短檠,是贫士所用照明的矮灯台。“短檠寒”三字写

尽了雪芹挑灯夜作的苦况。这幅名画佳题,堪称无价之宝。可惜被人弄丢了。

我只还有一幅为了弥补遗憾而补绘的摹本:横长小幅,左方寺门一角,上有

古树枝柯覆掩;右上方则只一钩残月。构图如此精简,而给人的艺术想像(享

受)十分深刻,感染力量正在涵蕴而并非显豁。

我过去常常思量自问:那卧佛寺坐落京城外城的紧东边,清代旗汉分居

内外城,规定是严格的,雪芹家世是皇室包衣(世仆),更无“居住自由权”,

他怎么会跑到那儿去住呢?难道白石老人这段传说不见得就是没有问题吗?

谁知,后来发现了历史档案:雍正既下令抄了曹氏的家,拿问回京,两
世孤孀无立锥之地,经人讨情,雍正这才“特恩”赏了“十七间半”的一处
小四合院让他们存身——此院却在崇文门外花儿市以南的蒜市口。我于是“彻
悟”了!原来从蒜市口往东折南,不多远就是那座卧佛寺。这不是偶然的,
白石老人传下来的雪芹遗事,的的确确,是用不着怀疑的了。

不但如此。我的彻悟一直推及到更早的一项记载,说的是雪芹的“悼红

轩”原在东城,发现过遗迹残痕。于是我也才明白:这东城实指外东城,即

蒜市口一带了。真是“若符契之合”也,又疑个甚底?① 

蒜市口是元代古三里河边诸多集市中的一“员”,老名目尚留存至今。

古时有菜市、猪市(今日之“珠市”是也)、鱼市、羊(肉)市、草(柴)

市、瓜市。。大抵不复可寻了,而这蒜市尚可踪迹,实在是一桩幸事。蒜市

口,东西范围极小,往西是“磁器(市)口”,往东只几步即又是“缆杆市”

了(还隐隐显示着古河道行船的往事前尘)。今日而幸存此一极小市口,岂

非奇迹?可惜的是,蒜市口近年也大拆建过,雪芹的小院子,怕是已随逝波

而俱尽了吗?前几年新正十三日(古之“试灯日”),我曾抱着一腔幻想与

奢望走访蒜市口,看了那一带外城小院子的规格的一些“共同性”,还作了

一首七律,算是仅有的“收获”。我心至今犹感怅然,有说不出的欣慨相兼

的味道耿然在怀,不能淡忘。

卧佛寺我也早去访过,已是大杂院居民,外貌早非寺形,只存一殿,一
断碑,殿内极大木雕卧佛,明代彩绘,那殿被他一“人”就占满了。后问居
民,方知大佛原在后殿,周围十八弟子,殿被日伪汉奸拆卖了木料,才把大
佛移到前殿,原是容不下的,庙内本有清幽的跨院——我想,这就是雪芹的
寄身之地了。

不知为何不把此寺辟为重要的文化古迹胜地?由蒜市口往东,很自然地

就到了蟠桃宫。由北宫再东折而稍北,过了日坛(金台夕照),就又是东岳

庙。这两处寺观是京师极有名的去处,那庙会的盛况是惊动四方,都人仕女,


雪芹贫居卧佛寺(妙音寺)之说,除白石老人外,还有几家也知此事,张次溪先生曾写示过一个名单,
此等资料已因“文革”失去,全不能追记了。


是倾城而往游的。雪芹是个最喜欢“逛庙”的人,故这么城里城外“大廓大
庙的逛”。他之曾到蟠桃宫与东岳庙,是再也不必等待“考证派”来撰文的。
为什么提这些?只因这和雪芹的写作小说关系至为密切重要。“太虚幻境”
的“原型”,就在东岳庙中——《石头记》只称“天齐庙”,这是京师人的
口语。① 

蟠桃宫这小庙好玩极了!身披黄袍的小王母娘娘,塑得真奇,高不及尺,

端庄华贵,透着秀气。四壁是像浮雕而玲珑剔透的彩塑,有翠林中的观音,

有向菩萨顶礼的悟空。。都小极了,有趣极了,我真是来到了“西游记艺术

宫”的一般,哪里是什么神庙?

他整个儿是民间艺术大师奇妙的创造!

1959 年三月三,上巳良辰,我拉了妻子,定要在这日期去看看闻名已久
的蟠桃宫——正名是太平宫。因不识路,误出朝阳门,走了“冤枉”路。谁
知这“冤枉”可正是平生难忘的一次幸福享受:从朝阳门(北京正东门)顺
着城根儿,直往南行。一路右侧是高峙的古城墙,巍然浑厚而凝重,它记载
着数百年的都城旧史。左侧即是豆棚瓜架,老树新畦的农家村舍风光。护城
河还在左边。走得不算不累,妻子几次说:“怎么还不到?”一下子望见大
石桥,东便门(内城东南角)外对河就是庙门了!这真好!无怪诗人比之为
唐代长安城角上的曲江胜游之地,可谓贴切。

从那之后,没过多久,就听说在拆除蟠桃中,盖洋房了。再过了些时,

古城墙、大石桥、护城河。。我目见的那种风物境界,统统变成了“历史名

词”了。

东便门外几步,便是大通桥,桥下的一道闸,京人呼之为“头闸”,此
间最“新”,是康熙年间才增建的。我曾站在桥上,想像雪芹与敦家好友同
游潞河的旧事。这时一位抱着小孩的中年妇女过来了,我就拜问此桥名称,
果然不差;遂又问“二闸”,离这儿还有多远?她见这一问,兴致立刻提高
了,热情地告诉我,二闸就往东几里地,那地方很可玩,过去每到四月,渐
渐地人就多起来了,都从我们这儿过,往东逛二闸去,可热闹啦!

我只能往东远望神游。身边河畔风光房舍,已经很引我的思绪了。我依
依不舍地下桥,并向那热情交谈的北京特有的文雅厚道的“农村妇道”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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